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于昊完全清醒已是數日后的事情了。
在這段昏迷的時間里,他的耳朵似乎難有真正的安寧,有時是雞啼,有時是狗吠,而這會兒,一個不停啄著他唇的綠色小鸚哥鳥終于將他由重重迷霧的昏沉中給啄醒了,他睜開眼,迷惘地睇著這全然陌生的小屋。
“你終于醒了!”一個漠然卻透著甜味的女人嗓音宣告了她的存在,瞬時眼前一亮,于昊床前移來一個垂著雙髻的少女。
少女并非絕艷,卻有股獨特引人的神韻,尤其她的丹鳳眼噙著漠然神秘,她的嗓音十分熟稔,這幾天他整個人渾渾沌沌地活存著,都是這聲音在陪他的。
“陪”是好聽點的說法,事實上,他較常聽到的是
“嘴張開!我要灌藥了!藥灑了算你活該!”
“豬頭呀!叫你吞不是讓你吐,你敢吐本姑娘身上就等著被揍!”
“你若再不醒來,我院里正少了花肥,別怨我!”
“是你救了我?”罔顧沉重腦袋及胸口壓沉沉的痛楚,于昊倚著床旁木柱強撐起上半身,他的乍然起身驚飛了小奇,在鳥叫聲中響起他的低吼。
“我的東西呢?”痛楚合并著驚惶,他蹙緊眉心低頭巡視自己光裸的上身,他上半身纏有不少布條,至于下半身,衣褲亦已被人更換。
沒有衣服,自然也就表示他懷中的東西已然不翼而飛,于昊冷眸瞪著眼前無懼于他怒氣的少女。
“你指哪件?”華依姣回問得不經意,淡然睨著他,“你懷中有兩個東西,哪個比較重要呢?”
“一樣重要!”他再度低吼,毫不在意對方曾從生死邊緣救回了他,他甚至不在乎她是誰,他惟一想知道的只有他懷里的物事究竟去了哪里?
”撒謊!”華依姣在他面前落了坐,喚來小奇,無所謂地剝起了葵瓜子,一邊喂它一邊送進嘴里,“那天你昏迷前手上只記得捉住錦囊,壓根忘了懷里的信函廠
“這么說來……”于昊沉著聲,“那兩樣東西姑娘確曾見著了,這會兒在下已然清醒,還請姑娘完整歸趙!
“完壁歸趙?!”她怪笑,手舉高順勢叩了叩小奇的頭殼,惹得那綠毛畜牲嘰嘎嘎鬼叫著,“天下有這么便宜的事情?你只剩一口氣地賴進了我必死居里,累我還得去找人來救治你,這也就算了,這會兒你身子稍有起色便伸手向我索討東西?弄清楚點,我華依姣可從不習欠過你東西,更沒同意要幫你保管。”
“對不住,華姑娘!彼噲D軟下語氣,“請恕在下因憂心而唐突了語氣,只是,這兩樣東西對在下都是十分重要,還請高抬貴手還給在下!
“高抬貴手?”華依姣哼了聲,“如果我不肯呢?依你目前還得靠我延命的模樣,我若硬賴著不還,你能怎辦?”她抬高下顎,目中凈是挑釁,“揍我?還是咬我?”
“若是如此,”他咬緊牙雪白著臉支撐床沿起身,“在下也不希罕姑娘的好心延著在下的一條爛命,就此別過,恩情日后再償,不勞麻煩姑娘,離去前,請姑娘將在下東西歸還!”
華依姣噴噴作聲,目中挑釁漸漸轉成了佩服,她哼了聲,“你當真要走?當真不怕死?你明知道依你目前身體狀況,別說風吹會倒,更何況必死居外還守著成堆的西廠鷹犬想索你的命了!
“萬般皆命定,如果在下注定命喪于此,那么,”于昊溪著嗓音,“又有何懼?”
“說得好!”她突然笑了,笑得冷冷的,“你這身硬骨頭倒還真的挺適合當必死居花肥的,你走吧!我會幫你收尸制成花肥的,然后將以你那堆爛骨頭培植出的美麗花兒送給薔絲欣賞!
“薔絲?”他身子一震,手心一軟頓失憑恃跌在床沿,“你認識薔絲?”
