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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隱 第十章
作者:斐燕
  當夢無痕與慕容華衣兩人到達燕王大營的時候,已是深夜。

  夜風乃大,吹得旌旗獵獵作響。營帳四周燃著數十支火把,火舌吞吐,卻驅不散夜里的寒氣。

  營外一人當風而立。見了夢無痕,頓時快步迎了上來。

  “無痕可是踐約來了?”朱棣豁然笑道。

  夜幕之中,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風霜欺眉,發上隱約凝著水氣,卻依然威儀如山,氣度磊落。

  慕容華衣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底喝了聲彩。好一個燕王朱棣,端是帝王氣度,也不枉她當初為他所用,險些命喪黃泉。

  夢無痕溫和地一笑,拱手道,“勞王爺相候,無痕愧不敢當!

  “多年未見,你也學會客氣了?”肅手迎客,朱棣笑道,“來,去孤王的中帳,你我好好敘上一敘!

  覷著朱棣的臉色,慕容華衣抿唇笑道,“王爺這中帳可不是人人進得的。奴家在此地候著便是。

  夢無痕微一沉吟,道,“也好!

  暗地里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湊近了他,慕容華衣低聲道,“可不許讓我久等!

  與她相視一眼,夢無痕點了點,道,“王爺請!

  “請!”

  中帳里,茶香裊裊。

  朱棣沏了杯熱茶,遞到夢無痕手里。

  道了聲謝,夢無痕淺淺啜了一口。

  凝眸望著他,良久,朱棣緩緩道,“當年第一次見你,是在朝堂之上,父皇座前。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進退間卻泱泱大度,雍容自現。我本想納你入麾下,不料父皇終究是將你留給了朱允炆!

  夢無痕沉睫,望著手里的杯盞,道,“皇上宅心仁厚,先皇便是看中這點,才會傳以帝位!

  “可惜卻震不住場面!敝扉淅湟恍Γ新舆^一絲嘲諷之色。

  夢無痕默然。

  燕王所言,雖屬大不敬,卻偏偏一語中的。當今天下,內有諸王割地,覬覦皇權。外有鄰國環伺,虎視眈眈。皇上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削藩,奈何諸王勢力早已坐大,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時此地,孤王只問一句話!敝扉μы抗庖凰膊凰驳囟⒅,道,“無痕,你可愿助我成事?”

  “我若說不愿,你會如何?”夢無痕沉靜地道。

  朱棣眼色一沉,道,“我不逼你。但你要知道,若你助我,等我攻下應天,得登大寶,你就是我開國之臣。孤王知你有心革新除弊,屆時朝堂之上,你自可施展抱負,再無人阻礙得了你!

  夢無痕淡淡一笑,道,“我早已無心朝廷,又何來施展抱負之說?倒是王爺如今被這漳河所困,進退不得。且不說攻下應天,便是想率軍全身而退,只怕也難!

  段易影雖已離去,然布下的八陣圖仍在,一條小小的漳河鬧得燕王進退維谷。近日里若不能渡過漳河,朝廷的增援大軍一至,再加上邊關數萬兵馬襄助,前后夾擊之下,只怕宏圖霸業頃刻間便成烏有。

  朱棣自是懂得這個道理,沉吟了片刻,道,“你說的誠然不錯。不過,即使我兵敗漳河,你以為朱允炆的皇位就能坐穩了?”

  頓了頓,續道,“即便兵敗,你道我數十萬大軍便盡滅于此?便是退兵建州,堅守數月又有何難?到時東有福王,南有承德王,加上我的兵馬,三王近百萬大軍成合圍之勢,與朝廷一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戰火紛起,苦的是天下黎民!眽魺o痕垂眸道。然而心中另一層憂慮卻未宣之于口。激戰之下,無論勝負,雙方必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到時若是領國發難,外敵來犯,又該如何抵御?

  “若是及時渡過漳河,孤王便可直逼應天。到時天下既定,旁人自也無可奈何!蓖鴫魺o痕,朱棣沉聲道,“這一戰可大可小,全在無痕你的一念之間!

