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你給我再說一次!」
陸靖恢復自由之身,馬上甩甩手,又伸伸懶腰的,架式這么一擺開來,奴兒才曉得這人長得有多么高大。
剛剛他綁在木樁上還不凸顯,現在松綁了,他簡直猶如猛虎出柙,一現身站在她面前,他的高度好像有她的兩倍高,她站遠了,還得昂起頭才能將他看清楚。
他光著上身,胸前的肌肉憤張,看得出來他很結實,而不知道是不是跟著人口販子走了兩個城鎮的原因,他的皮膚顯得有些黑黝黝的,但卻一點都不顯得臟,反而奇怪得很,像是那種黑是他與生俱來的威儀般。
他黑得很乾凈,黑得讓人臉紅心跳,黑得讓奴兒趕緊移開目光,不敢再瞧他一眼。
而他——
可惡的他,不懂得男女有別、更不懂得主仆之道,她才剛買下他耶!他就沖著她大吼大叫,說她蠢、說她笨,真是氣煞她了。
「我哪里蠢?我哪里笨?」她不服地嘟囔著,卻連頭都不敢抬,活像做錯事的人是她、做虧心事的人也是她。
「你用多少銀子買我的?」
「三兩!
「再說一次!
「三兩!
「再說大聲一點!顾目跉庥杏鷣碛鷥吹内厔荨
奴兒是不曉得他在發什么脾氣,但……他是耳背?她都說了這么多次,他還一直要她重復再重復。
「就三兩唄!」於是她理直氣壯的回答,一點部不覺得這個答案有什么錯,因為這是事實。
陸靖都快被她給氣死了。
「你居然用這種價錢買下我,你還敢說得這么大聲!」他氣得吼她。
奴兒才覺得委屈呢!她低下頭來,小小聲地回答,「是你要我大聲點的耶!」
「這不是重點。」
「那什么才是重點?」她不懂。
「重點是,你怎么可以用三兩便買下我來!」
想他是什么身分、什么出身,他可是個小王爺耶!呃——只不過他現在落了難,但說到底,他還是個王侯出身的嬌貴身分!
「一個乾扁瘦小的丫頭都有人花十兩買她了,而你,就是你……」他氣呼呼的手指頭指上奴兒的前額。
她嚇得連退兩步。
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口氣兇惡地數落她,「你竟然敢跟那人口販子討價還價,你覺得我沒有十兩的價值是嗎?」
「不是,當然不是!古珒旱念^搖得都快斷了,在這種節骨眼,她哪敢跟他點頭說她是,她是真的認為他沒有那個價值。
「我只是沒有那么多錢。」奴兒怕他不信,還翻出她的荷包給他看。
抖一抖荷包,那里真的滾不出一文錢。
她真的不是存心要折損他的價格,而是她沒有那么多銀兩來買他!刚娴,你得信我!
奴兒好怕他不信,凈瞅著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他瞧。
陸靖聽她這么一說,臉色才稍緩下來!负,這事我可以原諒你!
「謝謝!古珒焊屑さ貌铧c痛哭流涕給他看。
「但是,你得去追回那個小販,告訴他,你要花五十兩銀子買我!
「五十兩!」奴兒嚇得尖叫。「我沒有五十兩……」不對、不對,「我為什么要花五十兩買你?!」
「因為我有那個價值。」他堂堂一個靖王爺身分,五十兩銀子還算是小看他的價值了呢!
「可是……我沒有那么多錢。」奴兒扮可憐,哦——不!她是真的粉可憐,她真的沒那么多銀子可以買他。
她好想求他饒了她吧!
但陸靖橫眼掃了奴兒一眼,他細細評估她的身價,從她的穿著、打扮看來,她的確不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姑娘,但他看向她的菜籃子。
「你有江南程家的蘇繡!」他眼尖地瞧見,且頗為識貨。
奴兒急忙搖手說:「那不是我的東西,是我大娘家的表小姐云姑娘要的東西!
「我管那是誰要的東西,總之,你立刻去把這蘇繡賣了,換了錢來贖我,我在這里等你!龟懢笇ε珒侯U指氣使的。
他當他是誰?她為什么要聽他的話!
