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將近午夜十二點了,但醫院的急診室內,仍然人聲吵雜,一片混亂。在這里,沒有白天、黑夜之分,沒有所謂的周休假日,每個人也順理成章接受了這個事實,因為生病、受傷的病患是不會預約的。
就如現在,一個又一個受燙傷的病患,被緊急送入急診室中搶救。方才市區內發生的一起火警,造成十幾個民眾輕重傷。火災的起火處在一個住宅區的公寓中,一個罹患精神病的男子企圖縱火自焚,引發了大火;除了他本身當場葬身火場外,當時正在家中睡覺的婦人及三個小孩及時逃出,不過均遭到輕重不一的灼傷。而熊熊的火勢更波及無辜的鄰居。
楚璇倉皇失措地沖入醫院,閃過被擠得水泄不通的走廊,來到急診室的柜臺。
她的臉色蒼白,唇上毫無血色,半長過肩的頭發胡亂地扎在腦后,過大的藍色襯衫一半扎進牛仔褲中,一半邋遢地放在外邊,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
“對不起,我是唐辰的母親,我剛得知藍太太家發生了意外,她是我兒子的保母,我兒子正好在她家,他現在在哪?”楚璇知道自己的聲音粗嘎難聽,仿佛樹林里的烏鴉,更像童話中丑惡的老巫婆。但此時,她只在意兒子的安危,哪管得了自己看起來。聽起來如何。
“呃……你等等!弊o士低頭查看病歷。“咦,送進來的三個小朋友不都是藍林玉枝的小孩嗎?”
“不是,其中一個才兩歲大的小孩不是她的,是我的孩子。他叫唐辰!
“你說兩歲大?哦,他在八號床!弊o士才要抬頭告訴她往哪走,就見楚璇往急診病房走去。不是她熟知醫院的位置,而是她心急如焚,等不及護士帶她過去。
楚璇穿過成群擠在急診病房中的人。這場意外,讓原本擁擠的急診病房更加熱鬧。許多病情較輕的病人,甚至沒有病床,隨便地將就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吊著點滴。
終于在八號病床上,她找到唐辰--個小小的身軀,灰頭土臉,一臉疲憊地躺在白色的大床上?匆娙跣〉男母螌氊,楚璇一顆懸宕的心才稍稍放下便又揪起,眼眶霎時酸澀刺痛。
她輕柔地坐上床沿,眼睛不停梭巡小寶貝的身體,雙手則輕柔地撫探他小小的身軀。
他的綠色長褲被剪開,露出的兩只小腿已縛上雪白的繃帶,原本白凈的小臉滿是臟污,幾處輕微的灼傷已涂上藥,小手臂上扎著點滴,兩只手及衣服也被塵土弄臟還微濕。
除此之外,楚璇似乎沒發現其他傷勢。她泫然欲泣地撫上小寶貝飽滿的前額,看著他如扇子般的睫毛覆蓋住明亮的大眼,及眼下淡淡的黑眼圈。她感到一股釋然,心中涌起感恩。
“你是小朋友的媽媽嗎?-一道男聲在楚璇的背后響起。
楚璇迅速回頭,一位身著白袍,年約三十的男子正立在她身后。“是的,我是唐辰的媽媽。”
“原來我的小病人叫唐辰,我們都以為他是藍林玉枝的小孩!
“呃,醫師,請問我兒子的情況如何,有沒有大礙?”楚璇問出心中的疑惑。
“他很幸運,除了你所見的外傷外,并無其他傷處。不過,需要住院觀察是否有因吸入濃煙而導致肺部傷害或腦部的傷害……我想你得感謝藍太大,她用濕布覆住他的口鼻,就目前觀察并沒有吸入太多濃煙。她還用濕床巾包覆將他揣在懷中,所以除了小腿外,并無更嚴重的灼傷!
醫生瞥了眼唐辰床尾的病歷,旋又皺眉道:“但另外兩個孩子的傷勢就比較嚴重了,目前和藍太大一同在燒燙傷中心觀察治療!
