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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門 第四章
作者:亦舒
  在門口,鏡華怪她,「你這個人!  

  金瓶默不作聲,拉開車門上車。  

  「你大可乘機問:齊太太你只得一子一女,還有無其它孩子?」  

  金瓶抬起頭,「鏡華,你也看得出來,齊太太已沒有其它孩子!  

  沈君明敏,立刻明白這話,噤聲。  

  「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忘記我。」  

  「可是,現在你回來了,瞎子也知道你們是一家人,齊家活齊家良簡直是比你大幾碼的印子。」  

  「是,真相像!  

  「一家團圓豈不是好事?」  

  「他們已經搬了家,兩歲的我,如何找得到這樣遙遠的家?」  

  「你已經二十歲了。」  

  金瓶慘淡地笑,「不,在我記憶中,我永遠只得兩歲,赤足,腳底長了老繭,剃光頭,腦頂長滿惡癬,四處找我的家!  

  沈鏡華黯然,「金瓶,你——」  

  「她的頭發像銀絲般,可是剪得很短,梳理得很漂亮。」她在形容齊太太,聲音中帶著愛慕。  

  「我送你回家!  

  「不,我肚子奇餓,想大吃一頓!  

  一個人悲愴或快樂過度,均有奇異反應。  

  那天回到公寓,秦聰已經回來。  

  「我已經考進微軟,明日上班,面試題目是:如何挽回本公司受損的聲譽!  

  金瓶不出聲。  

  她忽然嘔吐起來。  

  秦聰撲過去扶住她。  

  玉露連忙幫她清潔。  

  金瓶躺沙發上,一聲不響。  

  片刻,相熟的中醫師來了,診治過,說是連日勞累,加上積郁,又水土不服,留下藥方。  

  秦聰立刻出外配藥,不消片刻,家里藥香撲鼻。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回來就病!  

  金瓶卻說:「你打算怎樣挽救微軟?」  

  「我同他們說,最簡單做法是大量捐款到第三世界,發財立品嘛,舉個例,非洲人患昏睡病,無人捐贈藥苗,死亡率高企,同樣的藥種,卻用來發展女性脫毛膏,大肆刊登廣告圖利,多么荒謬!  

  秦聰仍然笑嘻嘻。  

  「說得真好,探到虛實沒有?」  

  「不必太快完事,免得客人以為太過容易,物非所值。」  

  金瓶拿著一本書進寢室去。  

  哪里看得進去,一行行字像是會跳躍似,玉露煎好藥斟出來給她,既甘又苦,但落胃已經舒服一半。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玉露輕輕稅:「我到大學園舍去看過,真是一個好地方,最大特色是靜,綠蔭深處才有學生三三兩兩喁喁細語,圖書館像是學子崇拜的地方,高大莊嚴,能成為他們一分子就好了!  

  金瓶還來不及回答,一歪頭就睡著了。  

  玉露替她蓋上薄被。  

  秦聰在門旁憐惜地說:「這金瓶,總比別人多思多想!  

  玉露口氣忽然像個大人,她這樣說,「你疼愛她是這樣說,否則就是自尋煩惱!  

  秦聰不出聲。  

  「說她聰明呢,有時料事如神,恍如半仙,可是眼前的事,卻又胡涂得很。」  

  秦聰走到露臺坐下。  

  玉露冷冷說:「至今她不知我同你的關系。」  

  秦聰驟然轉過身子來,「你想她知道,那還不容易,跑到山上,大聲叫下來,全城人都聽見!  

  玉露不響,孩子氣的臉上露出不忿苦澀之意。  

  秦聰取過外套出去了。  

  玉露走進房去,看著師姐,輕輕稅:「你比我聰明,比我漂亮,比我能干,什么都勝我三分,你走呀,走呀,你離開師門,我才能脫離你的陰影!  

  她學著師傅的聲音,唯妙唯肖,有種陰森的感覺,「唉,玉露,這就不對了,下手還是太重,讓金瓶做一次給你看!  

  接著,她坐下來,眼睛里充滿寂寥。  

  金瓶睡了整天,什么都沒聽到。  

  第二天早上,秦聰起來上班。  

  她對金瓶說:「索性在微軟工作,也能養家活兒。」  

  他也向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只不過天天大清早起來,唇焦舌燥!顾謶賾倥f生活。  

  「接待處的吉賽兒,已經問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菇鹌啃α。  

  「你好象完全不妒忌!  

