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章臺樓照樣開門做生意.同時借眾妓之口,將流言散播出去,隔天又派人在酒樓茶館中談論此事,不一日,謠言已傳遍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
百姓衣食豐足,日子太平久了,閑得有些無趣,現(xiàn)在鬧出了這件不知是嫖客因情殺妓,或是妓女為情陷害恩客的離奇案子,大多數(shù)人都抱著好奇的心態(tài),等著事情后續(xù)的發(fā)展。
假借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怕會有閃失,需要嚴加戒備為由,歐千鳳和曲無愁打著坐鎮(zhèn)的名義,光明正大的住進李玉浚和鳳凰養(yǎng)傷的那棟樓,命人將待閱的卷宗和賬本都送到那里,又命大批手下在樓下巡邏,不準閑雜人等出入。
原本防范的工作理該由官府來做,可是曲無愁借口事情發(fā)生在章臺樓,涉案的兩人又都跟章臺樓有關,一個是樓里的姑娘,另一個則是樓里的貴客,按理來說,章臺樓責無旁貸,因此便向府尹請求,表明愿意協(xié)助官府查清案情。
風幫勢力正盛,在長安尤然,有他們幫忙,對官府而言省事不少,而且風幫向來遵守法紀,對官府也頗恭順,此事又與他們有關,府尹料想風幫不敢私縱犯人,忖度利弊之后,便爽快的答應了。
其實,當時長安另有一件大案發(fā)生,官府忙得焦頭爛額,原就無暇理會這等奸殺妓女未遂的案子,只是礙著風幫的面子,不得不派出人手,如今他們既然開口要求協(xié)助官府,府尹自然樂得大賣人情,撤回了原本派駐章臺樓的大半差役,只留下兩個人意思意思,充作聯(lián)絡之用。
留下的兩名差役都是新來的,最是好對付,歐千鳳灌了幾句迷湯,三兩下便將他們哄到旁邊納涼休息,由章臺樓的姑娘殷勤款待,迷得他們暈陶陶的,只怕連自己的名字要忘了,壓根沒想到要留守戒備。
輕輕松松解決了官府,事情的發(fā)展便在曲無愁和歐千鳳的掌握中了。
※※※
先清醒的是鳳凰,事發(fā)的隔天午后,她便醒了。
負責照顧她的梅音和寒袖,趁她剛清醒,神智還迷迷糊糊時,趕緊通知歐千鳳和曲無愁。
他們就在鳳凰兩側的隔壁房間,一知道這個消息,立刻就趕到了。“你們……!”剛醒來的鳳凰腦中一片混飩,見到他們冷漠的神情,才猛然想起昏迷前發(fā)生的事。她驚呼一聲,往后退到床角,靠著床柱坐在床上。
“你們想怎樣?”她勉力維持平靜,但蒼白的臉色泄漏了她的驚恐。昨日的情景歷歷在目,她頸上窒息的感覺猶存,雖然僥幸未死,卻怕接下來會受到更殘酷的折磨。
奸細對每個門派而言都是罪大惡極,十二歲那年,她被命令混進風幫時,她父親便曾帶她到蒼鳶教的刑堂,觀看教里如何處置奸細,那血腥場景一直深印在她的腦海里。
摒退了梅音和寒袖,曲無愁帶著和善的笑容,溫言道:“也沒什么,只是有事情要你去做,如果你做得好,我們或許可以饒了你。”
“要我叛教是不可能的!兵P凰的臉色變得更為蒼白,態(tài)度卻很堅定。他聳了聳肩,“我們也沒說要你背叛蒼鳶教呀!”
聞言,她神色稍定,戒備地看著他們,“你們要我做什么?”曲無愁很干脆的說明來意,毫無顧忌。
說完之后,他微微一笑,“答不答應隨你,但是你若不答應,就別怪我們下手無情。對待奸細,我們已經(jīng)算是很客氣了!
“就算我答應了,一樣得死!笔碌饺缃,明知必死,她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恐懼了。
他雙眉一挑,淡淡地問:“這么說你是不答應羅?”