奴兒氣不過,忿忿的瞪著他瞧。
「還不快去!」他吼她。
「哦!」奴兒被他這么一吼,當下什么主意都沒了,手里抱著剛買來的蘇繡,跌跌撞撞的跑到當鋪,把布給典當掉;再捧著白花花的銀子去追那人口販子。
她把銀子全數給他。
其實,她的蘇繡只能典當二十兩銀子,但她特地請求那人口販子千萬別跟別人說,尤其是那個她剛剛才買來的惡仆。
她很怕她的惡仆萬一知道她只花了二十三兩買他,又要氣得頭頂直冒煙,那多恐怖。
奴兒光是想到陸靖兇巴巴的臉,她就嚇得直打哆嗦。
「這位大哥,這一點點錢你收下,你趕快走吧!」奴兒催人口販子上路,免得穿幫。
人口販子做了一輩子的生意,這種事還真是頭一回遇上呢!都已經敲定的買賣,還有冤大頭自動再送銀子上門來!
他當然得趕快走,省得這位小姑娘到時發現她的如意算盤撥錯了,硬是回來跟他討回多出的銀子,那他可不依。
人口販子趕緊收拾東西,要家人們上路羅!
他們準備趕往下一個城鎮,獨留下陸靖與奴兒。
市集收了、人散了,大街上空蕩蕩的,只剩下落葉片片跟人潮散後滿地的垃圾。突然一陣涼風吹來,卷起幾張紙屑、幾片落葉——
奴兒覺得這景象看起來好蕭條,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背脊涼颼颼的,似乎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 ※ ※
奴兒左手提著豬肉,右手拎著菜籃;左腋下夾著三姨娘要的大褂,還有大伯父要的長袍;她還得去一條街外的藥鋪買東洋參。
可她沒銀子了,怎么辦?
看來,只有跟樂少東家討個商量,看能不能讓她賒個幾天,畢竟,她跟他們做了好些年的生意,他也該知道她是不可能跑掉的才是。
「!」
正當奴兒想得出神之際,她左腋一松,三姨娘的大褂、大伯父要的長袍就掉在地上了。
為了防皺,三姨娘的大褂還弄了個卷軸卷起來,她腋下這么一松,大褂眼看就要滾著跑離她的視線之外。
要死了!她今天還真是流年不利,跑了青蛙不打緊,要是這會兒連大褂都沒了,回去後她的皮還能不繃緊些嗎?
奴兒急慌慌的跑去追。
她追得氣喘吁吁的,眼看大褂就在前頭,她更加賣力,一個跨步,以很不雅的姿勢阻止了大褂再往下滾。
她雙腿開開的,一腳曲著,一腳踩在大褂橫著的布面上?伤F在怎么收腿?
她一收腿,大褂鐵定又滾開了,然而她兩手全是東西,也不能彎下腰身去撿。
「喂!」她喚他。
陸靖眉毛連挑都不挑一下。
「喂!我叫你!」奴兒沖著他叫。
他看她了一眼,但眼光很冷。
奴兒知道他在不高興什么,但是——「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兒!顾植皇谴嫘慕兴肝埂沟,他干嘛這么兇?奴兒委屈地嘟囔著。
「陸靖!顾淅涞膾佅滤拿。
「好吧!陸靖,你幫我吧!幫我把大褂撿起來行不行?」
他沒說行不行,倒是彎下腰去撿大褂與長袍!笖R哪?」他將大褂橫在她面前問她。
他怎么問她呀!
他沒見到她兩手全是東西嗎!
「你幫我拿吧!」這要求不過分吧?畢竟她買了他,他可是她的仆人呀!
「你叫我拿!」可陸靖卻朝她噴氣。
這丫頭片子好大的膽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啊!不就是我花了好大一筆銀子買來的奴才嗎?」從沒見過有哪個奴才像他這樣兇的,動不動就生氣;他不像個奴才,倒像是個主子。
嗚嗚嗚~~她怎么那么可憐,買了個惡仆回來。
現在怎么辦?瞧這陣仗,要他那仆人做事,他鐵定是不肯的;而且說句老實話,她好像也沒有那個膽子叫他做事。
那怎么辦?不帶他回家,帳面上沒法子平衡過去;但帶他回家,像他這樣的脾氣,還不把她家給掀了嗎?
奴兒頓時覺得烏云罩頂,頭上一群烏鴉飛過去,她真是倒楣透了。
※ ※ ※
「奴兒,我的袍子!
「奴兒,我的茶!
「奴兒,我要梳頭!
「奴兒——」
「奴兒——」
陸靖長腳才剛踏進蘇家大門,什么人都還沒見過,便聽到一大串的人喊著奴兒的名,指使她做事。
而奴兒就像蜜蜂似的,一下子跑東、一下子跑西,招呼了眾人,這才拿著她的菜籃子走進廚房。
快晌午了,她還得煮飯呢!