  金瓶點頭,「這的確是我的最大缺點!  

  玉露揶揄說:「但愿我有師姐這樣的涵養!  

  下午,金瓶到隔鄰找沈鏡華,他一早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門。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聞到藥香。」  

  一板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見齊教授,我陪你。」  

  「你讀我心思,像讀一本書一樣!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讀書,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沒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長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問題,又有爭地盤事件。」  

  「可會動刀動槍?」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來看你!  

  他們到了齊家,才發覺是一個茶會,有十多廿名同學在場,慶祝齊教授得了某一個國際獎項。  

  他們合資送了一只水晶玻璃紙鎮,蔚藍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著白云,金瓶握手中愛不釋手。  

  她與沈鏡華混在學生群中,沒人發覺他們不是齊教授的學生。  

  齊礎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歐亞混血兒,年紀不小了,仍然身型瀟灑,健談、爽朗。  

  他對金瓶沒有印象,可是一見就有好感,他說:「你是九八年陳美霓的門生吧,美霓教學最嚴,名師出高徒!  

  一個女同學馬上說:「真不幸,這個老師會數功課字數!  

  隨即又有男同學過來笑說:「陳師最挑剔,把我們當小孩,每次交功課,就唱名字:誰誰誰還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畢業。」  

  大家笑個不已。  

  金瓶艷羨他們的青春無憂。  

  「師母呢,」金瓶問:「家活家良呢!  

  金瓶忽然鼓起勇氣,「齊教授,你還有其它的孩子嗎?」  

  齊礎一怔,輕輕坐下,把啤酒放在一角。  

  「背后有人議論嗎?」  

  「不,我——」  

  「是,我還有一個孩子,今年十月就滿廿一歲,但是,多年之前,我已失去她,她患病不治!  

  「呵,多么不幸,她叫什么名宇?」  

  「她叫家寧!  

  「你可想念這個孩子?」  

  齊礎抬起頭來,看看遠處,緩緩答:「每一日!  

  金瓶點點頭。  

  那邊有同學叫她:「吃蛋糕了!  

  沈鏡華在她身邊說:「別吃太多,當心胃納。」  

  真的,一個人做什么不用量力而為呢。  

  他倆輕自從后門溜走。  

  沈君說:「終于問清楚了!  

  「多謝你幫忙,原來,我本名叫齊家寧,假使住在紅瓦頂屋里長大,會同那班年輕人一般生活。」  

  「為什么不等齊太太回來?」  

  「兩個人都見過了,我已心足!  

  沈鏡華點點頭,把車駛走。  

  金瓶把臉埋在臂彎里,任由風吹看頭發,直至有點暈眩。  

  他送她到門口,「好好保重!  

  傍晚,是玉露先回來,把一疊文件自背囊里抖出來。  

  嘩,像一本電話本子那么厚。  

  奇是奇在那樣龐大的電腦科技公司會議記錄竟用手寫,各種字體都有:媚秀、潦草、粗線條、美術式……蔚為奇觀。  

  玉露說:「他們怕儲存在電腦總有駭客會有本事竊看,改用原始方式,最為安全!  

  「這里都是證據?」  

  「是,你看:主席說,非得收購昆士蘭,叫做一網打盡,又,同洛克力說明,不予合作的話,死路一條,這種口氣,還不算托拉斯?」  

  「秦聰怎么還未回來?」  

  門一響,他笑嘻嘻回來,手上挽看公文包,重疊疊,一看就知道里頭還有同類文件。  

  「一拿拿那么多,人家不會疑心?」  

  「我已用影印本塞著空位,一時無人發覺,他們只把文件擱在茶水間鄰房,真正草率,我還以為收在主席的夾萬里。」  

  玉露忽然好奇,「夾萬里收著什么?」  

  「不準節外生枝!  

  「今晚主席請伙計到他家去參觀,各人可帶一名家眷!  

  玉露不出聲,金瓶轉頭對她說:「你去見識一下!  

  「我們三人都可以去,我已經復制了請帖!顾〕鰜頁P一揚。  

  不是請帖問題,金瓶不想兩個女生跟看一個男人走。  

  「你也有好奇心吧!  