“出娘胎就認識了,”她漠然地踱至床邊,將他不客氣地一把推上床,“若非薔絲,我可沒這好心救你!
“至于你那兩件寶貝……”她起身至柜中取出一堆破碎布帛,扔至傻了眼的于昊手里,“這是蓄絲給你的救命錦囊,救命丹叫小奇給吞了,錦囊讓它啄爛了,你若還想要,就留著它的尸骸吧,如你所言,萬般皆命定,這東西既然注定要毀在鳥嘴里,那可真是半點不由人!”
于昊深吸口氣無奈地接受了事實,跟前女子既是薔絲舊識,又救了他一條命,東西既真的咬爛了,他又能怎辦?他蹙起眉心睇著眼前她,“請問華姑娘,那封信呢?”
“這點你倒可以放心,”華依姣聳聳肩又開始剝瓜子喂小奇,“小奇不愛吃紙,所以它逃過了鳥嘴,我只是幫你把信轉給了別人!
“別人?”昏沉沉的濃霧再度侵向于吳,叢勖那一掌當真厲害得緊,這會兒的他若非為了任務未了,早該再度昏厥的,他強打著精神,汗珠兩瀑似的從他額心胸口冒出,他咬咬牙繼續迫問:“是朱佑壬?”
她哼了一聲,拍拍手掌擇去殼子,靠近床邊測著他的溫度,“你又開始發熱了,能不能先讓思緒空白,別去想這些雜事,靜下心養好身體再說?”
“那不是雜事!”他掙扎出聲,眸中凈是頑固氣焰,“回答我!是朱佑壬嗎?”
華依姣在嘴角噙起輕蔑的笑,在他床畔燃起一圈檀香,那霧塵塵的煙氣帶著股神秘的淡香,放松了于昊緊繃的意志力,他的眼神漸漸起了渙散。
“讓你睡就乖乖睡,你若不趕緊活蹦亂跳,過兩天那家伙來看你,我還得靠你演場戲呢!”
她的面容漸漸在于昊眼底渙散成白影沫,他只覺 眼皮愈來愈沉,耳邊只聽得她漠噪音繼續道——
“你帶那東西入京不就是為了想扳倒張彥嶼嗎?我幫你交給了個目前算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的男人,他不是朱佑壬!彼吡寺,“干么死心眼非找朱佑壬不可呢?我可不信少了他便成不了事廠
聲音愈來愈遠邈,終至,一切空白。
* * *
聚寶天鋪,京師第一古玩店鋪。
這一日,店門還沒打開做生意,鋪于前乒乒乓乓卻已傳來了重重的敲門聲響。
“貴客到!貴客到!通通起床立正站好!”
店門管事六十七歲的趙倉庚邊應聲邊倉促想開鋪,卻讓后頭聲音給制止住了。
“趙伯!這么早上門肯定沒好客,隨便開門不怕進惡賊?”
“牧爺!可……”老人家面有為難地襯著鋪中二當家牧金學,牧爺是鋪子老板武昌吉生死之交,算是半個老板,可這會兒卻下令叫他別理會上門的客人?老人家不禁老臉一沉惶惑了起來。
“去忙吧!趙伯,”牧金鑠壓根不理會對方的為難,手勢一揮,“這兒有我就成了!”
“怎地!”外頭大嗓門再度嚷開,“這聚寶天鋪請的都是些死人呀?這么半天都不來開門?”
“不單請的是死人,”一大清早地,牧金鑠毫不忌諱地隔著個門板就和對方死來死去地,他笑呵呵道:“咱們都還專做死人生意的廣
“那可正好,”外頭也是笑嘻嘻的,“咱們這群也全是做死人生意的,這會兒有個年屆八十的老頭兒趕了一夜路,急著想和三個老婆睡覺休息,他說了,若門再不開,那他就非得剝了他那不中用的大徒弟的皮不可!”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牧金鑠邊笑邊開了門,“老三睡覺,老大應門,這會兒還要剝老大的皮?”
