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只新月如鉤。
我沿著陌生國度的陌生海岸線向前去。
「 喂? 」
我沒有回頭。
「 大小姐,這是外國呀,三更半夜你在外頭跑,膽子也太大了吧? 」
龍文遠遠地負手而立,身影在月光里流動。孤單若斯,卻如海邊的一株芭蕉,有自得其樂的豐盛。
我揚聲道:「 我過一會就回去。 」
聽見腳步沙沙,他走近來,笑道:「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霄? 」
我反唇相譏:「 不是甲男,就是乙男,反正不姓伊。 」
「 那么,是為老男人了? 」
我駁他,「 老男人老男人,他老得你多少?再過十年,你就是你自己口里的老男人。 」
「 錦顏,你呀你呀, 」他恨鐵不成鋼似的,「 吃多少悶虧都可以,嘴頭上不肯吃一點虧。如果是為著那個老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連十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
我黯然良久,問:「 為什么? 」
「 因為貪婪。他的貪婪。 」龍文斬釘截鐵。
「 不, 」我訝然抬頭,「 你根本不了解他,怎么可以這樣譴責他。他對名對利都不貪婪,他請我吃飯甚至是牛肉面,他對我也一直規規矩矩…… 」
龍文截斷我,「 那是因為他要的是另一些,更多,更強大,更酷烈。 」
——其實,我也是知道的。
海潮的巨大聲響越來越近,合萬鈞之力在奔騰,沙灘隱隱震動。
我很疲倦:「 你走開。 」
「 錦顏, 」龍文不肯放松,「 難道你也想賭一把? 」
我的眼睛想要去落淚,然而口里還逞強,笑容甜如蜜:「 有什么不好?也許我賭得贏,也許我愿賭服輸,也許我是天生的賭徒。 」
「 哦, 」龍文笑了,嘲弄的,不置信的,眼中有光閃閃,他引領著我,慢慢走在沙灘上,「 你想與宿命作戰?你知道命運是什么嗎? 」他拉我轉身,「 看。 」
便如此,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海。
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我的命運。無遮無攔,廣大地將我籠罩,有著深黑膚色,無比的喧囂卻又無比的寂寥,在海灣里,巨浪滔天地涌向。
我與明石,誰是那個可以泅海的人?
便自此不能再移動一步。
「 就像海的漲潮,它一定會漲上來,誰能阻止它,誰能擋得住它? 」龍文定在我面前,呼吸咄咄逼人,「 你如果真的不怕,就站在這里不要動,讓海潮升上來,看你逃不逃得過。你敢嗎? 」
我挑釁答:「 whynot(為什么不)? 」
對峙,靜靜等待海的來臨。
而海就這樣升上來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愈來愈近,而整片大地都在動搖,仿佛頃刻間就會陸沉。
我想要發足狂奔。逃離。
龍文卻一把扳過我的肩,微一用力,擁我入懷。而海飛馳前進,掀起許多小小的浪頭,白而發亮,已近在咫尺了,也許幾秒鐘之內,它便會滅頂而來。
我緊緊抱著他,顫栗恐懼至不能呼吸,而龍文輕輕俯下身來,吻了我。
可以短如剎那,亦可以長如一生,在全世界的喧囂里,在死亡之海面前,他吻了我,而浪花如雨點打了我一頭一臉……
仿佛,沒有那么吵了。
我微微睜眼,是真的,海離我們好像遠了一點。仍然驚濤拍岸,卻只徘徊不前,良久進退不定。