  眼前男子寬頤廣額,氣度磊落,森森霸氣隱而不露,銳氣中又見雍容。對上那雙仿佛裝得進天下的眼睛,夢無痕忽然恍惚了一下。

  依稀見,仿佛看見了當年太祖皇帝策馬奔騰,指點江山的豪氣。這一對父子,是何其的相象呵。

  淡淡沉睫,掩去眸中的苦澀,夢無痕道,“王爺抬愛了!

  沉默了片刻,抬眸接道,“王爺料得不錯,無痕確有破陣之法。但是——”

  朱棣的眼睛頓時亮了,道,“但是什么?你盡管說。只要你助孤王渡過漳河,想要什么,孤王無不答應予你。”

  “王爺既然如此說了,那無痕便直說了!狈畔率种械牟璞,夢無痕直起身子,肅然道,“其一,王爺若攻下應天,不得傷害皇上性命。舉凡朝中重臣,便是不服新主,亦不得恣意殘殺!

  微一沈吟,朱棣道,“孤王答應你。”

  “其二,登基之后,三年不得加賦。農政之事,承襲太祖當年,移民屯田,開墾荒地。”

  “孤王答應你。”朱棣毫不猶豫地道。

  “其三,天下初定,當以仁治。若非萬不得已,不可率意用兵。嚴刑峻法,酌情廢止!

  重重頷首,朱棣道,“孤王答應你!

  望著桌上的杯盞,夢無痕沉默下來。

  “還有什么要孤王答應的?”朱棣笑道。

  夢無痕搖了搖頭,起身道,“王爺若能記得近日所言,無痕便心滿意足了!

  “這便是王爺要的破陣之法!钡恍,自袖中取出封信,遞了過去,“無痕就此告辭了!

  接過信箋,朱棣驚道,“你竟要走?”

  夢無痕如此做法,等于已經背叛了朱允炆。除了待在自己身邊,他還能去哪里?

  “我已負了先皇當年所托。難道王爺還要無痕跟著你,一同攻入應天嗎?”望了他一眼,夢無痕苦笑,舉步離開中帳。

  朱棣怔怔地望著,直到那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方才喟然一嘆。

  隱隱之中似有預感,今生是再見不到這白衣翩然,溫文秀雅的男子了。

  ※※  ※※  ※※

  從車簾望出去,是闊別多年的故土。

  夢無痕微微一笑,心頭驀然涌起一股暖意。應天,這大明的都城,依然是遍地繁華,行人如織。

  馬車在夢府門前停下,慕容華衣率先跳下了車,望著面前的朱紅大門,道,“這就是你從前住的地方?”

  “嗯。這便是了!眽魺o痕笑道。

  “大學士府!”抬頭望著朱紅大門上掛著的匾額,慕容華衣一字一字地念著,忽而奇怪地問,“哪有管自己的宅子叫大學士府的?難道天下只有你一個大學士嗎?”

  夢無痕微笑不語。這大學士府四字,是太祖皇帝御筆親提,且特意差人掛上夢府的門楣。自那時起,京師上下,無人不知朱雀街有座大學士府。

  這時,忽聞一聲歡呼,一條人影從門內飛快地沖了出來,激動地叫道,“少爺,少爺少爺,可把您盼回來了!

  眉目靈秀,飛揚跳脫,正是那少年夢愚。

  隨著他高聲的呼喚,中門大開,數十名家丁侍衛排作兩列,齊聲高喊:

  “恭迎少爺回府。”

  眸中掠過一絲溫暖,夢無痕朝慕容華衣伸出了手。

  慕容華衣轉眸一笑,握了他的手,與那人一起進了中門。

  夢無痕的父母早逝,夢無憂又嫁入宮中,整個夢府就只剩他一個主子,冷清清的。然而畢竟許久沒有回來,這次回府,夢府上下自然熱鬧起來。

  洗塵宴后,舊事的知交好友紛紛來訪,又聽說向來潔身自好的他,竟帶回一個女子,免不了嚷著要見識一下他那傳說中的紅粉知己。一路鬧騰下來,已是三天過去了。

  這日清晨,難得清靜下來,夢無痕與慕容華衣二人在花廳共享早膳。

  夢愚走了進來,遲疑了一下,道,“少爺,宮里傳話,說是娘娘請您進宮。”

  點了點頭,夢無痕道,“知道了。你差人回個話,說我一會兒便過去。”

  該來的,終歸要來。更何況,這次回京,本就為了讓這些事有個了斷。只是卻怠慢了華衣。此次回來,今日才算第一次與她單獨相處,卻又被宮里召喚了去。

  暗自嘆息,夢無痕起身,對慕容華衣歉然地笑笑,道,“你先慢用,我回房里打點一下!

