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青來到洪若寧門前,遲疑了會兒才徐徐推開門。他是來和她談她的去留問題,但他卻矛盾的希望她是睡著的。起碼無需面對他這張冰冷的面具,或者是面具后令人作嘔的鬼臉。這兩者都叫人難以承受。尤其他還嚇了她,是不?
“是誰?”洪若寧半躺在床上看書,頭還是疼得厲害,鼻水還是不停的流,仿佛怎樣也損不盡似的。
司徒青輕合上房門。房里并無傭仆。
“我是……”
“等等。”洪若寧拿起手巾,不雅的擤著鼻涕!翱梢粤。說吧。”
“這里是……”
“這是提督府,而你是這里的主人,水師提督,也是那不巧把我嚇昏的人。我說的對嗎?”雖然,帶著濃濃的鼻音,但病中仍改變不了她的慧黠和倫牙利齒。光憑他臉上的面具,她便可以輕易推想——他就是湖邊的那個男人。
都對。但為什么她不像言喜所說的無助、弱不禁風?
“說吧,你為何而來?”
司徒青就站在床前。這女人竟……反客為主。
“什么名字?”
“洪若寧。你呢?”他要她的名字,那她也要他的。這很公平。
“你……”他寧可她未醒,起碼不會這么不知輕重、咄咄逼人。怎樣的環境能產生這樣的女孩?
“嘖,”洪若寧皺了皺鼻子。“這么小氣呀。問個名字都不行!
算了,不跟她一般見識。
“司徒青。”司徒青的臉沉了下去,對她的態度極不滿意。
“你以為說了就不小氣嗎?要說就心甘情愿點,別說了還不甘不愿的,臉拉得老長!焙槿魧師o聊的玩著發絲,不將司徒青看在眼里,也絲毫不覺得站著的司徒青讓她感到壓迫。
好刁的嘴,諷刺的話說的可溜。
司徒青走近一步,想撕爛她的嘴。
“你想做什么?嚇唬誰呀?告訴你,我洪若寧長這么大從不知什么叫害怕!彼炖镫m這么說,但卻不由自主地往內挪了幾寸。
“你不該這么說!彼就角嗾驹诖惭,陰影將她籠罩。她不該觸及他的痛處,戳開他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傷不會愈合、不會結疤,但不表示能任人刨剜。
“我又沒說錯。我說的是事實!彪m然,她的確看不見他的臉究竟拉了多長。但他的確給人這種感覺。
“還嘴硬!贝笫忠簧,司徒青掐住她的脖子。
哇,他來真的。不只是嚇嚇她。
“如果是別人我會留情,因為他們不知道我的真面目,不知道我貌似惡鬼。但是,你不同。你知道我是什么樣子,被我嚇昏過,還曾用這只手摸過它!彼就角嗲茏≡^他的那只手。氣憤之下,他也顧不得手用了多少力道。況且,他是真想扭斷她的手、想挖出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
“所以你不準……不準再諷刺我。”手下的勁力越來越大,勒得洪若寧喘不過氣來。
“咳咳,你……你放……放手呀。我……我喘不……不過氣,快……快放手我要沒……沒氣了!本碌男∧槤q得好紅,漸漸的由紅轉紫。
“我說的你聽懂了嗎?聽懂嗎?”
“懂……懂……我懂!焙槿魧廃c頭。再不點頭,處于瘋狂狀態中的他非扭下她的頭不可。
“懂?”司徒青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才徐徐放手。
“咳咳,其實你用不著那么敏感。我根本……”
心情平復后,司徒青雙手環胸,看看她還要如何狡辯。
“我根本……”洪若寧覷了他一眼,怕死地不敢暢所欲言。
“說下去!彼就角嗖淮蟛恍〉穆暳,卻有絕對的不可抗拒性。
她也想說下去呀。但歷經方才那陣仗,任何正常人都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F在,腳踩的是他的地盤,拳頭又比他小得多。識時務者為俊杰,她那摳門的老不死將她養大,可要不少米糧。讓老頭知道自個兒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不頓足捶胸才怪。
“說我是會說,但你得離我遠些,也不能再對我動粗,置我于死。”其實,她得鼓足勇氣才敢和他談條件。到嘴的話她是不吐不快,但總不能為了貪快賠了小命。
“你說。”若不是激賞她的膽識和翻黑為白的不爛之舌,他不會任她造次。他并非專制的不容下人、手下表達意見。但她初來乍到,地位未定,可說是比下人更為不如。
“不動粗?”洪若寧上下打量他,不知應否相信。
“沒錯!
