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一夜未眠的陶然輕輕悄悄地收拾了行李,搭上計程車來到機場,先從巴 黎戴高樂機場飛往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機場,打算搭上她所能訂到最早的班機飛回臺灣 。
一路上天又下起毛毛雨,就像她遇見恪擎的那一天,整個歐洲仿佛都沉溺在一種灰 蒙蒙的憂傷里。
陶然不敢多看這些景物,這里熟悉的、不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催折著她 即將斷裂的感覺。此時,她只盼心兒能像寒冷的天氣,僵僵地給冰凍著。
站在歐洲飛航的重要進出點——史基浦機場內,她無心欣賞眼前這個設計優良、一 直以來皆受到國際贊譽的建筑。她相信如果恪擎在,他會為她詳細的解說這些設計的用 意。
陶然用力的搖了下頭,斥責自己別想了,人都還沒離開歐洲,就開始想起他,何必 呢?遠在臺灣卻攤在眼前的現實教她抿緊了嘴。
看看腕表,距離登機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于是她往五花八門的免稅商店走去,打算 投入那里去買個痛快。
飛機起飛不久后,陶然就向空服員要了杯酒,一下子便解決了它。
對,她就是要灌醉自己,一如她昨夜灌醉恪擎一樣。
想到這里,她不禁猜測他是否還癱在床上,睡得一如她離去時那般香甜安穩?是不 是趕不上往威尼斯的班機?
陶然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決定不再想,于是按了喚人鈴。
“等一下不管是用餐或其他什么事,都不用叫我了!彼淮。
空服員點頭表示明白。陶然向對方要了條毛毯,蒙頭就睡了去。
陶然大概是累極了,事實上她從昨晚開始就未曾合眼過,因此在不大的座位空間內 還能沉沉睡著。
她醒來時機艙內是昏暗的,只有走道上的警示燈微微散發出沉默的光暈,甚至連頭 頂的閱讀小燈都沒人亮著,整個機艙仿佛陷入了睡眠中,只有機身傳來微小且持續的震 動提醒她確實身在三萬六千呎高空。
滿室的寂靜和昏暗,加上剛醒來時的恍惚,讓她一度以為自己還身在巴黎的飯店中 ,躺在恪擎溫熱的氣息旁。仿佛她只要將臉微微轉著角度,就能接觸到他平靜溫暖的面 容。
清醒的蜷著身子幾分鐘,陶然微微拉開一身薄汗的毛毯,清涼襲上,空虛感霎時乘 機入侵。她將靠著椅背的腦袋一轉……沒有,沒有他的身影!只有無邊掩至的清冷以及 飛機輕微的引擎聲。
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她眼底的恐慌終于化作頰邊的淚,冰冰涼涼的滾下。她 側身曲起身子,擁著毛毯,像個孩子似地哭了……不知是低沉的意志帶來霉運,還是霉 運找上意志低沉的人。陶然一下了飛機就發燒了。
“難道是淋了些雨,感冒了?”整個頭昏沉沉的,思考都成了一種用力前進卻只能 勉強沾到邊的事。陶然腳底有些飄浮地推敲著這個問題。
掏出錢包,她發現里面只剩五百元新臺幣。
“幸好還夠坐車……”她低喃道。
此刻她只想找個床鋪癱下來,或者找把鐵錘捶昏自己,總之她是不舒服到極點了。
她在臺北沒有親戚,她也沒什么朋友,就算她昏倒在這里,恐怕也沒有人會來領她 吧!
看來還是不要增加人家的麻煩吧!她這么大個人當垃圾都嫌大哩!
陶然這樣告訴自己,努力拖著行李,拖著疲累的身子,就這樣通了關,買了票坐上 回臺北的巴士。
陶然整整睡掉了二十四個小時。
中間雖然醒過來幾次,但她的頭仍舊昏眩,她也爬不起來。結果就是二十四個小時 后她才真正醒了過來。
張開眼睛時,她看到的是放在床腳還未拆開的行李。她撥開頰邊黏膩的發絲,這才 發現自己流了不少汗,也或許是這樣,她的溫度退了許多。雖然身子仍感虛弱,額頭卻 清冷多了。
她腳步有些不穩地在室內走了一圈,這才發現出國多日,屋里連開水都沒有。她從 行李袋里找出換洗衣物,準備先沖個澡。低頭一看才發現身上還穿著恪擎的套頭毛衣和 牛仔褲,她吸了口氣,拭去涌上的淚意,不準自己再陷入任何低迷的情緒中。
“宋陶然,現實就是現實,不管你多迷糊、多會闖禍,到頭來自己做的一切都要自 己受。有勇氣搞一夜情,就要有勇氣揮別短暫戀情,即使要打斷牙齒和吞血,也要熬下 來!彼龁≈曇魺o言的對自己說。
她撐起身子進浴室梳洗一番,原本俐落的身手因病而磨蹭了半個鐘頭才出浴室。她 拿起錢包準備出門,一邊還叮嚀自己千萬要記得帶鑰匙,自己已經夠慘了,沒必要落井 下石——尤其這個落井下石的人還是自己!