  “少爺!眽粲蕹读顺端男渥樱吐暤,“娘娘的意思,是請慕容姑娘一同過去!

  夢無痕一怔,剛待婉言相拒,卻聽慕容華衣笑道:

  “那便一同過去吧。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沒見識過皇宮內苑呢!

  “華衣——”夢無痕猶豫了一下,柔聲勸道,“今兒個你就在府里等我回來,成嗎?往后若有機會,我再帶你進宮!

  “往后嗎?”瞅了他一眼,慕容華衣直起身子,嘆息道,“你去宮里做什么,真以為我不知嗎?”

  微微一窒,夢無痕轉過身軀,僵直的背影卻是隱隱的孤寂。

  搭著他的衣袖,慕容華衣湊近了他,正色道,“我只問你一句,今日若換了你是我,你肯不肯讓我獨自進宮?”

  “你知道,我是不愿你牽涉進來!卑抵扉σ皇拢撬隽,自當給皇上一個交代;噬现篮螅瑫绾翁幹盟珶o把握。他既怕她遭受牽連,又怕她沖動之下,再起風波。

  “自從跟了你那天起,我就已牽涉進來!辨倘灰恍Γ饺萑A衣挑眉道,“何況,我可不是什么閨閣女子,水里火里,我與你一同去闖!

  一字一字,若金鐵擊石,擲地有聲。

  凝眸望了她半晌,夢無痕暗自一嘆,釋然道,“也好!

  進皇宮自然不比回夢府那么容易。慕容華衣是個女子,又從未受過皇家封賞,也就罷了。夢無痕身為朝廷重臣,衣冠袍服卻是皆有定制,半點不能馬虎。

  待他打點完畢,從房里出來,慕容華衣卻是一驚,盯著他有些傻了。紫袍玉帶,長發束以玉冠,顧盼間自是雍容貴氣。

  自從相識以來,他都是一襲白袍,溫文含笑,半點沒有官宦人家的味道。然而換了一身衣袍,卻是優雅從容,尊貴逼人。

  “華衣?”見她怔然地盯著自己,夢無痕有些奇怪。

  緩過神來,慕容華衣笑道,“沒事。我們走吧!

  到了皇宮,已有小太監候在門口,帶著他們朝皇后所居的棲鳳宮走去。

  “夢大人,娘娘在棲鳳宮后頭的御花園等著您呢。奴才便不進去了,您兩位請!

  夢無痕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公。”

  轉過金壁輝煌的宮殿,視線豁然開闊,一條白石小徑,幽幽地消失在樹影的盡頭。疏影婆娑,隱隱似有水聲流轉。沒想到皇宮之中,尚有這等清靜之地。慕容華衣看在眼里,不由暗贊一聲:好個幽雅怡靜的所在。

  順著小徑前行,穿過一個月洞門,一眼就望見滿池的白蓮。池水如碧,蓮華似錦,仿佛天地間的至美都集中到這方寸之地。

  萬朵白蓮間,一名女子背水而立,卻偏偏奪盡風華。

  白衣如素,那女子孑然站在那里。微風輕拂,吹起她潔白的群裾,沉靜中又見淡淡的郁色。

  “哥哥,你終是回來了!表新舆^一絲喜悅,笑容卻依然是矜淡的。執掌后宮多年,總要帶著這矜持優雅的面具,如今便是面對著至親,也改不回來了。

  “臣夢無痕拜見皇后娘娘千歲!

  隨著夢無痕一同跪下,慕容華衣卻敏感地發現,面前的白衣女子身子一僵,眸中掠過絲復雜的情感,似無奈,又似憂傷。

  她暗自忖道: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難道竟不快樂嗎?

  伸手將兩人扶了起來,夢無憂苦澀地道,“什么時候起,哥哥竟如此見外了?”