“那你坐那張離我最遠的椅子,你靠得太近我不舒服!彼囊蠛喼笔潜梢曀娜烁瘛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過的話我一定辦到!
“別多想。站久了,腿酸!焙槿魧幣阈Α!翱柿耍郎嫌胁,別客氣。”
不和她一般見識,司徒青乖乖地坐到她指定的椅上。
“行了吧?你的解釋最好能讓我滿意。”透過面具,洪厲的目光透出,讓洪若寧渾身戰栗。
洪若寧吸了口氣。她一向不怕生,但卻懼于他散出的氣勢。仿佛,她非遵循不可。
“你在乎你的臉吧?”
司徒青不答話。在乎?如果不在乎,他何需帶著這張森冷的面具,何需砸了一面又一面的鏡子?沒有人會無視于禁錮自己的牢籠。即使他真能忘懷,別人驚懼的神情也會一再提醒他的丑惡。
“為什么不說話?不說就當你在乎 。”洪若寧動腦的同時,渾身罩著智慧的光華,將原本俏麗的小臉妝點得更為動人。
司徒青悄悄別過臉。她的美讓他難以自處,更加自鄙。
“天底下大概沒人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否則,也就沒有賣鏡人,姑娘家也無需添購胭脂水粉。對吧?在乎固然好,但你會不會太過在意了點,甚至懷疑別人無心的話意有所指?一如方才。其實我并無惡意。就算不看臉,誰不知道你快氣翻了?要這么在意,我不早被我那老不死氣死了!
洪若寧嘆了口氣。畢竟,血濃于水,十七年的相處騙不了人。說來說去,還是又想起老頭。天知道,他愛錢勝于愛她;但她還是對他割舍不下。說不定那老摳門正為劉家追討聘金的事煩到難以入睡。
“我家那老不死的老是說:‘丫頭,別人怎么看我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怎么看自己!m然,我當時很氣啦。怎么可以隨口說了幾句,就弄些剩菜剩飯給我吃?真是,人生得意需盡歡,F在不享受,難道到棺材里還能享受?整年到頭吃那些豬食,吃得我都快反胃了。”
其實,洪若寧所謂的“剩菜剩飯”全是洪老頭自達官貴人宴客會場帶回來的菜肴,并非真的那么糟。但這話聽在司徒青耳中可不是這么回事。
窮人家的女兒嗎?雖然,這不知愁為何物的女孩,不像活在低下階層。但他那顆心卻不由自主的揪在一起。該死!海盜、倭人騷擾沿海,不幸之人大有人在,他犯不著為這不相干的女人心痛。
“呀,對不起,又扯遠了!焙槿魧幱U著司徒青。他沒有反應,讓她十分泄氣。
“所以,重點就是,你怎么看自己最重要。別管別人,甚至,可以別管我!焙槿魧帥]注意她將“別人”和“她”劃成兩半。她對他而言,不該只是“別人”?
喔,渴死了。原來說服別人這么累。洪若寧通常只要撂下幾句話、甚至幾個字就可以讓聽者臉色大變。一次說這么多話,還是頭一遭。
“幫我倒杯茶!焙槿魧幭窈艉认铲o般呼喝他,只差沒叫出他的名字。
司徒青出乎自己意料地替她倒了杯茶。不知是她的哪一句話使他軟化,還是她本身就對他有軟化的效果。
“謝謝!彼就角嗟氖蛛S便一圈就環滿了杯身,很自然地洪若寧的一雙柔荑只能覆在他之上。但她一握上了,就不想放手。
“放手!彼就角嘟┯驳赝鲁龆帧R运牧Φ,要掙出雙手易如反掌。但他不想弄翻茶水,也不覺得非用蠻力不可。
洪若寧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要看透他似的,鎖著他不放。怪怪,她費盡口舌說了這么一長串,竟然只得到他這樣的回應?
