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
聲聲嗚咽,一身破舊的蘭馨換命地擠出眼淚之余,眼尾還不住地朝早沒人看熱鬧的四方打量。
咽了咽口水,滋潤干渴的喉嚨,挪了挪跪麻了的腳,只覺得頭暈腦沉的她,一面埋怨穆齊納爾,一面質疑自己是否又做了蠢事。
突然,一錠銀子丟在面前令她驚喜不已。
是他嗎?她刻意在廉親王府附近賣身葬父,而這會兒,幾個時辰過去了,他終于上鉤了!
滿懷著希望猛抬頭,蘭馨卻立刻泄氣得想一頭撞死。
“姑娘,跟我回家吧,做我的十二姨太,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一個衣著華貴的老頭子直朝她淫笑。
“去、去、去!別來煩我!”素凈著一張俏臉,卻粘著一顆“三八痣”喬裝的蘭馨不耐煩地直朝他揮手。
老頭子一臉錯愕!澳悴皇琴u身葬父嗎?”頓了頓,他頓時恍然大悟。“哦,你是賺錢少是吧?沒關系,大爺可以再加點——”
“你就是給了金山銀山,老娘也不賣!”直想殺人的蘭馨口不擇言的喊,那副模樣不像賣身葬父,倒像潑婦罵街。
“你……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瘋婆子!”老頭子氣得邊罵邊彎身撿起了他的銀子。
“你才莫名其妙,老不修!”早將修養丟去喂魚的蘭馨毫不客氣地罵了回去。
老頭子一拂袖,憤而離去,冷清清的街角又剩下她一個人。
蘭馨沮喪地跪坐在地上,開始猶豫是不是該繼續演這出大爛戲。
“姑娘,這些銀子你拿了回去快葬了你爹。”
這聲音溫暖蒼老,令蘭馨抬起美目。
“剩下的省吃儉用,夠你過上大半輩子的了!
“老伯……”同樣是老頭子,可這老頭子看來親切和藹,而且聽他話中之意,只是義助,不求回報!爸x謝你!碧m馨邊說邊掙扎地爬了起來,但跪麻的腳讓她身子一傾,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老者連忙扶住她。
“謝謝你,老伯!碧m馨穩住身子,又是一聲謝。
“你不用謝我。”老者溫和一笑!澳阍撝x的人是我們家大少爺!
“大少爺?”蘭馨不解。“老伯,請問你家大少爺是何許人也?”
“呵呵呵……”老者撫須笑了數聲!拔壹掖笊贍斦f了,為善不欲人知。又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所以你甭知道他是何許人也,盡管將銀子拿去吧!彼呎f邊將銀袋遞了出來。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是他嗎?
“不!”蘭馨神色一凜,沒接過銀袋的意思!袄喜,你若是不說,蘭兒是萬萬不收這銀子!”
“蘭兒姑娘,老朽只是奉命而來,你別為難老朽了!
“老伯,蘭兒不是為難你老人家,只是受人點滴當泉涌以報,若是連恩人姓名來歷都不知道,教蘭兒如何收得下這個恩惠?”
“這……”老者猶豫了半晌,這才松口!昂冒桑m兒姑娘,讓你知道應該也無妨……其實,幫你的人是廉親王府的大貝勒——穆齊納爾少爺。”
果然是他!蘭馨玉顏霎時釋出暖暖的微笑!澳抢喜,你是……”
“我是廉親王府的卜總管。”
“總管大人你好!”蘭馨忙彎膝施禮。
“好好……”
眼見老人親切,蘭馨心生一計,連忙說:“總管大人,既然大少爺給了蘭兒賣身葬父的銀兩,那蘭兒便是大少爺的人了,所以,蘭兒想請總管大人代為引見,蘭兒愿給大少爺做牛做馬……”
“萬萬不可呀,蘭兒姑娘!”卜總管立刻予以拒絕!拔曳讲哦颊f了,大少爺為善不欲人知,一直交代我不可說出他的身分,如果你一去,不就露餡了嗎?”
蘭馨想想也有道理,卻不愿就此放棄。就算要她為奴為婢,她也要踏上征途,一闖穆齊納爾心湖。
“那……我們啥都不說,就讓蘭兒入府當個奴婢,討份生活,成嗎?”