楚璇原本聽到唐辰幸無大礙后心中慶幸,但在聽聞藍林玉枝及兩個小孩的傷勢嚴重后,不禁感到難過。 藍林玉枝是唯-愿意替她照顧幼小的唐辰到凌晨的保母,而且索費比一般夜晚看顧小孩的費用較低,距離她賃居的地方又近。雖然藍明亮是個兇惡的粗人,但藍林玉枝卻是一個溫婉、善良的婦人,對照顧小孩很有一套,她也很疼唐辰,所以,楚璇才會將唐辰委托于她。
她原本安慰地想。只有傍晚七點到凌晨三四點,正好是藍明亮外出跑計程車的時間,應該不會有事。沒想到今天藍明亮竟然提早回家,還縱火自焚,造成這場災難悲劇。
這都是我的錯。她深深地自責。她無法怪罪任何人,因為她明知藍家并非托嬰的好場所,仍因己私將唐辰置于那潛藏危險的地方。藍太太不顧自己及小孩奮力保護唐辰,她心中只有滿滿的感激與愧疚。若不是為了唐辰,她的小孩也不會受如此嚴重的傷害。
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楚璇并沒有注意到醫師的離開。這時一個穿著粉紅制服的護理人員前來告知她到柜臺辦理人院手續,并填寫一切必要的文件、資料。楚璇望了眼仍在熟睡的小寶貝,她不舍地俯身親吻他的小臉,才起身走出病房。
不知何時冒出的記者,正一群群分布在急診室門口,對著攝影機做報導。楚璇不以為意地越過混亂的記者及某些輕傷的病患或家屬,直直地走至柜臺。
“我要為八號床的小朋友辦手續!彼蚍讲旁儐栠^的護士表明來意。
“哦,好的。麻煩你填寫這幾張表格胚有給我小朋友的健保手冊。”護士遞幾張表單給楚璇,甜甜地說。
楚璇一聽愣住了,良久,她才懾嚅道:“我……沒有帶! “嗯,沒關系,只要在出院前補上就可以,不過,你可能要先繳一筆保證金!
“好,謝謝你。”楚璇知道她根本補不出來,當初從那兒“逃”出來時,她根本忘了帶小寶寶的健保手冊,這兩年來,唐辰只要有病痛,都是自費就醫的。
想到這筆肯定為數不少的醫藥費,楚璇的額際泛疼。
算了,無過今晚再說。明天的事,明天再煩吧。
她持筆開始填寫寶寶的資料。沒料到此時記者已跑到她身后,一束強光投照在她身上。 “你就是那名幸運逃過一劫的小朋友的媽媽嗎?”一個年輕的女記者問道。
楚璇在強光下瞇起雙眼,她旋身避開攝影機!皩Σ黄穑也幌虢邮茉L問。”
但女記者似乎沒聽到,仍繼續問:“請問你叫什么名字?受傷的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楚璇再次避開攝影機,甚至撥開那支擱在她眼前的麥克風。“對不起,我真的不想接受采訪,請你不要煩我。”她試著不睬女記者的窮追猛問,但其他的記者似乎也嗅到了不對勁屈團將楚璇包圍住。
“請問你和藍家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小朋友會在藍家?”
“你知不知道藍先生平時為人如何?他是不是虐待小孩?”
“藍太大為何要奮不顧身保護你的小孩?”
無數的問題瞬間向楚璇襲來,她根本無路可躲,嘴里只能一再哺哺重復:無可奉告。我不知道……等字句,試圖拒絕記者的采訪,卻徒勞無功。就在她覺得快被這群記者吞噬前,兩位中年婦人挺身而出,為她擋開記者連珠炮的詢問,將她帶回唐辰的病床前。
楚璇疲倦地扒梳劉海,向她們道謝,才知她們是醫院的義工媽媽,在得知這場悲劇后,便義不容辭趕來幫助受難家屬。其中一個婦人好心地為她端來一杯熱茶,她熱忱而溫柔的安慰讓楚璇感到一絲溫情與扶持。
她看著唐辰,沉思一會兒,才向兩位婦人求助,請她們照顧唐辰一、兩個鐘頭,她必須回家收拾一些衣物、奶粉及其他日用品,她也需要洗個澡,身上殘留著濃重的煙酒味,令人掩鼻。先前匆忙地向酒吧經理請假趕來醫院,無暇關心自己的儀容,現下仔細一看,才發現她連襯衫的扣子都上下扣錯了。
兩位婦人當然連聲說好,楚璇匆匆道謝后,迅速地騎上50cc的小摩托車回到住處。她快速地沖完澡,換上干凈的衣服后,才動手收拾唐辰住院的所需物品。收好一小袋行李后,她又撥電話向“公司”請了兩天假,但余經理在電話那頭,用吼的警告她,一旦請假就不用再來了。
放下電話,楚璇受挫地垂下肩膀。雖然這個工作只能晚上上班,還必須置身于龍蛇混雜的酒吧中,但好歹這份薪水及豐厚的小費能讓她養活他們母子兩人,她實在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墒撬餐瑯臃判牟幌聦殞,沒有人可以代替她照顧才兩歲大的寶寶,何況是受傷的寶寶。
想到還在醫院的唐辰,楚璇知道她的抉擇必然會讓她失去這份工作。嘆口氣,她不再多想,即刻趕往醫院。
到了醫院,唐辰已經醒來,正哭鬧吵著要找媽媽。楚璇急忙謝過兩位婦人后,便忙碌地為唐辰換下濕衣。擰濕毛巾為他擦去臟污,并泡牛奶喂他。也許是受到驚嚇,唐辰緊緊抓著楚璇不放,直到喝完奶,又沉沉睡去,楚璇才得以掰開他小手緊握的衣角。
這一夜,她無眠地守在小唐辰的床邊,想著茫然不知的未來,還有感謝老天,讓她的小寶貝平安無事。她真心地感謝,并希望藍太太及她的小孩也都能平安度過這個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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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芝加哥
唐毅滿身疲憊地回到投宿的飯店,借大的房內只亮著玄關燈。就看微弱的燈光,他蹣跚地步至床前,一股腦兒地倒下,安靜的室內只聞他濃濃的嘆息聲。
突然,電話鈴聲劃破寂靜,在沉寂的室內例顯得異常刺耳。直到響了五、六聲,唐毅才緩緩起身接起電話。
“我是唐毅!睕]有招呼、沒有問候,直截了當地表明身分,是他接聽電話一貫的開頭語,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情緒,恍若機器人的語調。
“哥,是我,唐俐!毕噍^于唐毅的平板,唐俐的聲音聽來急切、慌張。“我寄給你的mail,你看了沒?”