“放手!备墒裁?這女孩子一點不知害臊。她對別人一向是如此?
“你其實并不丑。”奇怪,這男人也真是的,老喜歡命令人,老喜歡叫她放手。
洪若寧不放手,甚至有點決戰意味的投下炸彈——內容是他最在意的美丑問題。她怕是不要命了。
“你說什么?”司徒青甩開手,茶濺了她一身。
“別火!边@男人是火藥做的?隨便幾句話就讓他發這么大火,而且他的怒不僅針對她,也針對自己。
“又要解釋了?又有話說?”這一次,他倒要看看她如何解釋。
洪若寧持起他的粗掌,往自己粉嫩的臉上貼。司徒青要避開,畢竟孤男寡女還是應該有些界線。但沒想一碰到她滑若凝脂、沒有一絲瑕疵的皮膚,他的手卻又不想移開。
“別避。我是你撈上來的吧?”洪若寧意有所指地淺笑。她的衣衫是他穿上的,她的身體,他看過,現在再避未免矯情。
果不其然,面具外緣的雙耳紅了。明朝自乞丐皇帝朱元璋馬上得天下,一向注重吏治。不少貪官污吏,只因貪了幾個子兒,死后連皮都被剝下,塞上稻草,做成假人。雖然,自朱元璋到今已經隔了幾代。但,司徒青是好官,眼里一向只有天下蒼生。雖然在京中曾和左之賢并享盛名,但歌館、妓院他不去,良家婦女他不碰。這么主動不害臊的女人,他還是第一次碰到。
“你覺得我生的如何?”洪若寧偎向他。突然覺得能嫁他這樣的人,倒是不錯的主意。雖然他那張臉……但仍無損他懾人心魂的氣魄和正直。
司徒青挪開僵硬火燙的身體。她的美,他無法否認。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一個云英未嫁的姑娘,偎向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這種行徑簡直是無恥。盡管如此,仿佛沸騰的全身,他的反應,在在都騙不了自己。
該死,他不該潑翻那杯茶。被濺濕的衣服,緊緊貼著的胸,勾勒出美好的曲線。司徒青尷尬的別開臉。
“喂,你還沒回話呢!焙槿魧帥]注意到被潑濕的是自己前胸,意味盎然的移近幾寸。他不說話,對她的美貌可是天大的褻瀆。雖然,她在鄉里一向素有惡名,沒有閨秀風范,但一提及美貌,沒人不對她稱譽有加。
“我長的可好?”這男人什么都好,但就是太悶了,老是不答話。
司徒青急著想起身。他站著,她則坐在床緣,根本對她靠著的東西毫無自覺。不行,他得在她對他上下其手前離開。他不確定,他的反應是否會嚇壞她。再怎么大膽,畢竟還是人事不知。
“喂,還沒答話,不準離開!焙槿魧幚囊滦,霸道的不肯放手。
在洪家沒人敢對她這么無理。還好她不拘小節,這點小事她就不跟他計較了。不過,她還是要他的答案。他要她的解釋,不是?她現在正一步步解釋給他聽呀。
“你好像很怕我靠近?”精明如她,怎會看不出她一近,他就急著想退。
司徒青沒答話,偷偷拉出衣袖。
“是不是呀?”洪若寧扳開他拉出衣袖的手。
“沒有!
“沒有?”