  那晚,他們三人到了豪宅門口,金瓶低頭一看,訝異地說:「這么丑」,大屋占據整個山頭,像只伏在地上的怪獸,深灰色,虎視耽耽,可見財富與品味確是兩回事。  

  人客紛紛到達,排隊在門口等保安檢查核對帖子,請帖上有一條磁帶,對秦聰來說,在電腦名單上加多一個名字,舉手之勞。  

  他們順利過關。  

  一進大門,金瓶看見大堂內放著一座兩層樓高的機器,不禁脫口問道:「這是什么?」  

  身邊一個男客說:「十九世紀的蒸汽機!  

  金瓶笑出來,「把這個放在家里,真是個怪人!  

  「我是法律組的孟穎,請問你是——」  

  「我是齊家寧!  

  「我帶你四處參觀,一這屋子三萬多平方呎,平日只開放八千多呎,還有許多地方在裝修中,主席今晚不在,他應大法官召到首府聆訊壟斷事件,最近也真寢食難安!  

  「聽說屋內有許多機關!  

  「傳媒渲染罷了,書房里的確有一道秘門。」  

  「呵,通往何處?」  

  「請隨我來!  

  推開書房門,只見皮沙發上有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擁吻,對他們視而不見。  

  金瓶微笑,「的確不易找到接吻的地方!  

  盂穎忍不住笑出來。  

  書房像一座小型圖書館,其中一座書架子輕輕一推,自動滑開,兩人鉆進去,走下樓梯,原來是一間龐大的車房。  

  車房內?磧杉苤鄙龣C。  

  「這是一間飛機庫!」  

  「給你講對了,他小時候,母親老是同他說:『勿把遙控直升機攜到屋內』,所以現在他建造這個車房!  

  「幼時他是個頑童吧!  

  「因此一直有頑劣兒聰明這個傳說。」  

  車房門打開,外頭是一個飛機坪,再出去,是私人碼頭。  

  這一夜滿天星斗,金瓶仰起頭,「看,獵戶星座的腰帶多么明亮!  

  「我帶了酒來。」  

  這個叫孟穎的年輕律師自外套口袋取出兩瓶小小香檳,開了瓶塞,放入吸管,遞一支給金瓶。  

  他這么懂得討好異性。  

  金瓶笑了。  

  他說:「這里才是接吻的好地方!  

  金瓶笑,「有點冷。」  

  他立刻脫下外套,罩在金瓶肩膀上。  

  金瓶感喟,能夠要什么男生就做什么,也只得這幾年流金歲月罷了,之后,誰睬你。  

  外套上有陌生人的體溫,金瓶靜靜喝完了香檳。  

  「家寧,可以約會你嗎?」  

  「你有時間的會嗎?」  

  「我是律師,他們允許我有私人時間,每周工作一百小時足夠!  

  金瓶駭笑。  

  「真可怕吧,什么都得以生命換取。」  

  「你怎樣看公司前途?」  

  「你真想知道?分拆已成定局,但無礙主席名留千古,亦不影響他財富,只不過銳氣受挫,心中不快而已!  

  「究竟誰是誰非?」  

  「你站他這邊,是富不與官斗,一個人富可敵國,政府都妒忌他,你若站在官這邊,會覺得他生意手法實在狠辣,逼著全世界人用他產品!  

  「你說得真好!  

  「我最喜化繁為簡,主席開會時喜同我說:『孟穎,一這件事,煩你用三句話解釋給我聽』,這就是我的工作!  

  毋需置疑,他是個人才。  

  「那么,請把人生的意義用三句話演繹給我聽!  

  「既來之則安之,自得其樂,知足常樂!  

  金瓶像是醍醐灌頂,「多謝指點!  

  「不敢當。」  

  「呵,出來太久了?我們回去吧!  

  他們沿小路自大門回轉大廳。  

  「你會喜歡住在這間大宅里嗎?」  

  金瓶忙不迭搖頭,「不,兩房兩廳足夠!  