卜總管還是搖頭!斑M王府做事沒那么簡單的,更何況府里不缺人。”
“總管大人——”
“好了!”卜總管伸手制止了她。“蘭兒姑娘,我言盡于此,你多保重了!痹捯宦洌麑€y袋塞入她手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總管大人、總管大人!”蘭馨在他身后喊了幾聲,見他依舊不理,也只得頹然噤聲。
望了望手中沉甸甸的銀袋,蘭馨不禁覺得又好笑又好氣。
好笑的是,穆齊納爾這渾人老是拿她最不需要的錢給她,她要的是他的心哪!
而好氣的是,仿佛老天爺故意同她作對一般,她的計謀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你應付不了這個男人的……
這句話倏地擾亂了思緒,蘭馨不禁質疑,難道,她真遇上克星了?
不理會店小二狐疑的目光,蘭馨推說丈夫昨兒半夜先行離去,就這么退了房離開了小客棧。
煢煢獨立街頭,一身樸實、一臉素凈的她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日朗風清,抬眸仰望藍得亮眼的天際,心頭少有的無措霎時讓這抹藍洗濯殆盡。
“走吧,走一步是一步啰。”綻開燦笑,貪愛熱鬧的她往人多的方向走去。
游游蕩蕩,沿路打發了幾名搭訕的無聊男子,蘭馨來到北京城有名的風景區——什剎海。
只見荷花映水,垂柳隨風,舒暢著蘭馨的胸懷更加飄揚。
落坐沿岸的茶肆里,暖洋洋的陽光灑落身上,賞景品茗之余,耳際盡是游人高談闊論的歡笑嘻鬧聲。
輕托香腮,半瞇美眸,蘭馨任由名為“平凡”的幸福,充塞在她悠然的胸臆之間。
突地,一陣絲竹琴音傳來,陡地鉆進她的腦際,吸引了她的注意。
側頭一瞧,原來隔壁茶館里,一群文人模樣的男子正在撫琴奏笛,悠揚的樂音襯得明媚風光益發令人陶醉。
杏眼含笑,直想彈唱一曲以抒解奔騰情懷的蘭馨緩緩往那群人走去。
一接近,趁著空檔,她勾扯一記笑顏福身道:“幾位大哥,方才小妹聽聞諸位一曲仙樂飄飄,一時技癢,想來借琴一用,附庸風雅一番,不知可否?”
一群文人既驚且喜地面面相覷之后,一名年紀稍長的男子開口爽朗應允。
“獻丑了!碧m馨坐定琴桌,對著眾人略一頷首,纖纖素手撥弄一陣悠揚琴音之后,李白的“將進酒”也從她瀲滟紅唇中輕逸而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多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一曲唱盡,四周陷入半晌沉寂之后,霎時掌聲雷動,喝采迭起。
蘭馨微笑,頷首致意,直覺得心中壘塊盡吐,一解憂煩。
“姑娘,你唱得太好了!”
“你的琴藝真是出神入化呀,姑娘!”
“姑娘,秀外慧中,真是百年難得一見啊!”
那群文人爭相圍上前來,盡訴或為贊賞或為愛慕之意。
蘭馨淺笑,前些時因穆齊納爾而大為受挫的自信霎時全找了回來。
“諸位大哥,小妹不才,見笑了……”
她自謙之際,見一名茶僮端著一壺茶前來。
“姑娘,這壺‘碧螺春’是那位爺請姑娘的……”茶僮轉頭望著不遠處一名背影健壯昂藏、自斟自飲的男子說道!澳俏粻斣诳涔媚铩饲粦焐嫌校碎g哪得幾回聞’呢!”
望了那背影一眼,蘭馨不以為意一笑,掏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了茶僮!斑@位小哥,勞煩你代我向那位爺說聲謝。”她沒打算親自過去道謝,就怕又惹上甩不開的牛皮糖。
打發了茶僮,蘭馨轉頭面向眼前的文人。
倒了杯茶,盈盈淺笑中,她豪爽地舉杯說:“諸位大哥,方才借琴一用,小妹以茶代酒在此謝過諸位。”話一落,她十足優雅地喝完了杯中甘醇的香茗。
眾人一笑,也紛紛喝了一杯茶。
“姑娘,你太客氣了,其實我們才應該謝謝你,讓我們得以聽上一曲清音,足以繞梁三日、回味無窮呀!”那名年紀稍長的男子說道。
“這樣好了,干脆我們為姑娘伴奏,再請姑娘唱上一曲可好?”另一名清瘦的男子欣然提議,而這一提議立時引得眾人附議。
就這樣,蘭馨盛情難卻地與一群斯文有禮的男子,時而品茗暢談,時而撫琴輕唱,直鬧了一個多時辰,在她極力推辭下,才離開了茶肆。
離開前,她一瞥茶肆,卻不見那名請她吃茶的男子。
回心一想,蘭馨不禁懊惱方才太過招搖,搞不好“那個人”的眼線就在身旁哪!