龍文松開我,「 海已經開始退潮了。 」
來時摧山動地,去時猶有不甘。不進則退,多么像一則年輕的愛情。
龍文輕輕問,「 你剛才,是不是真的很害怕?你不是想對抗命運嗎? 」
自越南回來后很久,我不肯上班。
身心俱疲,更深深覺得稿件的無聊。
十點多鐘才起床,聽著母親在電話里與周先生探討股市:「 沙隆達,我算是對它失望了,這兩年,進進出出,抱好大希望,你看看現在……老周,我知道你說得對,深發展肯定要漲,可現在什么價位,誰敢追,再說知道它什么時候漲,我這把老骨頭捱不捱得過…… 」
母親終于心滿意足結束通話。電話立刻響了,是寶兒,「 怎么回事,班都不上?稿子也不交?病了? 」一連串,嬌滴滴問著。
我呻吟,「 頭痛,腳痛,肚子痛,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
她且笑且唾罵,「 完全是欲仙欲死后遺癥嘛,要不就是跟福特小子吵架了。 」
——起初,我叫龍文手機男人,其后,她們叫他福特小子。我們更注重的,總是一個男人的身外物。
她竟與我攀談起來,「 福特小子條件不錯的,你要抓住。這種富家子,按理說,不真心的多,但這個,我看著倒行。 」
我笑:「 你怎么知道? 」
她哼一聲,「 經驗哪。 」有點酸溜溜,「 雖然婚沒結過,戀愛還是談過幾次的。莊錦顏,你也不小了,有花堪折直須折,莫要像我,拖到這把年紀。真是老了。 」
我妄圖欺人,「 你也就三十出頭,什么老? 」馬屁拍得啪啪響。
她苦笑,「 怎么不老,從前在電視電影里看到美少年,恨不得跳上屏幕,委身下嫁。
現在看到,只想抱在懷里,親一親,然后生一個這樣的兒子。 」
我欲笑不敢,她又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兇得很? 」
我大驚:「 你兇嗎?我怎么不覺得。 」依稀聽見門鈴響,「 我去開門。 」
但她不放過我,「 你們家沒別人了? 」苦笑,「 看看,連承認都不敢,還說不兇。
我同你說,我也是沒辦法。做出點名堂,起碼可以說,為了事業蹉跎了年華,一事無成又年華老大,怎么辦?別人想同情我都找不到好話。 」
我忍不住問:「 那么,為什么不嫁? 」
她聲音平和苦澀,「 因為到現在才弄清楚,婚姻是為著實用,跟愛情無關。來上班吧,你還是我的左膀右臂呢。 」
我垂頭喪氣,「 我沒約到稿子,報不了差旅費。 」
「 罷罷罷,你還有幾篇稿子壓在我這里,混一混就上了。 」
我大喜:「 多謝寶兒。 」
寬容是無上的美德,尤其當對方寬容的是我們時。
「 另外我還有件事,你千萬別跟人講…… 」寶兒壓低聲音,又跟我說了十幾分鐘,
「 ……你意下如何?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商量。 」
我說:「 容我想一想。 」
擱下電話,方聽得母親在客廳蘇蘇地與人說話,「 錦顏錦顏 」的,而對方肅然應著,「 是,是,我明白…… 」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第一時間沖了出去。
果然是龍文。
他沉潛坐著,明黃絲質T恤,米白長褲,淺色皮鞋,在我家黯舊的客廳里,以母親的眼光看出來,自然是上等男人,一流一候選嬌客。
他還拎了幾盒糕點來。雪白薄紙上,隱隱暗紋是大團的菊花與竹葉,包著一塊塊圓圓金黃色的餅,一輪輪小太陽似的,精致得不像入口之物。
母親很喜歡,大方地收下來。
我劈頭便問:「 你怎么來了? 」
他站起身,「 你不是說想采訪我的老板嗎,今天與她約好了。 」對母親,很恭謹,「 阿姨,我們先走。 」