徒步到巷子口的便利商店買了瓶礦泉水和飯團,站在店門旁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了它 們。一邊吃著一邊還用她不大靈光的腦子想接下來要干嘛。
當然,得去買個藥吞了,她的感冒看來短時間不會好,至少今天還沒好。接著她就 得回去整理行李……等等!好像漏了一項,是什么呢?她用力的想著。
工作!
天啊!她完全忘了這回事,趕緊在心里懺悔了幾秒,接著她沖進店里,問著店員, “請問今天幾號?”
店員被她嚇了一跳。“十……十五號!边呎f邊微退了一步,好像從來沒想過會被 這樣問。
“十五號?!”陶然用她粗啞的聲音鬼叫著,那聲音確實像“鬼”叫!拔业奶炷 !”
算一算,距離她該回去工作的時間已經過一個多星期,那天總編輯在電話里恫喝她 ,不回來就要她回家吃自己,這該不會成真吧?
無論如何,她還是趕快去公司一趟吧!
胡亂吞了顆藥房買的感冒藥,陶然騎著她那臺破爛的五十西西機車,一路“飆”到 公司。說“飆”也委實太看得起它了,因為它的最高時速,卯足了勁在跑也只能勉強沾 到五十的邊。
陶然已穿回她的“道袍”,背起她的大帆布袋,專心致力的走進公司。為什么說專 心致力呢?是未免跌倒。這么說來她好像常常跌倒,雖然這是事實,但是老穿那種長及 腳踝的裙子誰不會跌倒?!
陶然踏進公司時差點又被裙擺絆倒,她努力的穩住身子。這才在為自己的努力有成 果高興,一抬眼卻見整個編輯部的同仁都以怪異的眼光打量著她,這些眼光像是錯愕, 又含著些許同情。
“嘿,大家好!碧杖宦冻鰩е复粑丁钡恼信菩θ輪柡。
同事們不是轉過頭去,當沒回事繼續工作,就是干笑幾聲,問些“歐洲好玩嗎”之 類無害的問題。
“好玩。”她老實的點頭。“總編輯在吧?他一定把我罵了一遍又一遍吧?”
不料同事們又干笑兩聲,連之前問她問題的都回過頭工作了。
陶然是少條筋,但多少也察覺出不對勁,于是干脆直接進去找總編輯。她敲了門之 后進去,卻意外的看見小美和總編輯坐在小辦公室內的圓桌前,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討 論著什么。
“宋陶然?”總編輯似乎相當意外看到她的出現。“你來做什么?”他沒浪費半點 時間在客氣上。
“回來做什么?自然是工作啊!”陶然還傻愣愣地認真回答。“我算過了,只要加 緊腳步,這一回的訪問趕得上這一期出刊……”
“等等!”獅子總編輯開口了。“誰還要你采訪?我不是叫你不用回來了嗎?你已 經沒有工作了,公司不養沒有向心力的員工。”說完還冷冷地瞄了陶然一眼。
陶然有些急了,不是為了自己丟工作,主要是為了她策畫已久的專題采訪!翱伞 …可是那些采訪怎么辦?我和小美……我們策畫的系列采訪——”
“再也沒有“你們”!笨偩庉嫵秳幼旖牵澳切┎稍L小美會做。事實上她已經開 始做了,這一期的騵皓集團新任負責人聞人湛也的報導相當受歡迎。”他還拿出這一期 雜志在陶然面前揚了一揚。
聞人湛也?!
陶然抽過雜志翻開一看!斑@……這根本就是把我搜集的資料整理一下而已嘛!這 資料……是我的耶!碧杖活澣坏乜粗髡邫谇宄卮蛑∶赖拿郑滩蛔”牬笱劭 著小美。
小美被看得有些心虛,故意裝作沒事似的撇過頭去。
“什么你的?”還是獅子總編輯老奸,他馬上掌握住局面。“平時我難道沒有告訴 你們,公司的資源是共用的嗎?瞧你這是什么口氣?公司沒怪你害公司損失利益就不錯 了。”
資源共用?!陶然簡直快氣炸了。即使單純如她,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而且還被 利用得非常徹底。
聞人湛也的專訪是陶然負責的部分,她從很久以前就開始透過各種管道,搜集他的 資料。因為聞人湛也雖然在企業界名氣相當大,而且幾乎締造了傳奇,但行縱相當飄忽 ,對自己的隱私又是徹底的保密,以致外界連他究竟有多大歲數都不清楚。當初工作分 配時也是因為這樣,小美才將他推給陶然的。
“好,我明白了。”陶然相當有志氣地推推她的粗框眼鏡,揚起她的小下巴說:“ 我收拾一下東西就走!