  夢無痕淡淡一笑,道,“禮不可廢。娘娘進了宮,便是這一國之母,臣不敢無禮!

  “進了宮,便不是你妹子了?”夢無憂抬眸道。

  夢無痕沉默下來,半晌無言。當年夢無憂進宮之時,他便極力反對。只因宮門深似海,便是血肉至親,也從此有了君臣的分際,再回不到從前。然而她卻執意跟了皇上。

  “我今日穿成這樣來見你,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幽幽一嘆,夢無憂道,“是不是,連一天的兄妹,你都不愿意做?”

  望著她眼里的戚色,夢無痕心頭一軟,喚道,“無憂——”

  眸光一亮,握住那人柔暖的手。半晌,望著慕容華衣,歡喜地笑道,“這便是哥哥喜歡的女子?”

  火焰似的緋衣,長發如墨,眸光婉轉,端是玉顏花貌,麗質天生。然而眉宇間隱著的堅韌與剛強,卻又不是尋常女子可以媲及的。

  夢無憂幽幽一嘆,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叫哥哥動心吧。

  柔和地一笑,夢無痕道,“若是沒有意外,往后華衣會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我的嫂子!眽魺o憂笑道。

  聞言之下,慕容華衣心旌一蕩,臉上不由起了層薄紅。

  拉過慕容華衣的手,夢無憂指著那池白蓮,淡淡笑道,“你看,這一池子的蓮花,是我剛入宮的時候親手種下的。從前每次蓮開,我都會邀哥哥入宮賞蓮。沒想到日子過得恁快,轉眼間哥哥就要娶親了!

  “這蓮花開得真好!蹦饺萑A衣贊道。

  “趕明兒我差人折些蓮藕,給你們送去。”夢無憂笑道。

  “什么人要折朕的蓮藕?”忽聞一聲朗笑,一名男子走了過來。明黃的衣袍,繡有九龍盤旋,頭上一頂珠冠,正是大明天子朱允炆。

  “皇上!”

  夢無痕方要依禮拜見,卻被朱允炆一把扶住,道:

  “這里可不是朝堂,太傅萬勿拘禮。”

  眼前這人,從自己被立為太子之日,便被拜為太傅,教導他經史子集,帝王之道。及至登基,出任吏部尚書,忝為六部之首。后來無憂嫁給了自己,他更為國舅,端是皇親國戚,位極人臣。也正因為這樣,才會被忌功高震主,朝堂之上遭人百般排擠。

  從他離開朝堂至今,已有數年了吧。然而他依然是一貫的淺笑溫文,淡定逾亙,既不拘謹,也無張揚,仿佛什么都撼不動他分毫。也許就因為這樣,先皇才會如此器重于他吧。

  “謝皇上!眽魺o痕微微一笑,直起身子。

  掛著淡淡的笑容,朱允炆剛要開口,一個小太監卻忽然沖了進來。見了眾人,小太監微一遲疑,附在朱允炆的耳邊說了什么。

  朱允炆的臉色驀然變了。

  “皇上,可是有什么煩心的事兒?”夢無憂款款走了過來,望著他緊蹙的眉心,問道。

  “叛軍攻下鳳陽了!泵鼽S衣袖下的手緊緊一握,朝夢無痕望去,朱允炆道,“太傅既然回來了,正好為朕分憂。依太傅之見,朝廷還能力撐多久?”

  一言既出,夢無憂大驚。朱允炆的這般說法,等于已經承認朝廷支撐不了多久了。朱棣叛亂之事,她是知道的,也暗知段易影的野心,本想利用他的力量,牽制朱棣的勢力,沒想叛軍竟還是攻下鳳陽了。

  “從鳳陽至應天,不過數百里的路程。且途中再無兵馬相阻,燕王若是揮兵直下,只怕十五日之內,便可兵臨城下,直指應天!眽魺o痕沉吟道。

  “若是——”猶豫了一下,朱允炆一咬牙,道,“若是朕遷都呢?”