門扉一敞,門外一堆人陸續進了鋪子,幸得鋪子寬敞,同時進了這許多人倒也不覺擁擠。
牧金鑠先傾身向師父老不死及春蘿、海棠、玉簪三位師母分別施禮了座后,才和剛才與他在門口叫陳了老半天的二師弟甘游方攬在一塊兒又抱又親、又捶又打,同兩個毛孩子似的。
“老二!”牧金鑠環抱師弟腰身抱怨著,“要命,你又胖了!”
“是呀!”甘游方頗以圓滾身材為榮似的挺高了胸膛,“君子不重則不威!
“重你個屁!”牧金鑠白了師弟一眼,繼之將視線掃向師弟身旁的甘薔絲,“你這身肥油好歹分點兒給你女兒,瞧她,怎么瘦成了這模樣!”
“大師伯!”甘薔絲對著他甜甜喊了聲,一樣陽光的笑容,可卻似乎多添了道往日從不曾有過的輕愁。
“還說,”甘游方給了師兄一拳,“你那臭小于徒弟突然開口要求解除婚約,叫我家丫頭怎生胖得起來?”
“是呀!”老不死啜口茶抿抿嘴,“老大,這回星野這孩子著實莽撞了點,他突然撂了句要退婚便匆匆下山,現在你們消息傳來說他是個皇子,讓咱們來觀個禮,可這事兒說到底,他還是沒給薔絲丫頭一個完整的交代呀!”
“說得是,”接口的是躁性的海棠婆婆,她心疼地將甘薔絲拉到自個兒身旁,自小到大她最疼的便是這沒心眼整日笑嘻嘻的丫頭,可最近她卻突然經常失魂落魄,看得人心疼得要死。
三個老姐妹推了推原因,一致將矛頭指向了日前退婚的牧星野,可憐的薔絲丫頭若非感情受了挫,她幾時如此魂不守舍過?沒見著牧星野,海棠婆婆將矛頭指向了他師父牧金鑠。
“這們親事當初是大伙兒一塊兒談定的,若說不是出于自愿,三年前星野就該提出了,否則咱們薔絲也不會白白等他三年……”
“別說了.婆婆!备世俳z在一旁揪著海棠婆婆,“不干星野師兄的事。”
“笨丫頭,你還在這里幫那渾小子廣春蘿婆婆接了口,“怎么,出身尊貴、武功高強就了不得了嗎?竟連自小婚配的糟糠之妻都可以反悔?相公,”她將矛頭指向正在喝茶的老不死,“教孩子武德比武藝要緊,星野雖說是金鑠的徒兒,可真正授他武藝的卻是你這太師父!你是怎么教的,教成這樣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
一句話堵得老不死一臉尷尬,一口熱茶含在嘴里也不知該不該吞下,為了星野和薔絲的事,他已讓幾個老妻圍攻了幾回,這回真是讓這孩子給害了。上天為證,星野雖是繼承了他的衣缽,可他的花心與否真的不干他這做太師父的亭呀!
害得這些日子以來,他年輕時那幾百條的胡涂帳被大炒冷飯似的翻了又翻。
“金鑠,究竟……”向來話不多的玉譬婆婆也忍不曲了聲,“星野這孩子究竟是看上了哪家達官千金,這才決定退婚的?”
“都不是,”牧金鑠尷尬地播搔腦袋,“是……是琉陽!薄
幾個老人家霎時沒了聲音,老不死的那口茶也終于覷著空檔吞了下去。
“是琉陽丫頭?”玉譬婆婆首先回過神,臉上明顯添了滿意,“真是琉陽?”
“若是琉陽就好辦了,”海棠婆婆作了主,“自個兒姐妹好說話,算星野這孩子好運氣,就當效法娥皇女英,連同薔絲就一井共娶了吧!”
“既然娶了兩個,就不介意再來第三個!”春蘿婆婆添了聲音,“反正依姣也還沒許人家,不如,就當是延續咱們死財門優良傳統,三姐妹共事一夫吧!”
“你傻了呀?這樣也算延續傳統?你明知道依姣非步愁那孩子不可的!”
三個老姐妹熱熱烈烈地討論起來,牧金鑠趁障拉起師父和二師弟進后堂寶庫觀寶。
“相信我!”牧金鑠對著師父、師弟指天劃地,“皇宮里還有好些更棒的寶貝,這回我去信讓你們來,明著是觀星野小于的禮,實際上,”他矚嘿低聲笑道:“是讓師父來鑒賞鑒賞寶物的!”