坐在龍文的墨綠色小牛犢里,我才問:「 你跟我媽說什么? 」
我以為他會說,「 隨便聊聊。 」但他說:「 談你原來的男朋友。 」
我不悅,「 說這些干什么? 」
他輕描淡寫,「 要我引之以戒,切不可犯同樣的錯誤。 」
我愈發皺眉,「 龍文,你開什么玩笑? 」
龍文看我一眼,「 你是說我開玩笑,還是說阿姨在開玩笑? 」
我不響。
他接著道:「 我知道你心不在我,但你要我怎么跟阿姨講,就算你自己,你說得出口嗎? 」
縱使喜與悲,都不可對人說。
我轉個話題,問龍文:「 你老板方萱,是什么樣子的? 」
大城市口口相傳的麗人傳奇里,方萱是時時被提起的名字。
說這女子,年近半百,來歷不明,狐貍精樣貌,偏又作風凌厲,像千軍萬馬里殺出一匹汗血馬,慣常笑吟吟斫出甜蜜一刀。緋聞熱鬧多變,談之不盡,談之還有,偏都查無實據。
我很好奇,故托龍文求見。
龍文答:「 美。 」一字千鈞。
我哂笑,亦不在意。
——竟然是真的。
我們坐在她辦公室的一角,真皮沙發,黑漆小茶幾,等得有點久了。龍文便斟出威士忌來,被我笑說:「 這是好萊塢片中,黑社會律師密謀殺害證人前,喝的酒。 」又拿出巧克力糖,樸素棕色紙,但滋味不同凡響,他說是瑞士名產,叫做蓮。
忽聽得門嘎地一聲,我轉過身,只見一個女子正疾步進來,微喘著,胸一起一伏,長裙纏纏裹裹。她問:「 錦顏呢? 」
而我震驚于她的美貌。
荷葉綠真絲長裙,繞條素白長流蘇的腰帶,松石綠細皮繩涼鞋,胸前系一塊白玉,腕上綰了幾個寶石鐲子,身上花香淡盈。
不年輕了,清素淡妝的臉卻仍晶瑩欲滴,雙唇微啟如蝶翅初綻,影沉沉的黑眼睛里儲存著整個宇宙的夜色。在辦公室冷冷的灰調子里,她是一顆閃著微光的鉆石!
我當下便對她有好感。
龍文起身,「 我來介紹…… 」
她已搶前一步,喚一聲,「 錦顏。 」
有點激動。
我心下納罕,陪笑站起,「 方小姐。 」
她回過神來,笑道:「 幸會。 」慢慢退后,坐下時雍容有如牡丹。一手握著龍文斟給她的酒,腕上鐲子玲玲碎響。
我說:「 方小姐,您是知名成功人物,白手興家,創辦「 忘憂草 」,《伊人》讀者對您的私人生活也相當感興趣,可以談談嗎? 」
她忙不迭地說:「 錦顏,你想問什么都可以。 」微笑間,坦然流露眼角邊細細皺紋,但仿佛只是工筆描出的刺青,或者蝴蝶暫時的棲息,「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
問得如此誠摯,我愕住,但她臉上珍珠一般真切的關懷。我笑一笑,「 還好。 」
不由自主,我說:「 前些日子,與龍文去武當山,有個轉運殿, 」———那是山上的一座大殿,大殿肚內還有座小殿,大殿小殿之間尺許寬過道,據說只要走過,就可以轉運。
「 我想了很久,都不敢走。當然希望命運轉好,可是也怕它轉得更壞。我現在,像散盡千金后的人,握著一小塊銀兩,已足以小富則安了。 」心中平靜。
「 你父親過世以后,你母親,對你好嗎? 」她急切地問。
我詫異,答:「 當然。 」看一眼龍文:說這些干什么?
「 弟弟呢?叫…… 」
「 叫錦世。我們也處得很好。 」
她仿佛松了一口氣。
我才有機會開始問:「 可以談一下您的經歷嗎?方便的話,請問您是哪一年出生? 」
她有問必答,笑意嫣然,時時主動詢問:「 還想知道些什么嗎? 」盛放如芍藥的風情。
不斷有電話進來,龍文去接,一律「 對不起,她在忙,可否留電話下來,容她復機?或者由我轉告。 」為著我這么一個沒名沒份的小記者,我受寵若驚。
告一段落。我看一眼龍文,龍文紋絲不動,「 不早了,邊吃飯邊談吧。 」活脫主人口吻!