  作為君王,若是都城不保,被迫遷都,那是偌大的恥辱。然而如今,卻似乎除了這一條路,已別無他法。

  “皇上若是一人要走,自然來得及。滿朝文武相隨,卻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了!痹捨闯隹诘氖,這朝廷之中,又有多少王公大臣是愿意跟著主子,離開都城的。遷都之事,只要一有反對之聲,只怕便難施行了。

  “朱棣原本被困在建州,只要等邊關援軍一至,自可前后夾擊,殲滅叛軍。沒想到他盡如此快地渡過漳河,攻得朕措手不及。難道真是天要亡朕嗎?”目中忽現悲涼之色,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就要落入叛王之手了嗎?

  夢無憂飛快地瞄了兄長一眼。漳河之上的八陣圖,是段易影擺下的。其中厲害她自然知道。當今天下能破陣的,除了她和段易影,就只有哥哥了。段易影自是不會幫助朱棣,她更是不可能。難道暗助叛王之人,竟是哥哥嗎?

  她閉了閉眸,才要摒棄這個荒謬的念頭,卻見夢無痕已然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太傅,你這是做什么?”朱允炆驚道。

  “臣請罪!眽魺o痕垂眸道。

  “太傅功在社稷,何罪之有?”

  “通敵叛國,罪無可恕!眽魺o痕沉聲道。

  慕容華衣的手悄然攏入袖中,冰涼的彎刀貼著指腹,令她莫名的心安。她早已想得清楚,若是朱允炆發難,她便立刻截下他去,迫他立下免罪的承諾。

  她知道,暗助朱棣一事,若不向朱允炆坦言,夢無痕無法心安。然而他有他的堅持,她也有她的做法。便是他怪她怨她,她也只有認了。

  “什么意思?”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朱允炆盯著他,問道。

  “朱棣之所以渡過漳河,是臣教他破陣之法!狈矶,夢無痕一字一字地道,“請皇上降罪。”

  仿佛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夢無憂的身子晃了一晃。原來——竟真的是哥哥?

  “為什么?朕待你不好嗎?還是當年之事,令你心懷怨懟?”朱允炆咬牙問道。

  靜默了一下,卻沒有一句解釋,只道,“臣萬死!

  “好,你很好!睈砣灰恍Γ煸蕿赏肆藬挡,道,“太傅,你是仗著手頭那三塊免死金牌,以為朕便殺不了你?”

  那三塊免死金牌,一塊是沙場之上,夢無痕救下先皇,所得的賞賜。第二塊,是先皇臨終之前所給,為的是要他毫無顧忌地做個諫臣。而第三塊,卻是朱允炆登基之后,為報師恩而親手所賜。

  慕容華衣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有了這三塊免死金牌,不管怎樣,夢無痕的一條性命算是保下來了。至于其它的活罪,要流放要充軍,只要他能因此而心安,她都陪著就是。

  “臣不敢。請皇上降罪!

  “皇上——”夢無憂一聲驚呼,哀切地望著他。

  眼前此人,既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又是無憂的嫡親兄長,卻犯下如此大罪,朱允炆驚怒交加之外,更是心緒紛亂。然而此時此刻,前塵往事竟又一幕幕浮現心底。

  先皇第一次將那人帶到自己面前,笑說,“從今往后,這便是你的太傅。從今以后,你要跟著他好生學習為君之道。”

  白衣的青年溫文含笑,“夢無痕見過殿下!

  從那時起,自己就喜歡上這個太傅了罷。之后跟著他習文修身,聽他授業解惑,早已將他視為一生的良臣。而那件事后,自己更是尤為后悔,只想著等太傅回來,定要好生補償。卻不想,等來的卻是這樣的請罪。

  千頭萬緒,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一拂衣袖,冷冷道,“著令文淵閣大學士夢無痕即刻回府,聽候發落!