  盂穎笑,「那我可以負擔。」  

  她把外套還給他。  

  走進大廳,各人已在用膳,食物異常豐富,但美式大菜家燒牛肉龍蝦尾炸魚塊實在叫她吃不消,甜得發苦的蛋糕像面盆般大,冰淇淋似山般堆在玻璃盤上。  

  盂穎剛想問她吃什么,一轉頭,已經不見了她。  

  金瓶已與自己人匯合。  

  「這間屋子是每個少年的夢想,一味大大大,包羅萬有。」  

  秦聰說:「他不諳風水,坐東面西并不是好方向,在北美西岸的房子,應坐北向南,況且大門向街,雖有私家路,也不算矜貴!  

  「你幾時做起堪虞輿師來?他并不住在這里,這不過是一所行宮!  

  「交了貨我們立刻出境!  

  「那么走吧。」  

  他們在市中心一家餐廳交貨,三人坐下,才叫了飲品,鄰座便有人客叫菜,秦聰把手提箱放身邊,一下便有人取走,鄰座仍然三個人,兩男一女,可是箱子已經搬運出門。  

  他們三人叫了咖啡,再過十分鐘便結賬離去。  

  金瓶留意到鄰座有人吃橙鴨,真是奇怪的一道法國菜,橘子怎么聯同肥膩騷的鴨子一同煮?不可思議。  

  金瓶忽然想吃清甜的魚片粥,放大量莞茜,不知多美味。  

  回去吧。  

  三人不發一言,回公寓梳洗轉妝,十分鐘后出門往飛機場。  

  有兩部車子來接,金瓶笑,「這次我與你一班飛機!  

  兩姐妹坐一起。  

  玉露先聚精會神織了一會毛線,然后抬頭問:「師姐,你看見我的時候,我有多大?」  

  「據醫生說,你只有五個月,像一只貓,因營養不良不會坐,連啼哭力氣也無,保母老怕你生病,日夜抱手里!  

  「我是韓裔?」  

  「韓裔多美人。我聽人說,日本幾個最漂亮的女演員,其實都是韓裔!  

  「我們好象沒有童年照片。」  

  「像移了民一樣,從此做一個新人!  

  「移民后也可以保留原有文化!  

  金瓶微笑,說下去:「后來,大了一點點,約周歲時,忽然想走路,摸看家具從屋子一端走到另一端,頑皮起來,所有可以打破的東西全給打破掉,各人大發牢騷!  

  玉露掩著臉笑。  

  「接著,師傅教你手藝,更加煩惱,全家人鎖匙錢包手表不知所蹤!  

  玉露面色沉了下來。  

  「怎么了?」  

  「師傅一直說我不夠精靈,『玉露,你再不用功,只好做餌,或是接手,一輩子當不上漁翁』!  

  「那是激勵你!  

  玉露說:「我一輩子都沒聽過師傅稱贊我!  

  「我也是,你并不寂寞!  

  「師傅真是吝嗇!  

  「規矩是這樣,怕一贊就壞,恃寵生驕!  

  「我或許會,我卻不擔心你,你看你多深沉!  

  金瓶一怔。  

  「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你高興,也從來沒見過你不高興。」  

  「是嗎,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嗎,你那樣看我?」  

  「你再不喜歡,最多不出聲!  

  「嗯!菇鹌块]上眼睛。  

  「師姐——」玉露還想說下去,一轉身,發覺金瓶已經盹著。  

  可見她是不高興了。  

  玉露只得一個人悶看雜志報紙。  

  到底未能像親生姐妹那樣,什么都說,生了氣,也片刻和解。  

  她們之間,裂縫一定越來越大,最后決裂,互不來往,誰也不耐煩去修復關系。  

  這一程飛機只得幾個鐘頭,師傅著她們在夏威夷大島希露市著陸。  

  這次,師傳寄住在友人的咖啡種植園中。  

  下了飛機,有仆人來迎接,大島不如火奴魯魯那般商業化,民風比較樸實。  

  車子駛過咖啡園,已經聞見醉人香氣。  

  玉露說:「真會享受,住葡萄園或菠蘿園都宛如天堂!  

  師傅坐在一張大藤椅上,看看一隊七八歲大孩子練習土風舞。  

  教練是一個肥胖的太太,可是雙臂與手指都異常柔軟,她手揮目送,一邊示范一邊形容:「白色海浪卷起,愛人回來了,過來,坐在我身邊——」每個手勢都有內容,像在說話,眉目傳情。  

  屋邊長滿蛋黃花及大紅花,玉露采了一朵別在耳畔。  

  她倆靜靜坐在師傅身邊的矮凳上。  

  「回來了!  