這一想,她再無心賞景,腳步匆匆,就想趕緊離開什剎海。
一遠離人群,曲終人散的孤寂冷不防地籠罩全身,如花的容顏也寫滿了凋零的落寞。
踏著變得猶如千斤重的腳步,她越走越慢。
美眸映上愁紅,掩上酸澀水霧,她軟弱地倚著樹干,直覺得泫然欲泣。
“姑娘,你還好吧?”
一聲關懷牽引著她的心,驅使她的眸望向身旁開口的男子。
是他!穆齊納爾?!
“是你,方才在茶館里唱歌的姑娘!”穆齊納爾也驚奇說道?煞讲潘一副豪氣干云的模樣,怎么這會兒卻變得一臉黯淡,眼含淚光?
“你……”蘭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澳憔褪欠讲耪埼页圆璧墓?”心下一陣揣測,她直覺地脫口而出。
穆齊納爾一笑,“正是在下冒犯了姑娘。”
蘭馨瞠大含淚的美目,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巧事。
“不過,這都是由于姑娘嗓音清妙,字字動人,所以在下才會情不自禁!彼⒙遏錾Φ。
蘭馨的訝然霎時轉為懊惱。方才就是個接近他的大好良機,她卻輕易讓它自手中放過!
吁了口氣,懊惱倏地又轉為慶幸。還好,她運氣不錯,又和他不期而遇了,不過話說回來,這老天爺是存心折騰她是不是?
之前她三番兩次接近他都無功而返,可當她沒這個心思時,他老人家又來上這么一手,這……
蘭馨不禁仰頭白了天際一眼。
而她瞬息萬變的豐富表情,落在穆齊納爾眼底,失笑驚嘆之余,眸中也有著驚艷。
肌膚白皙,吹彈可破,黛眉如新月,杏眼似燦星,而高挺的鼻梁、微翹的鼻尖下,微噘的紅唇嬌艷欲滴……若非上天開了個玩笑,錯置她左唇上的那顆痣,這個宛如春水般的女子實在堪稱完美。
可方才在茶館里吸引他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琴藝歌聲、她的爽朗豪氣,尤其她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令他似曾相識的熟悉,令他破天荒地請一名女子吃茶。
之后,當他離開了茶館、漫游什剎海景致之際,遠遠見著一名女子似是哀傷、似是精神不振,那模樣牽引著他的好奇,驅使著他前來關心,沒想到這名女子竟然是她!
水眸流轉,看到穆齊納爾盯著自己,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蘭馨不禁一笑。
“敢問公子大名?”
她眼底閃耀的戲謔,令穆齊納爾驚覺自己正呆呆地直瞧著人家大姑娘。
“在下穆齊納爾。”他赧然說道。
蘭馨忍不住又噗嗤一笑。
這樣高大壯碩的男人臉紅的模樣真滑稽、真有趣、真可愛——可愛?呸呸呸!他哪里可愛來著?他這個人只有可恨之處!
又來了!穆齊納爾盯著蘭馨不禁喟嘆。前一刻她還嫣然巧笑,可下一刻她卻又換上了張懊惱的臉孔,這個女子嬌容如此多變,心思必然也十分靈巧,看來,他還是別惹她才好。
“姑娘,方才在下以為你人不舒服,才來關心一番,可眼下見姑娘無大礙……在下告辭了。”話一落,他轉身就走。
蘭馨錯愕在當場。他竟然這么丟下她?