“我……”
正要回答,她的目光卻對上了一直默然無語的歐千鳳——她敬愛的蝶姐,同時也是下手殺她的人。
她看到歐千鳳眼中的哀傷、無奈、期盼、焦急……種種的情緒交織成令她揪心的眸光。
然后,她又回想起昨日歐千鳳出手要勒死她時的悲戚神色,她之所以還活著,必定是因為她最后心軟了,下不了手。
五年來,她們一直有如姐妹,親愛無比,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奸細身份,她們絕不會落到如今相殘的局面。
耳邊,似乎又聽到了歐千鳳溫柔的聲音。
天冷了,要她添衣御寒;曲子練不好,安慰她不必灰心沮喪;出任務時,殷殷囑咐她要小心;病了,盡心照顧她……
未料,她們竟是這樣的結果。
從往事中回過神,鳳凰望著歐千鳳的眼睛,輕聲問:“他……李公子是你的什么人?”
“他……我也不知與他到底算什么關系……”歐千鳳柳眉輕顰,苦澀一笑,目光里卻盡是纏綿之意。
見到這般情狀,鳳凰懂了。
她沉默片刻,緩緩地開口,“我答應!
“你肯答應,那是再好不過了。”曲無愁笑臉滿面,對她的回答感到很滿意。
鳳凰微笑頷首,回應歐千鳳感激的目光,隨即望向曲無愁,昂然道:“我答應出面,只是為了回報蝶姐五年來的教善之恩,不是怕死,也不是覺得自己有錯,這點希望你記清楚。”
“為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答應,我的目的也就達成了!彼灰詾殁璧匦α诵Γ行┖闷娴刈穯枺骸澳悴挥X得自己有錯,難道你覺得自己是對的嗎?”
“我只是忠于我教,盡我的責任,做我該做的事,唯一有愧的,是辜負了蝶姐的厚恩!兵P凰神色坦然,只在提到歐千鳳時,顯露了歉意。
曲無愁嘿嘿笑了兩聲,“做奸細做得這么理直氣壯,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風幫也利用奸細竊取其他幫派的機密,你曾經(jīng)覺得有錯嗎?”
被她這么一問,他登時語塞,因為他確實一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微皺起眉,“我們和蒼鳶教不同!
“因為你們是名門正派,我們是邪教嗎?”鳳凰看著他有些尷尬的表情,冷冷一笑,“當年我們避處邊疆,從不與外人來往,卻無來由的受到屠殺,幾乎全滅。如今我教復興,要惡徒償還血債,就變成是邪教了嗎?”
被她這么一搶白,曲無愁摸摸鼻子,沒再繼續(xù)和她爭辯轉回了正題!澳愕纫幌戮透胰パ瞄T吧!
“不,我要跟蝶姐一起去!
曲無愁還沒來得及說不,歐千鳳搶先開口了。
“好,我跟你一起去!
他待要反對,卻見歐千鳳神色堅決,也就不說話了。
※※※
夜里,歐千鳳坐在床邊,想起了鳳凰。
在往衙門的路上,鳳凰為了她們五年的情份向她道謝,也為欺騙她而致歉。到衙門后,更確實遵守了承諾,將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的頭上。
原本鳳凰該被押入牢中候審,是她幾番求情,府尹才發(fā)回交由風幫看管,待李玉浚傷勢較好之后,再行審理。
洗刷了李玉浚的罪名,她自然歡喜,但讓鳳凰承擔罪責,她于心有愧——即使,她們的立場注定敵對。
只是,人終究是自私的,雖然有愧,她還是做了。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一陣夜風拂過,吹散了她的嘆息。
拋開愧疚,歐千鳳的眸光轉而落在李玉浚臉上。
那雙醉人的深情眼眸依舊緊閉,經(jīng)過了漫長的一晝夜,還是沒有睜眼的跡象。
“!瓰槭裁茨氵不醒來?”她溫柔地執(zhí)起他的手,低頭輕吻著他的手背,悄聲呢喃,“是不是已經(jīng)對我失望了,不愿再見我?”