  「是。」  

  秦聰在身后出現,原來他比她們早到,遞飲料給她們,并且交一具小小手提電腦給金瓶。  

  金瓶戴上耳機,聽見新聞報告員說:「……最新獲得資料顯示,微軟企圖壟斷意圖確鑿,法官著其在十八個月內分拆——」  

  金瓶把電腦及耳機還給秦聰。  

  師傅的聲音比平時慢:「你看右邊第三個女孩,多漂亮可愛。」  

  金瓶看過去,是,烏發大眼,笑臉可親,小小年紀,已經無限嫵媚。  

  金瓶忽然輕輕說:「我在西雅圖見到親生父母!  

  師傅并無意外,「這么容易找到?」  

  「我有線人!  

  「他們是什么人?」語氣十分平靜。  

  「師傅你明知故問!  

  「我實在不知他們是何方神圣,請指點迷津!  

  「他們是齊礎教授及太太,我本名齊家寧,是他們的大女兒,當年被人自家中拐走!  

  師傅輕輕問:「這事由他們親口告訴你?」  

  「我跟弟妹長得一模一樣!  

  師傅微笑,「右邊第三個小女孩子,同你何嘗不是一個印子,所以我叫你看。」  

  金瓶不出聲。  

  「你是聽誰說的?」  

  金瓶發覺自己魯莽。  

  「你不覺有疑點?」  

  金瓶答:「我親身去過齊家!  

  「在師傅家生活十多年,忽然聽見陌生人說幾句話,就立刻相信了,反轉身來當師傅是仇人,」她聲音漸漸疲倦,「你是師傅,你可會心灰意冷?」  

  她站起來,拂袖回屋子里去了。  

  金瓶獨自坐在凳上苦惱。  

  師傅早有準備,一定有人通風報信。  

  「秦聰,是你!  

  「我不做這種事!  

  「那么,是玉露。」  

  「整個師門都出賣你?」秦聰十分諷刺。  

  金瓶伏在膝上。  

  秦聰替她按摩肩膀,「稍安毋躁,師傅這次是來看病,你實在不應惹她生氣。」  

  「什么?」金瓶愕然。  

  「我也是剛才知道,她明天入院做手術割除肝臟腫瘤!  

  金瓶瞠目結舌地站起來。  

  「去,去向她道歉。」  

  金瓶奔進屋去。  

  玉露正替師傅收拾衣物,師傅看見金瓶,揮揮手,「你且去忙你的事!共幌肱c她多說。  

  秦聰把她拉走。  

  「這一陣子你一開口就是與師傅算賬,不是要自立門戶,就是控訴師傅拐帶,是誰挑撥離間,你為什么那樣相信他?」  

  金瓶說不出話來。  

  「一切待師傅熬過這一關再說可好?」  

  金瓶用絲巾包了一大包芍藥及玫瑰花瓣給師傅當枕頭。  

  第二天一早六點鐘起來送師傅進醫院。  

  她竟不知師傅已經病入膏肓。  

  醫生向他們詳細講解病況,最后問:「王女士是你們什么人?」  

  秦聰答:「老師!  

  醫生訝異,「你們三人只是她學生?」  

  他以為三個神情萎靡眼睛發紅的年輕人是至親。  

  他說下去:「自病發至今,只有三個月時間,手術已是最后一步!  

  玉露忍不住流淚。  

  金瓶把手搭在她肩上。  

  醫生說:「你們可以進去看她。」  

  師傅已接受注射,神情鎮定,但十分疲累。  

  金瓶不敢向前,只見師傅對秦聰與玉露都有吩咐,最后才輪到她。  

  「過來!箮煾到K于叫她。  

  金瓶走過去蹲下。  

  師傅看著她嘆口氣,「你的生父并非高貴的大學教授,你來自鄉間,父母極大可能是佃農,這樣簡單的事,驗一驗去氧核糖核酸便有分解,何必猜疑!  