洪若寧靠得更近,并將重心放在他身上。這么一來,他是別想移開。一移開,她勢必得跌下床。而她料定他不會這么做,不會不知憐香惜玉。他們都想要她留下,從言喜到一干奴仆全是如此,所以她大膽的猜想,他一定也是這樣。至于,要她留下的原因,他們沒說,暫時她也不想知道。
“你說我明艷動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連四大美女也得甘拜下風,我就饒你一回,不再靠在你身上。唉……那種太惡心的話我不會說啦。反正只要你承認我長得不錯便行!焙槿魧幇阉兴赖脑感脑挾颊f盡了,卻刻意推說她不會用那些惡心的形容。
司徒青一言不發。她的美,他承認。但那些奇怪的形容把她弄濁了。
“真有這么為難?”這男人真是與眾不同。別人見了她,哪一個不是嘴甜的像沾了蜜似的。只有他,要他說出事實,卻又裝啞子給她看。
“那……別怪我 !焙槿魧庌D了身,將香軟的身子貼向他。
司徒青推著她的肩頭,硬是將她拉離,但她卻像八爪章魚似的,硬扒著他不放。
“你的美,我不會形容!焙谝顾频碾p瞳,透過面具,放肆地盯著她的嬌顏。他若不這么做,難保她不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令人瞠目結舌的大膽舉動。但他大可以敷衍她,雙眼卻泄漏他的秘密。他是認真的。
“真的?”洪若寧果真信守諾言,自他身上移開。
“嗯!彼就角嚯y掩失望。她主動,丑惡如鬼的他承受不起;她離開,他卻又舍不下。
“那這樣呢?”洪若寧掀起絲被,罩住頭!斑@樣的我還美嗎?”
對這小他一輪的丫頭,司徒青真不知該哭該笑。這會兒她又玩啥把戲?哪有人罩住頭,又要旁人評斷美丑?
“快說。我不想再逼你。”要她在他身上又揉又靠的,他才肯吐出幾個字。這等惜字如金,等她解釋完,不知得花多少力氣。
“不難看!彼就角嗫粗对诮z被外修長的雙腿,對她坦白。雖然,被衫裙包里,但僅借由此,仍不難想像裙下風光。
該死,盡管著著衣衫,他對她的身子很有興趣。這不是他認識的司徒青。他一向不是這樣。如今,卻隔著衣衫幻想她的軀體。這……真是大荒唐了。
“只是不難看?”有沒有搞錯?不難看?他有沒有長眼呀?
洪若寧纖手一伸,就要撩高裙擺!澳憧辞宄c!
“很好看!彼就角嘞纫徊綁鹤∷灰幘氐氖帧K窃趺椿厥?不把他當作正常男人嗎?還是她常做這種事?沒來由的,她的舉動,讓他生氣、怒火中燒。
“這就對了!焙槿魧幦∠骂^上的絲被,裹住雙腿,整個人往被里鉆!艾F在你明白我的意思。恐牢覟槭裁凑f你不難看!
她說了嗎?為什么他還是不了解。他的美丑和她方才的一連串舉動有關?
洪若寧瞟了他一眼。
“不會吧?”他呆滯的面容……好吧,她猜想他的面容是呆滯的。
那樣子,分明就是滿頭霧水。懂的人,絕不會是這樣的反應。即使隔著面具,一般正常、合理人都能分辨。
“還是不懂?”看來,她的思緒又跳得太快了。一般人跟不上。本來,她是可以不解釋的,但又怕落了個投機取巧的罪名。只好多浪費些唾涎,不厭其煩地解說一番。
司徒青選了桌邊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下,大有洗耳恭聽的意味。被她瞎搞一陣,他還能有什么氣?他大司不聽,但卻不由自主地想多待一會兒。不過,他倒是真的不懂她這些舉動下的意圖。
“一個人的美丑不是因為那張臉。吶,我把頭蓋著你都說美。難道你這有臉的會比不上我這沒臉的嗎?說我美,是因為你知道蒙著頭的人是我。相同的,說你不難看,是因為我知道面具下的人是你,真真實實的你。你能說我沒有理嗎?”
司徒青覺得她的論調沒有不妥,也無法反駁。但還是覺得怪怪的,總覺得有違常理。是她太奇怪了嗎?但她明明曾被他這張面容嚇昏過。
“一個人的美丑不是由外表判斷的!
像劉家大少,聽說他的俊美可是數一數二。但要她嫁他,她可不想。不是因為他出了點事,變成白癡。而是他不知是善是惡,居然連人家小倆口的事都敢從中攪局。壞人好事的人,能好到哪里去?要她嫁他?等他下趟地獄,洗凈一身罪孽后再說吧。
“你是好人,所以你并不丑。”洪若寧給他最迷人的微笑。
雖然,還是跨不過毀容的陰影。但她的微笑像陽光似的,透進他心里最濕暗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