“等等,這個系列專訪的資料你不能帶走!”小美趕緊說,先前的心虛也早也銷匿 無蹤。
“資料是我搜——”陶然憤然的擋回,卻又突然的停了下來!昂茫瑹o所謂。總編 輯,你總得要付我最后一個月的薪水吧?”她轉向那頭卑鄙的獅子說。
總編輯看她不堅持帶走資料,心里一樂。“公司不會虧待你的。”末了還奉送一個 假兮兮又惡心巴拉的笑。
陶然回以一個冷笑,“希望你不會后悔!闭f完以她這輩子最帥的姿態走出獅子的 辦公室。
留著吧!反正她的資料只有她看得懂。她的邏輯通常和別人不相通的,光看小美那 篇七零八落的報導就知道了,不止是沒有訪問到聞人湛也本人,連照抄的資料都組織得 毫無關聯性。
最后,陶然連辦公桌上的東西也沒帶走,雖然她很想帶走抽屜里的兩包泡面,但是 稍微掙扎了一下后,她還是決定走得帥氣一點。
唉!帥是帥呆了,可是帥氣不能當飯吃。
陶然將最后一個月的薪水存進了銀行,同時也發現她的存款在付完歐洲之旅耗掉的 旅費,真的所剩無幾。雖然還有一點小錢和最后的薪水,但不趕快找到工作,很快就會 山窮水盡啰!
可惜她沒有買股票。
她是很想買,做這個工作也讓她有機會得到許多可靠的利多消息。只可惜沒什么投 資本錢哪!
不管了,她想得頭又痛了起來,搞不好又發燒了!反正先回家睡個覺,睡飽了、頭 不痛了再說吧!
霉運是不是都是結伴……不!是成群結隊而行?
當陶然面對著平時待人溫和寬容的房東太太時,她相信是的。
“搬走?你要我搬走?”陶然不敢置信的問。“為什么?該不會我又忘了繳房租吧 !”說到后來她真的驚恐得以為是自己忘了。
“不是的,宋小姐!狈繓|太太急忙否認!澳愫芎,這個月房租也繳了。是這樣 的,因為我兒子要結婚了,我們想把五樓翻修一下給他們小倆口住!
房東一家住在四樓,而陶然則住在加蓋的五樓。
“是這樣啊……”陶然的聲音仍然粗粗啞啞的,剛剛在出版社和總編輯那頭獅子喊 得太用力了,喉嚨還在痛。“那你要我何時搬出去?”
“月底。”房東太太很不好意思的說:“真是對不起,宋小姐,這實在是為難你了 ,我兒子的婚事也是前不久才決定的,我本來想早一點通知你,可是你出國那么久,也 找不到人。”
陶然覺得她的頭更昏了,然而面對房東太太滿是歉意的臉,她也無可奈何。“好吧 ,這事我會想辦法!
唉,看來老天是要降大任在她身上啰!
經過兩天的休養生息,陶然的感冒已經好多了。雖然整個人還是虛弱的,但至少可 以爬出即將搬出的小窩,為自己覓一點像樣的食物。手里提著一袋便利商店用的塑膠袋 ,里面裝著幾碗泡面、幾份報紙和一些餅干,另一手拿著一瓶鋁箔包飲料邊走邊喝,陶 然施施然從樓梯上來。
鑰匙都還來不及插進房門的鑰匙孔里,電話就沒命似地響了起來。陶然很想順利的 打開門進去接電話,但那雙笨手就是不怎么合作,鑰匙插了半天都插不進去。
電話鈴聲倒也和她卯上了似的,狂響了近二十聲,就在她終于滿頭大汗的成功打開 門,鈴聲竟嘎然而止。
“。 笔种羞拎著提袋和鑰匙的陶然頓時泄了口氣,整個人順著墻壁滑坐在地板 上。
生病讓她沒體力,氣喘吁吁的休息了幾分鐘后,她才將報紙攤開來。
她翻翻求職欄,又翻翻租屋欄,反反覆覆幾次,還拿不定主意要先做哪一樣。最后 決定先把兩部分合用的都圈起來,用電話過濾一次,如要出門看房子或面試,可以找相 近的地方,一并解決。
好不容易陶然將資料一一過濾,終于敲定下午去看兩處房子以及應征一份采編工作 ,正兀自為工作和房子有點希望而高興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喂!碧杖唤悠痣娫拺寺,聲音仍粗嘎難聽。
“宋陶然,你跑哪里去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以慣有的威嚴姿態傳來。
陶然縱然病得再昏,也不會認不出這個聲音。此人正是她的母親大人苗影貞。
“剛剛是你打的?我在門外來不及進來!碧杖徽f。
“我不是說這個!泵缬柏懙穆曇綦[隱泛著怒氣!拔艺伊四阋粋禮拜了,以為你 這丫頭又混不下去,被掃地出門了!