方萱亦說:「 是呀,一起吃個飯吧。你是龍文的朋友嘛。 」
我遲疑一下,「 嗯,一般朋友。 」
「 啊, 」她仿佛有點失望,「 錦顏,女人最終還是要回到家庭的,事業太盛反而影響感情,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的。 」
我忽然頑皮起來,「 你呢?你的感情生活想必沒受什么影響,十分豐富多彩吧? 」
她幽幽道,「 但我也沒有嫁掉啊。 」笑一下,「 錦顏,我與你一見如故,如果不嫌, 」
略略猶豫,「 我認你做干女兒好嗎? 」
我側側頭,以為是聽錯。
這簡直是唐伯虎點秋香時代的語言,此刻借尸還魂地回來,在電話、手提電話、傳真機之間聽來,如光天化日出現一個古裝女鬼般不般配。
她雙手互握,靜靜等待,有些焦灼了,不自禁纏絞著。
我期期艾艾,「 方小姐,這個,我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好嗎? 」
方萱眼皮的一垂像太陽的一陰,復又揚眉一笑,眼神瑩亮,「 既如此,這塊玉送給你做見面禮吧。 」
自頸上取下玉佩。我還要推拒,龍文已經替我接過來。圓潤柔膩的長方,握在手里十分冰涼沁人,一刻一刻地微微閃光。
我信手塞在皮包里。
一路贊嘆不休:「 對人如對花,何花嬌欲語。所謂柔艷剛強,方萱便是了。坐下時嫣然百媚,行走時香風細細;又這么精明厲害,只手擎天,真是驚動上下八方的美女。
龍文,你覺得怎樣? 」
龍文專注開車,淡淡道:「 我第一次跟她去談生意,對方先發貨,我暫且抵押在那兒,言明貨到付款,大概就三四天吧。她押著貨走了,便杳無音訊。 」
我問:「 多少錢?多長時間? 」
「 兩個星期里,我象征性地值兩百萬。 」
「 哇,他們有沒有對你拳打腳踢? 」我幸災樂禍。
「 怎么會,有吃有喝有玩,晚上還問我要不要美女侍寢。只是臉色越來越難看,又不敢發作。 」龍文在紅燈前停下,如說人家的事,悠然自得。
「 其實很危險的,如果她不付錢。 」我理智地說,「 你怎么答應了呢? 」
他答:「 我自己要求的。如果烈士就是為理想犧牲的人,那么我為我的信仰犧牲,我是我自己的烈士。 」
我糾正他:「 不是信仰,是信任———而且根本不值得,你有多了解自己的老板?真盲目。 」
龍文的聲音忽然低不可聞,「 有些人不必了解便可以信任的。 」 轟一聲開動了車。
是傍晚了,我還拖延著在編輯部里寫關于方萱的稿件。墻壁上長長斜陽,一如夢幻。
電話忽然響了,許久沒有動靜,然后說:「 我是沈明石。 」
———我突然記起,他帶我去戒毒所的那一次。
接連問了三個吸毒者,同出一輒,都說:「 想戒,本來都戒了半個月,結果在路上遇到朋友,一回兩回不理他們,三回四回…… 」
當時只刻薄笑,「 看來人不能交太多朋友,不然在路上總是遇到。 」
原來時時遇著的,是內心潛藏的渴望。
愛情,本就是生命中的鴉片。
我刻意冷淡,「 有事嗎? 」
不肯再叫他:沈明石,可是也不肯叫他:沈處長。
他恍如未覺,「 我女兒卓然,被評為區三好學生,要寫一個發言材料,老師說不生動,你能幫忙修飾一下嗎? 」
不,我不相信他身邊真的沒有一個筆桿子。是借機為了接近,抑或提醒我,提醒他自己,他生命中的種種羈絆?
我說:「 當然可以。 」
他略略遲疑,我已說,「 如果方便,傳真給我好嗎?我在辦公室等。
他答:「 好。謝謝你。 」亦無多話。
傳真機吐出紙來,神仙八十七卷般長卷,無盡地纏綿著,迤邐拖下,忽然嘎地斬斷,紙卷嘩一聲跌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