  言罷,轉身便要離去。

  這時,慕容華衣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緊扣彎刀的手,也松了開去。

  “皇上——”夢無痕喚了一聲。

  沒有回頭,朱允炆僵直的身子,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臣懇請,拜祭先帝皇陵。”

  沈默片刻,朱允炆丟下一句,“準了。”

  便徑自舉步離去。

  ※※  ※※  ※※

  電閃雷鳴,雨疏風驟。

  紫金山下,皇陵碑前,一抹白影寂然而跪。

  三天前,圣旨宣于夢府,革除夢無痕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傅等諸多頭銜,貶為庶人,永生不得錄用,家產沖交國庫。

  以他犯下的重罪,這樣的處置實在算不了什么。這其中除了他手頭三塊免死金牌作保之外,朱允炆自己也同樣狠不下心,痛下辣手。然而自從圣旨下達,夢無痕便離開了大學士府,徑自來到皇陵。

  三日來,風雨不斷,那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跪在陵前。

  遠處的紅墻邊,慕容華衣遙遙站著,既不靠近,也不說話。他來了這里三日,她便陪了三日,然而卻什么也不說;噬蠈捜,沒有降罪嚴懲,是幸還是不幸?她只知道,那人心里的內疚,只怕早已壓得他喘不過氣。

  早已說過,無論水里火里,她會隨他一起。若是跪在這皇陵之前,能令他稍稍好過,那便跪吧,她陪著便是。

  雨漸漸的小了,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

  慕容華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忽然看到遠處起了火光。

  “朱棣攻進皇城了!彼叩綁魺o痕身邊,靜靜地道。

  朝皇城的方向望去,熊熊的火光沖天而起,將那巍峨的宮殿染作凄烈的緋色。夢無痕抬眸,聲音低啞,“起火的地方,是棲鳳宮!

  這是他三天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滿天的火光中,一朵淡金的蓮花直上云霄。望著那蓮花在天上漸漸消散,夢無痕安下心來。無憂該是已經帶著皇上安全離開了罷。她畢竟沒有怪他。才會放這煙火,只為了讓他安心。

  “朱棣畢竟還是奪了天下!蹦饺萑A衣幽幽嘆道。

  “先皇曾說,他諸多皇子之中,若論才華氣度,文武韜略,以燕王為最。然而燕王行事,卻太多雷厲風行,少了仁德之心。正因為如此,先皇才將太子之位傳于皇上!

  望著面前的皇陵,夢無痕沉靜地道,“先皇病榻之前,我曾立下誓言,殫精竭慮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到頭來,令皇上龍座不穩的,卻偏偏是我!

  “無痕——”她握住他的手。向來柔暖的掌心,如今卻是一片冰涼。

  慕容華衣心中一酸,道,“你可知道,在義父榻前,我也曾答應過他,這輩子為絕命門而活。但我終究還是失約了,只為了讓門人活得更好!

  她揚眉一笑,接道,“你看,我一個小女子,都放得下這些。你堂堂男兒,卻要終其一生拘泥于誓言之中嗎?你身為天涯谷谷主,也算是江湖男兒,竟如此放不下嗎?人生在世不過百年,又哪得事事周全?但求無愧于心便是!

  話到最后,幾成斥責,然而卻字字是真,句句在理。

  不錯,但求不愧于心便是!

  夢無痕聽在耳里,只覺豁然開朗,郁結頓去,又覺數日來一直忽略了身邊女子,委屈了她。

  不由心中愧疚,望著她低聲道,“華衣,是我對不住你!

  “你不必覺得對不住我。我如何對你,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慕容華衣嫣然一笑,又道,“你也不必覺得對不起太祖皇帝。再怎么樣,這天下還是他朱家的,總比讓段易影跳出來攪和好。當年他一念之差,把皇位傳給了朱允炆,才鬧得現在這般田地,說到底,是他錯了!

  夢無痕頓時怔住了。這番話當真是大逆不道,聞所未聞。卻又偏偏挑不出一個錯處,只得苦笑道,“華衣,你莫要胡說!

  抿唇一笑,也不與他爭,慕容華衣伸出手,拉他站了起來,道,“你的前半輩子,給了朝廷,后半輩子,可要留給我呵。”

  夢無痕微微一笑,“你呢?你的前半輩子給了江湖,后半輩子,留給誰?”

  “傻子,自然是你。”

  相視一笑,掃盡陰霾。

  ※※  ※※  ※※

  明史按:

  明惠帝建文四年,朱棣率軍攻占南京,宮中大火,建文帝攜皇后不知所蹤,下落成迷,朱棣以帝后之禮立衣冠冢。

  同年,朱棣登基稱帝,改年號永樂,自此,明成祖的時代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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