理所當然的,她的疑問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寂靜的房間里只聽得到他輕淺的呼吸。
即使如此,她原本的擔優(yōu)仍漸漸平息。
至少,他還活著,而且就在她的身邊,觸手可及……足夠了,她可以等待他醒來,不論等待多久,她都心甘情愿。
輕柔地放下他的手,她彎腰從地上的水盆里取出一條白色絹巾,擰干之后折成方塊,小心冀翼地擦拭著他的臉。
手指無意間拂過他的下巴,傳來了粗糙的觸感。
她放下絹巾,凝視他好半晌,忍不住伸手撫摸他頷下的點點短須,露出了微笑。
等他醒來時,不知道胡子會有多長……如果過了許多日子他才清醒,看到自己長滿了胡子,向來注重容止的他,大概會嚇一大跳吧?不過假使有機會,她倒想看著他留胡子是何種模樣,一定很有趣。想著,她忍不住咯咯嬌笑。
“浚,你再不醒來,可是會變成大胡子喔!”她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食指點了點他的唇,微笑喃語,“如果你不想變丑,那就快點醒吧……我在等你……你快醒呀……”
突然,他的眼皮微微動了。
歐千鳳又驚又喜,卻又怕是自己的幻覺,當下不敢有絲毫的動作,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李玉浚。
只見他眼皮又顫動了兩下,然后緩緩張開雙眼。
“醒了……你真醒了!”一股狂猛的喜悅浪潮涌上,她高興得連聲音也發(fā)顫了。
看著她驚喜的神情,李玉浚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尚在夢中。
他眨眨眼,眼前的嬌顏猶在,腹部的痛楚更提醒了他,他并不是在做夢。
“鳳凰兒……蝶兒,真的是你?”話一出口,他才想到她不喜歡鳳凰兒的稱呼,趕緊改口。
“是我……”歐千鳳握住他的手,垂首低語,“不管是鳳凰兒,蝶兒,都是我……你喜歡怎樣叫我都沒關系,只要你喜歡。”
“你又在哄我嗎?”他抽回自己的手,勉強扯動嘴角,笑得頗為苦澀。
他不怪她怨他、恨他,也不怪她陷害他,可是……他無法再承受她的欺騙,禁不起更多無情的打擊。
失去他手上的溫暖,她一陣心慌。
“不是的,我說的是真心話!”
柳眉緊蹙,歡喜的神色褪去,她臉上只剩下慌亂,因他清醒而浮現(xiàn)的興奮潮紅,也已化作蒼白。
他不再相信她了嗎?
光是想,陣陣寒意便從她心底升起,如果他真的不原諒她,不再相信她,她該怎么辦?
眼里映入她嬌顏慘白,顰眉蹙額,楚楚可憐的模樣,李玉浚終究是不忍心了。
嘆了口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卻發(fā)現(xiàn)她的手又冰又冷,這下子他再也顧不得她是否又在欺騙他,只剩下滿心的不舍。
“你的手怎么這么冰?病了嗎?”他著急地問道。
聽著他殷殷關切的話語,看著他擔憂的神色,歐千鳳心中一暖,淚水不受控制地滴落。
見狀,他又是詫異又是無措,掙扎著要坐起。
她連忙阻止他,驚慌地道:“不、不行!你還不能起身,快躺下!”
聽她語氣惶急,他不再逞強,靜靜地躺著。
“怎么辦?不知道傷口有沒有裂開!”
她焦急的神色和慌亂的聲音讓他深感安慰,原本不確定的猜疑換成了原來的篤定。
正要開口告訴她不必擔心,一陣暈眩的感覺卻突然襲來。
他但覺眼前一黑,忍不住閉上雙眼便要沉睡,但一道聲音喚住了他,讓他能勉力維持清醒。
睜開眼,他看到的是歐千鳳的淚顏。
“怎么了?”他問著,聲音輕得像是嘆息。
“謝天謝地,還好你沒事!”她的淚顏霎時轉為歡容,卻止不住喜悅的淚水。
李玉浚微微一笑,握著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溫柔地凝視著她,“蝶兒,別哭了……感覺到?jīng)]?你每落下一滴眼淚,我的心總要停上一拍,好難受……你忍心讓我難受嗎?”
她搖頭,淚水依舊止不住。
愛憐無限地嘆了口氣,他示意她俯身低頭,她照做了,柔順的將臉貼近他。
略一抬頭,他吻上了她帶淚的頰。
微咸的淚水在舌尖散開,化作甜美的甘液。
他就這樣捧著她的臉,蜜蜜輕吻,品嘗她最真摯的情意。
※※※
淚水止住后,歐千鳳的臉上只剩下幸福的微笑。
“答應我,別再哭了,好嗎?”他放開她的臉,溫柔一笑。
“嗯……”她點點頭,慢慢的直起身子,心頭盈溢著甜蜜。
李玉浚露出安心的表情,握著她的手輕語,“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別再擔心的哭了……”
見她點頭,他微微一笑,緩緩合上了雙眼。
看著他合眼睡去.她不再慌亂焦急,心中備感溫馨寧靜。
“睡吧,我會在這里等著你醒來……”凝視著他平靜的睡顏,她悄聲呢喃。
驀地,一陣敲門聲響起。
她收回被他握住的手,走出去開門。
敲門的人是她心腹之一的梅音。
回頭看了著沉睡的李玉浚,歐千鳳壓低聲音問:“什么事?”