陸靖一路跟著她,有件事有點不明白!冈趺催@么大的一間宅子,就你一個下人?」
「什么下人啊!」奴兒拿著吹桿往炕下吹氣,她熟練的生火,洗了米,開始煮飯。接下來,她像是有三頭六臂似的,忙著炒菜,一盤又一盤的。
「你這樣子不就是下人!
「我?」奴兒指著自己的鼻頭。
她忘了她手剛剛扶著炕,黑了一大塊,現在那塊黑全涂在臉上,顯得她既滑稽又可笑;而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可笑樣,逕自搖著頭說:「我不是下人,我是小姐——」
咦?也不對,她們家沒買奴才,所以她稱不上是小姐,因為,從來沒人這么叫過她;但她真的不是下人,只不過這家里打雜的事全是她在張羅,舉凡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她全都包辦。
「你這樣就是下人!瓜氯司拖袼@樣。
「不!不對!古珒杭敝︻^,她不喜歡下人這個身分,倒不是說她瞧不起奴才,只是覺得她也是這府里的人、是她爹的女兒,她沒當主子就已經夠慘了,怎么能讓她買的奴才說她是個下人呢?
「怎么不對?」
「我爹是這宅子的主子。」所以她哪是下人。 杆,硬要說我是個什么的話,那、那充其量、充其量……」
「充其量什么?」
「充其量只能說我們家各司其職,因為,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會請下人的是吧?既然不請下人,那這些雜事自當落在自家人的肩上!
「可是,打從我進到這個家里,我沒看到有人在工作!顾豢吹剿齻兗业娜瞬皇敲χ蝰R吊,就是忙著指使她做事。
「在工作的就你一個,還說什么各司其職!龟懢赴欀樋此龁枺骸改愦_定你是這宅子的老爺生的嗎?你確定你不是撿來的嗎?」
陸靖嘴巴壞,硬是要揭奴兒的傷疤跟痛處。
「我當然不是撿來的,我娘可是這府里最得寵的二奶奶!
說起她爹娶了三妻四妾,她娘雖然排行老二,但可得寵的哩!因為她娘生了蘇家唯一的男丁。
「可你娘怎么不寵你?讓你乾乾扁扁的一個小丫頭,里里外外打理這么多事!」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這才發現,奴兒個兒小小的,身上不長肉。她長得難看也就算了,怎么還不懂得妝扮自己呢!
瞧她蓬頭垢面的,哪像是二七年華的大姑娘?
陸靖撇嘴,對奴兒是萬般嫌棄。
奴兒不知道陸靖的心思,她一心一意只想為自己討個公道回來。「我娘不是不管我,她是沒時間管我!
娘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陪她幺弟,陪聰兒讀書、寫字,就怕幺弟一個路走岔,變成不肖子弟。
「你別胡說。」她跺跺腳,怪他隨口胡說,攪亂了她的心思。她不喜歡這個樣子,她一向安分守己慣了,過這樣的生活,她學著知足常樂,但他剛剛那席話,分明就是想挑起她隱藏在心底的不悅。
她喜歡做家事、喜歡被大家依賴,為什么這些喜歡一旦到了他的嘴里,便全成了不堪的虐待?
「懶得理你!顾氖拢挪幌牍苣!他只想待在這個地方避避風頭,等他家里的人來接他。
他一個王孫公子落了難,身上沒銀子使的滋味真難過,但陸靖一點也不想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力量回京城。他要待在這里等人,而這段等待的期間嘛——唔!她得伺候他的吃、穿。
「盛碗飯來!顾钏。
「你干嘛?」
「我要吃飯!」不要她盛飯,他能干嘛?
陸靖翻白眼,真不曉得這丫頭是不是腦子壞了,有點「阿達、阿達」的,要不然這么顯而易懂的事,她還要張大嘴巴,問他一句為什么。
她是在耍白癡啊她!
陸靖像個大爺似的,坐在灶房的長板凳上,蹺著他的二郎腿,氣定神閑等著奴兒服侍他。
奴兒既要張羅他吃,又要張羅他穿,她是招誰惹誰來著?她只不過是好心的買了他,為什么得淪落到當他的奴才!
奴兒瞪著他,可他卻比她更兇;奴兒兇不過人家,於是短了氣勢,只好委曲求全的去張羅吃的讓他吃飽、喝足。
而他吃飽了、喝足了,這會兒他總該走了吧?