瞧她這娘,嘴里從不曾留德過。陶然偷偷翻個白眼。
“我去歐洲出差,兩天前才回來。”對了,附帶說一下,還失了戀、生了病、丟了 工作、沒了住所。但這些她自然沒有說出口。
陶然雖然從小因著迷糊就大小禍事不斷,但老早就學會了一件事,就是她母親不會 幫她。與其說母親想訓練她獨立,不如說她母親愛自己多一點比較貼切。人家喪了父的 孤女寡母是相依為命,她這個失了老爹的孩兒是有了個嚴父厲母。
所以她從高中時代就自立自強了,即使是現在這種落魄時刻,也不曾考慮過回去向 母親求助。
“不管你那么多,總之你回屏東一趟!泵缬柏懯菦]什么耐性,她也不是事事會監 控女兒的人,女兒的事她總不太管。事實上若非有事,母女倆大半年才通一次電話也不 是沒有的事。
“有事嗎?”陶然問道,實在是有些疑惑。
“你棻闌姨婆過世了!泵缬柏懻f,好像這樣就可以解釋一切。
棻闌姨婆?那個有點不合群,不跟兒孫往來的姨婆?陶然對這個姨婆的記憶有限, 因為她接觸到她的機會很少,只不過姨婆倒沒像排斥自己兒孫那樣的排斥她,所以偶爾 可以和她談上兩句。
棻闌姨婆過世了,而母親要她回去?不要說是遠親了,母親和棻闌姨婆也不熟絡, 怎會要她回去呢?
“回去奔喪嗎?”陶然問母親。
“都出殯了,奔什么喪?!”苗影貞說。“你姨婆留了東西給你,律師要當面告訴 你!
“給……給我?怎么會?”這可教陶然詫異極了。
“這就要去問你姨婆了?傊憔突貋硪惶税桑 泵缬柏懙恼Z氣意味著這事就談妥 了,可以掛電話了。
陶然當然了解她的母親!芭,我明天就回去!
掛斷了電話,陶然還是愣愣的。
棻闌姨婆留了束西給她?為什么?
地方客運的車破破舊舊的,上面坐了些當地的人,有的阿婆手中還拎著菜籃。
車上的乘客不多,陶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任窗外既熟悉又在現實里變了形的景色飛 掠。這車上的人好像都彼此認識,只有她像個外來客。她沉默的獨坐一隅,想起她那個 姨婆。
棻闌姨婆之于這個地方也像個外來客,在當年她幼小的心中,一直私心以為棻闌姨 婆是臺北人,那時候的臺北對年幼的她來說,可以和自由、獨立畫上等號。
是的,棻闌姨婆有臺北人的特色,雖然大家都說她是個頑固的老太婆,但是她對這 位姨婆總是好奇幻想多過畏懼。她和棻闌姨婆接觸的機會也有限,但印象總是深刻。母 親由于守寡得早,年節時她總是陪母親在外婆家過的。
每回回外婆家,她就會溜到隔壁獨居的棻闌姨婆那兒,而棻闌姨婆總是冷冷地看著 她,不過也不禁止她去玩就是了。
棻闌姨婆屋里有許多新鮮玩意兒。長大后她才知道,那些都是當年臺灣少有的舶來 品。
聽說棻闌姨婆的丈夫是日本人。而很多關于她的事也都只是聽說。
“也不知道棻闌表姊這樣算是好命還是歹命!”陶然曾經聽外婆這樣說。
小時候的她是喜歡棻闌姨婆的,不止是因為那些有趣的玩意兒。親戚們每回看到她 時,幾乎一貫的反應都是看了一眼后便重重地嘆了口氣,附加搖了幾下頭,好似她多么 不幸似的。他們總愛說“女孩子應該怎樣怎樣”、“女孩子不能怎樣怎樣”,當時的她 年紀雖小,卻懂得自己不喜歡聽這樣的話。
而棻闌姨婆從不會這樣說……
“小姐,到了啦!”司機先生的聲音打破她的冥想。
陶然回過神來,才想到剛上車時有交代司機先生到了時叫她一聲。
下了車,陶然舉目四望,眼前這個陌生中帶著一點熟悉輪廓的是她的故鄉嗎?她多 久沒回來了?心念一動,她微算了算,竟也有六、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