“堂主有事找您!泵芬粢矇旱吐曇艋卮。
估量著李玉浚一時間還不會醒來,歐千鳳略一猶豫,便隨著梅音去見曲無愁。
剛進房間,歐千鳳就見曲無愁坐在桌前,低頭沉思!霸趺戳?”
他聞聲抬頭,“也沒什么,只是幫主下了一道命令,讓我一直想不透!
“喔?”她在他對面落坐,不解地看著他。
“幫主要我們把鳳凰交給旋風堂,說是另有處置!
“另有處置?什么樣的處置?”
“密令里沒寫,但似乎沒有殺她的意思。”他從懷里取出密令,遞給她。
歐千鳳接過密令一看,里頭確實只要他們交出鳳凰,沒有說要殺鳳凰,她不由得暗自欣喜。
瞥見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曲無愁了然地說:“鳳凰如果能不死,你心里會好過些吧!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殺她!睔W千鳳坦然承認他的話。
“我也不喜歡殺人!彼袅颂裘迹Φ溃骸凹热粠椭髁碛写蛩,我們倆正好省得為難。老實說,今天下午被鳳凰念了一頓,我還真覺得她說的其實也有一些道理!
“但是我們交出鳳凰,幫主真的不會殺她嗎?”
“不知道。不過,我想暫時應該是不會殺她,至于后面會怎樣,這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
“也罷,再怎樣總好過親自殺她!睔W千鳳嘆了口氣。
“那些事以后再說,現(xiàn)在還是先想想怎么處理鳳凰的官司吧!鼻鸁o愁搔搔頭,有些傷腦筋地皺眉,“她現(xiàn)在是待罪之身,隨時會被判刑,如果判了刑,我們就得把她交給官府,那幫主那邊怎么交代?”
眼看他如此苦惱,歐千鳳歉然道:“都是我太沖動了,才變成現(xiàn)在的局面。”
“你不用介意,是上天看我平日太閑散,所以才特別丟下這些事讓我動動腦筋!彼簧踉谝獾匦α诵。
他說得有趣,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但笑歸笑,事情還是得解決。
“小蝴蝶,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怎么樣!
“嗯,你說吧。”
“上個月城里出了一件大案,官府弄得人仰馬翻,可是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任何頭緒。我看府尹的態(tài)度,似乎注意力全在那件案子上,并不太在乎鳳凰的案子。”
“似乎是如此!睔W千鳳回想先前和府尹的應對情況,點頭贊同。
“我琢磨著,這事可大可小,如果讓李玉浚表態(tài)不愿計較,我們再說愿意協(xié)助查案,府尹一定會從輕發(fā)落,或許鳳凰就不用入獄了!
曲無愁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歐千鳳臉上,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你的意思是……是……”她輕咬下唇,臉現(xiàn)為難之色。
“我希望你跟他說清楚,讓他去跟府尹求情,如果當事人不計較,事情自然容易了!
“可是,我……”她別開臉,慢慢低下頭。
“你不敢跟他說,是嗎?”
她無言地點頭!澳俏揖蜔o計可施了。”曲無愁唉了口氣,惋惜道:“鳳凰本有一線生機,但如果要入獄,也只能違背幫主的意思,動手殺了她,才能避免幫內機密泄漏!
聽他這么說,歐千鳳一咬牙,“好,我去說!
既然事情是她做的,她就該承擔后果,即使招致李玉浚的不諒解,她也只能日后再求他的原諒了。
“別擔心,李玉浚一定不會怪你的!辈蝗炭此绱,曲無愁走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如果你真的不想說,我們可以另外再想其他辦法。”
“不……”她搖頭苦笑,卻無變卦之意!熬退悻F(xiàn)在不說,府尹審案前還是得告訴他,否則他要如何應對呢?既然注定要說,早說晚說也沒什么差別。”
曲無愁把手搭在她肩上,柔聲道:“好了,別想太多,一切都會沒事的。記得說的時候,委婉一點,能避開的就不要提,只要讓李玉浚答應出面就行了!
“我知道,我會好好想想該怎么跟他說!
“那就好。”曲無愁微微一笑,又問:“他的情況如何?清醒了嗎?”
“剛剛醒來過,不過又睡了!彼技叭f才的情景,歐千鳳愁思暫消,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我看你的心思已經(jīng)飛到他身邊了,我也不好意思多說廢話惹人嫌,你快回房去照顧他吧!鼻鸁o愁笑著調侃她。
她佯嗔地白了他一眼,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