「你快離開!古珒合脒^了,帳面不符的事她自個兒會想法子蒙混過去,至少勝過留他這個大爺待在她家白吃白喝。
她家里的人要是看到她房里窩藏個男人,那還能不天下大亂嗎?
「你快走!顾檬滞扑。
陸靖一個轉身,折了回來!改慵笔裁醇保课矣姓f我要離開嗎?」
「你還不離開啊?」難道他還想賴著不成?
「我三天沒洗澡了!龟懢负苁懿涣俗詡兒身上的味道!改闳盁崴畞碜屛蚁丛璋!」
他指使她指使得倒是挺順口的。
奴兒不禁為之氣結。
「怎么?還不快去!挂娝对谠,陸靖壞脾氣地吼她。
「哦!」被他一吼,奴兒一驚,什么氣全沒了,趕緊跑到外頭去劈柴、升火,燒熱水。
她就像可憐的小婢女一樣,服侍著她花了二十三兩買來的惡奴才。
她為什么這么可憐啊?奴兒心底有所不服,但她與生俱來便是逆來順受的個性;而陸靖的個性又太強悍,所以,她的心里縱有再多的不服,也只能乖乖的聽從陸靖的指使。
她現在只希望陸靖能早點閃人,為了達到她的心愿,所以,奴兒更加努力的服侍陸靖這個惡仆。
※ ※ ※
奴兒將陸靖要的熱水燒好之後,便把他藏在她房里洗澡;而她自己則是一溜煙就不見人影了。
她上哪去了呢?
陸靖洗好澡,閑來無事跑到屋外閑晃。他以飛檐走壁的方式看盡蘇家里里外外的一切。
大廳上,席開兩桌,男丁女眷隔著屏風分開用膳。
可那個笨奴兒呢?陸靖下意識的四處梭巡的找她。
在女眷那桌,他找不到她的人;陸靖輕足在屋檐上點了兩下,輕輕的躍開身子,飛著離去。
在灶房,他找到了她的人,那笨丫頭正躲在灶房里吃飯呢!
他縱身下去,足點地,推開灶房的門問:「你在干嘛?」
他無聲無息的出現,差點嚇死她了。
奴兒拍拍胸脯,把梗在喉嚨的那口飯給捶下去。
要死了!「我才想問你,你在這里干嘛?我不是讓你在我房里躲著別出來嗎?你怎么這么光明正大的在我家晃?要是讓人瞧見怎么辦?」
「不怎么辦。」陸靖覺得他長得玉樹臨風、豐姿颯爽,沒什么好見不得人的。
倒是她!「你怎么躲在灶房吃飯?」她才像是個見不得人的賊呢!
他彎著身子看向她一臉的狼狽。她因為忙而顯得有點灰頭土臉,那臟兮兮的小臉昂著,就像只可憐兮兮的小花貓般,看得陸靖忍不住就想欺負她。
那只小花貓不懂他欺負人的心思,還傻傻的回答他,「我喜歡在這兒吃!
「你少來了,哪有人不愛在大廳跟家人和樂融融地一起用膳,倒喜歡一個人窩在黑不溜丟的灶房用餐!老實說,是不是你家里人不讓你同他們一起吃?」
「你才少多管閑事,我家里面的人這么疼我、愛我,他們怎么可能不讓我跟他們同桌用餐?是、是、是我不要的。」她還在逞強。
「你為什么不要?」
「你沒瞧見嗎?那桌子才那么一丁點大,卻要擠那么多人;我在那個地方吃飯多不舒服?不如一個人在這里用餐,這里全是我的地盤、我的天下,我愛吃多大口就吃多大口,又沒人管;我為什么不愛在這里用餐?」
因為這樣用餐,一個人很無聊。
陸靖將答案吞回肚里,沒說出口。他難得一見的良心跑出來,要他別再對她落井下石了。
他分明知道奴兒在這個家里不得寵,何必硬要揭她的瘡疤呢?
「哎呀!」奴兒突然發出一聲尖叫。
「又怎么了?」
「我忘了……」
「忘了什么?」他問。
奴兒的眼睛圓溜溜的轉,她才不跟他說呢!
「總之我有急事要忙,你快回我房里躲著,別出來給我惹是生非!顾龞|西收拾收拾,便忙著往外頭跑。
陸靖會乖乖的回房那才有鬼,他直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