“等……等一下!”半晌,她終于擠出一句話。
穆齊納爾側轉身,卻見她飛撲上來,揪住他的雙臂凄楚地喊道:“公子,請留步!”他一怔,俊朗的臉上滿是困惑。“姑娘,你……”
“公子,你有所不知!碧m馨接了話,拼命地擠出兩滴淚水,也拼命地編派自己乖舛的命運!疤m兒家道中落無依無靠,眼前又有惡人逼婚,一想到此,蘭兒真是痛不欲生!”
“哦!蹦慢R納爾這才明白她的苦處!半y怪姑娘雖一身布衣,卻有不俗的氣質教養。”
不俗的氣質教養?!蘭馨暗喜之中,頷首默謝這聲贊賞。
“也難怪方才姑娘歌聲豪爽,卻透著一抹悲涼!
這句話聽得蘭馨飽受震撼。他……他怎么聽得出她心底的聲音?!
斂穩心神,她以一記媚笑,順著他的話說:“易得千金寶,難得知音人,公子,看來我們有緣呀!”
一句“有緣”直入心坎,穆齊納爾笑了笑,無法否認。
媚笑緩緩而逝,蘭馨黯沉下小臉乘勝追擊!肮樱涂窟@一個‘緣’字,蘭兒想請求公子心存憐憫、伸出援手,否則蘭兒唯有淪為波下臣,方得以解脫了!彼庇U著水波蕩漾的遠方,泫然欲泣地暗示道。
“姑娘,螻蟻尚且貪生,你萬萬不可有輕生的念頭啊!”他一急,伸手握住她的肩頭勸解道。
見機不可失,她順勢倒在他的懷里,嚶嚶嗚咽地裝腔作勢。“公子,那就請你發發好心收留蘭兒……蘭兒愿為奴為婢伺候你!”一絲陽剛氣息鉆入鼻腔,教她不禁深吸了口氣。
嗯……他的氣味真好聞,他的胸懷既寬厚又溫暖,挺教人舒服安心——嗟!她怎么沒來由地發起浪來了?
滿懷軟玉溫香,驚慌了正氣凜然的男子,他連忙輕輕推開了她!肮媚锍錾砹己茫慰嗉娜嘶h下?”
出身良好?蘭馨表面愁苦,心里不禁一笑。這話錯得離譜,她的娘可是在風月場所里打滾呢!不過這話也不假,從孤掌難鳴到后來打理數間青樓,她的娘也算是風塵奇女子,令她一直深以為榮。
“公子,言下之意,你是不愿幫這個忙了?”柳眉緊鎖陰云,眼底泛出濃霧,蘭馨仰著小臉,絕望地瞅著他。家學淵源,她一身本領,不只盡得她娘的真傳,還青出于藍更勝于藍呢!
“姑娘,你誤會了!蹦慢R納爾覺得自己有些心軟,想將她留在身邊!霸谙轮皇窍胩婺阙s走惡人,讓你能平安自由地過活!弊罱K,他還是理智地說出他原先的打算。
不行!這樣她不就又希望落空了。“不!公子——”蘭馨驚慌一喊,再也真實不過的淚水就這樣滑過白皙的臉龐。“就算趕走惡人,蘭兒孑然一身,孤苦無依,倒不如寄人籬下的熱鬧快活呀!”
“這……”他眼露猶豫。
“公子!”喊了聲,不甘愿的腳一軟,蘭馨便要跪倒在他腳下了。
“蘭兒姑娘,你別這樣!”他連忙扶住她。
幸好!蘭馨暗叫了聲,慶幸穆齊納爾沒讓她真跪了下去。
“蘭兒姑娘,這樣好了,你就先隨我回府,再做打算吧!蹦慢R納爾終于屈服了。
兩人雖萍水相逢,相識不深,但料想兩人平日無冤、近日無仇,她一介弱女子看來無害,暫時收留她也是善事一樁。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多做好事,你一定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穆齊納爾霍地想起那日那道士所說的話。
“謝謝你,公子!”
一句透著極興奮的道謝,打斷了穆齊納爾的思緒,還不及做出反應,卻見佳人破涕為笑,忘情地環上他的頸項。
“謝謝你!”蘭馨摟著他的脖子,又開心的喊了聲。
呵呵呵!終于得逞的她拼命忍住想狂笑數聲的沖動。
呵呵呵……杵在原地,尷尬得一雙手不曉得往哪兒放的穆齊納爾只能一個勁的傻笑。
晴時多云偶陣雨,這個蘭兒姑娘心境轉變得真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