“就光是鑒賞?”聽到有寶,老不死搓搓掌心笑得燦爛。
知道師父見寶心癢的老毛病,牧金鑠壓低噪音道:“鑒賞后若能順道幫他們清清庫存也算功德一樁,反正咱們星野是皇帝的兒子,咱們和他們皇家也算是親戚了!”
“那倒是,那倒是!”甘游方也開始搓掌心了。
被冷落下來的甘薔絲正感無聊,顫心一疼原來是被人砸了顆小碎石,她抬頭看見鋪外隱身在樹叢里一只勾動的手指頭,只得摸摸額頭踱出鋪于來到樹叢前,接著她一個叉腰怒喝,“華依姣!一陣子不見,你鬼祟依舊!干么不出來和太師父他們打招呼?”
“會無好會,煩!”華依墳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出手捉住她往另個方向跑。
“上哪兒?”甘薔絲跑得一臉茫然。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上我那里!”
“你沒和大師伯他們住一起?”她感到不解。
“聚寶天鋪只我爹住那兒,”華依姣解釋著,“大師伯、星野師兄和琉陽住的是皇城,大師伯今兒守在鋪子里只是為了等你們!
甘薔絲傻傻再問:“那你呢?”
“我住彰榮王府。“她依舊氣息平穩。
“為什么?”甘薔絲大驚,“那姓朱的王爺聽說是個壞人,他施計騙了大師伯的金縷玉衣,還聽說他是個狡猾的壞胚子……”
“可現在他是里野師兄的堂兄了!不過,那些都不干我事,”華依姣漠然道:“我留在那里只是為了我的必死居!
“必死居?”她一臉傻愣,“敢情你是想同太師父的不死居村對臺?”
“是呀!我在那兒研習如何讓生靈死得較痛快,”她的眼神半真半假,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騙人,“既然我這一生已注定與神醫無緣,那還不如另尋出路,專司幫垂死生靈解決痛苦!
“華依姣!”甘薔絲甩脫她,一臉嫌惡,“你愈來愈變態了!”
“變態?!”華依姣怪笑,“你這成天和死人廝混領它們回老家的甘姑娘還有立場媒人?”
“那不同,”她皺皺鼻子,“我和爹是在幫人,你那必死居我沒興趣!”
“當真沒興趣?”
華依姣自鼻中哼出聲音,“想清楚點,待會兒可別死賴著求我!
甘薔絲打住腳向她做鬼臉,“說不去就不去,八人大轎來也不去!”
“成!”華依姣也做了鬼臉,她只有同甘薔絲一起時,才會偶現十六歲少女當有的稚氣,“就此別過,小女子還得趕著去做花肥了,”她旋身前行冰語,“前些日子有個板彰榮王府來自于襄樊忠義莊,叫什么于昊的男人死了三天也該死透了,這會兒半濕半干正可銼骨揚灰做花肥!”
青天霹靂轟然一響,甘薔絲半天無法思考,無法動彈。
“你……”她的身子冰寒,齒間打顫,“你說什么?”
“我什么都沒說,”華依墳足下未歇,聲音遠遠飄來,“反正你甘大小姐都沒興趣的,不是嗎?”
甘薔絲用力想喊停對方卻擠不出聲音,最后竟先讓眼淚淌了滿腮,落完淚終于拾回了力氣,她拔足追趕并扯停了華依姣。
“你……”齒間顫抖未歇,甘薔絲幾乎連不成字句,“你說誰死了?”
“下雨了?”華依姣淡淡睇著天色,“干么你臉上濕漫的?”
“回答我!”她用所剩不多的力氣低吼。
“于昊!”她玩味著審視她,“怎么,你認識他?”
“于昊……他……他真死了?”她喉間逸出陌生的喑啞嗓音。
“即使認識也沒人情好說的,”華依姣扯回被執握得生疼的手臂,“那家伙我已選定要當花肥的,你可別想從我手里搶走趕回他老家去!”
趕尸?趕于吳?趕小五?
甘薔絲從不知道心底裂了個大口子是這種感受。
陽光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