  金瓶伸手去握住師傅的手。  

  師傅忽然笑了,她的面孔出乎意料地年輕娟秀,「你去自立門戶吧,出來之后,我也該退休了。」  

  「我——」  

  「也許我的經營手法確是不合時宜了,意興闌珊,數十年啦,唉,盼望的人卻還沒來,」聲音漸漸低下去,說話已經迷糊。  

  金瓶守在師傅身邊,動也不動。  

  漸漸腿部麻木,她站起來,走了個圈子,窗外天色已暗。  

  她聽見師傅喚她:「金瓶子。」  

  金瓶連忙過去扶起師傅。  

  「給我喝一口蜜水!  

  金瓶喂她喝水。  

  「我從來沒有同你說過我的經歷。」  

  「師傅就是師傅!  

  「記住,金瓶,不要相信男人!  

  金瓶一怔。  

  「你看,為了救一個人,我甘愿犧牲這雙手,可是,最終那個人嫌棄我,離開我!  

  金瓶握著師傅的手不放。  

  「有一段時間,我似仿佛已忘記這件事,可是今日又不甘心,陳年往事,統統想轉,耿耿于懷,不得超生!  

  這時,秦聰進來說:「師傅說些什么,不要太勞神。」  

  師傅看牢那美少年,「金瓶,別忘記剛才我同你說的話!  

  秦聰問:「師傅說了些什么?」  

  金瓶笑說:「師傅叫我不要相信你!  

  秦聰忽然變色,退到一個角落,過一會兒,他說:「我先出去。」  

  在門外,玉露叫住他:「可聽到什么?」  

  「他們只是閑話家常。」  

  玉露忽然笑了,這本來不是應該笑的時候,她卻笑得十分暢快,像一個小孩看見心愛的糖果般。  

  「師傅真心喜歡金瓶,要是我同你那樣激怒她,早被攆出門去!  

  秦聰不出聲。  

  「去,再去聽她們說什么。」  

  「要聽你自己去!  

  玉露忽然現出老成的表情來,「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師傅的財產——」  

  「師傅一定無恙,」秦聰打斷她,「我們三人仍然效忠于她!  

  玉露嗤一聲笑。  

  秦聰忽然不耐煩問:「你笑夠沒有?」  

  玉露把手搭在他肩上,「你從來不會這樣對金瓶說話!  

  秦聰一聳肩,拂掉她的手。  

  他走到一個角落坐下。  

  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他喜歡金瓶多一點,可是,他的想法比較簡單,金瓶時時叫他為難:「秦聰,我與你一起出發去尋找親生父母可好」,「秦聰,你對身世不感好奇嗎」。  

  人太聰明了,想法很奇突。  

  聽了外邊故事,回來同師傅計較。  

  有人告訴金瓶,  當年師傅曾為一個男子犧牲,那人卻辜負了師傅,另外結婚生子,而金瓶,正是其中一個孩子,師傅為著私人恩怨,把孩子拐帶。  

  傳說越來越盛,好似有一百張嘴一千張嘴齊齊講話,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竊竊私語。  

  秦聰聽見金瓶問章阿姨:「我從什么地方來?」  

  章阿姨是何等樣人,怎么會露口風,只是苦勸:「金瓶子,你得相信你師傅。」  

  不知金瓶有沒有聽進去,秦聰卻牢牢記住。  

  這時,金瓶出來說:「師傅有話同我們說。」  

  玉露立刻進房去,秦聰跟在身后。  

  師傅看著他們三人,但笑不語。  

  過一會她說:「人的命運真是奇怪!  

  金瓶一凜,好端端怎么談起命運來。  

  「你看你們三人,不同族裔血統,今日卻聚在我門下!  

  金瓶肅靜,太像遺言了。  

  「我最痛恨的一件事是殘害同門!  

  金瓶說:「師傅請放心——」  

  「誰先動手,誰即是罪魁,罪無可恕,明白嗎?」  

  他們三人點頭。  

  師傅揚一揚手,忽然像是想起了極遙遠的事,喃喃說:「命里注定沒這件事,怎么追求也沒有用!  

  金瓶說:「師傅,我們都明白了。」  

  「我有一知己,叫岑寶生,他值得信任,做為朋友,最好不過,我住的園子,即屬于他所有,你們有什么要求,不妨向他提出來!  

  這時,看護輕輕進房,「手術室已準備妥當,要推你上去了,做完手術才講吧,你看你的子女多聽話!  

  她總算閉上了雙眼,「記住,岑寶生與章阿姨,萬一——」  

  護士噓一聲打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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