““下午都在開會,沒空!碧埔愫唵卫涞卮,沒有任何情感波瀾。
“天啊!我就知道。你快打開來看,有“她”的消息了!
唐毅聞言,整個背脊都挺起來了!罢娴模俊彼穆曇敉蝗换盍诉^來。
“真的。你快一一”
沒等唐俐說完,唐毅扔下電話,箭步沖至客廳里的書桌,打開電腦接收mail。
信件中附帶一個影像檔,是臺灣今天早上的新聞報導。內容是一個精神異常男子在自家公寓中縱火自焚,釀成一死十數傷的災害。唐毅耐心地看著新聞,隱忍著想按快轉的沖動,終于,螢幕下方秀出死傷名單。
一個熟悉的名字一閃而過。
唐辰!他的兒子?!
那她呢?
接下來的畫面出現一個蓬頭狼狽的女子,神情木然地拒絕采訪。一瞬間,唐毅還認不出來,直到那女子的眼神短暫與他相對,一陣顫抖竄過體內。
真的是她?!女子不斷地拒絕記者的問題,但還是難逃記者如豺狼般的包圍。后來在兩個婦人的協助下,她很快地逃過記者的糾纏。雖然只有短短幾秒,但唐毅非常肯定“她”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影像已播映完畢,電腦螢幕停滯不動。但唐毅無法移動,一股火焰在心中迅速燃起,逐漸蔓延。 兩年了,她從他身邊逃開已經兩年了。自她消失那一天起,他的人生便墮入地獄,她的出走猶如最大的背叛,不斷鞭笞他的身心。自此之后,他封閉自己,如行尸走肉般繼續生活,周遭的一切已無意義。他雇請過許多私家偵探,追查她的下落,但她就如蒸氣似的自這世界消失,無影無蹤。
他從不曾放棄尋找她,卻沒想到她竟然離他那么近。
他從容地拿起電話,撥下號碼,然后耐心等待。電話在一分鐘后接通,彼端傳來老人沙啞的應答聲,他迅速地清清喉嚨,才又重新應話。
“喂?”
“我是唐毅。有件事要麻煩你!彼麊蔚吨比氲乇砻髦码娭狻
“混小子,你懂不懂禮貌?是不是在國外待久了,連基本的敬老尊賢都忘啦!
你麻煩人的姿態也未也太高了吧?”老人連珠炮地發勞騷,對唐毅刻意劃出的距離及冰冷的語調一點也不以為意。
“你是我雇請的律師,叫你做事天經地義,難道還得卑躬屈膝不成?”唐毅譏誚地回答,對于他和老人間的唇槍舌劍已習以為常。
“那倒不必,但是連個問候都沒有,這就不像話了!
“我打越洋電話可不是特地來向你問安的!碧埔愕哪托囊呀浻霉,若是平時,他很歡迎和老人的舌戰,以紓解他巨大的壓力,但今天不同。
“好吧!有屁快放。”老人似乎洞悉唐毅的心思,決定放他一馬。
唐毅冷聲地交代一串事項,十五分鐘后,才結束這通電話。他知道老人會盡快地依照他的要求行事,但就是無法靜下心來好好休息。
縱然今天冗長的會議及煩人的公事,已將他磨得筋疲力盡,他的大腦卻無法停止運作。
她過得好不好?為什么看來那么憔作?唐辰為什么會出事?該死的!一連串無解的問題幾乎快將他逼瘋了。
他根本不能冷靜地繼續坐在這兒,將那些問題推出腦海,他想立刻得到答案,馬上、現在。雖然,他很清楚老人一定會將他托付的事情辦妥,而且他明天還有更重要的會議及決策等著他應付,但他就是沒辦法克制想立刻飛回臺灣的沖動。 ”他旋即拿起電話訂好機票,只拿了重要的證件及公事資料,還有隨身的筆記型電腦。不到十分鐘,他已步出飯店,坐上飯店為他安排的黑色轎車,向機場奔去。
他無法等待,他必須親眼看見她。抓住她,否則她一定會再次溜出他的視線之外。
坐上飛機,浮躁的心才稍稍安下。等等我。等我……他不斷地在心中祈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當他們重逢時,她臉十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這次,你跑不掉的。楚璇--我親愛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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