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興高采烈的神情恰恰相反,面對她的幼稚表現,蕭海除了皺眉還是皺眉。
事實上,他不叫蕭海,而叫蕭靖海,是大遼乙室王府的新任王爺。
乙室王府--作爲掌管大遼機密情報的特設機構,向來只對大遼的皇帝直接負責,而乙室王府的情報總樞紐--乙室王爺也是深居簡出,從不上朝,更不在人前輕易露面。
自出生起,他就被當作乙室王府未來的主人培養,從小被特殊而又復雜的環境包圍。
多年的磨練,使他個性剛毅沈穩。遇事從容,擁有洞悉世間一切的睿智,但同時也造就了他不喜言辭的性格。
對他來說,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靠嘴巴說出來的。
接任乙室王府不過一年,他成績斐然,強勢俐落的作風不但讓他在王府內部建立起絕對的權威,在外也頗有口碑。
前些日子他得到消息,說是當今圣上的二皇叔耶律凱企圖密謀造反,爲了反叛成功,大遼失蹤已久的國寶--天眼,正被人透過特殊管道送往耶律凱在東丹的王府。
因爲事關重大,他決定喬裝之后親自出馬調查此事。
可是……就她?
這樣一個身材小巧、稚氣未脫的小女孩,真是密函上所說,負責運送“天眼”的那個風水師?
當時他就起了疑心,可轉念一想,說不定這是她的保護色,故意在人前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用來掩飾她的本來面目。于是他不動聲色地救了她,又乘著她昏迷時搜了她的身,除了發現一些看風水用的道具和幾兩碎銀外,什麼都沒有。
有這樣的結果他并不意外,因爲他從不認爲東丹王耶律凱會是個愚蠢之人,會找個讓人一看就知道“天眼”藏在哪里的人來運送寶物。更何況,尋找大遼失傳已久的“天眼”固然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但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找到東丹王謀反的證據,將他繩之以法。古人早就說過--禍起蕭墻。從前朝穆宗皇帝那里得到了深刻的教訓,當今圣上耶律賢雖然寬仁治國,但對一切可能動搖國本的事情卻絕不手軟。當東丹王耶律凱正在密謀造反的消息傳到圣上的耳里時,圣上異常慎重,第二天就把這個棘手的案子交給乙室王府去處理。這可以說是圣上對他的信任,也可以說是圣上對他的考驗。
雖然他在去年和北院大王耶律肆、上京衛戍官首領耶律翰云一起擁立圣上爲帝的功勞有目共睹,但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爲君之道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又有幾個臣子真正搞得清,摸得透?
爲了不辜負圣上的厚望,他不但制定了捉拿東丹王耶律凱的計劃,還親自出馬調查這個案件,當然,這里面還攙雜著一些其他因素,但那是乙室王府的秘密,就不是爲外人道了。
在兵變尚未發動之前,不動聲色將一切擺平,最低限度保存大遼實力,這是他最終的目標,也是圣上對他的基本要求。
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安排好一切。等待桑晴前來,他好英雄救美乘機接近她的時候,竟有一堆黑衣人在追殺她!
那些黑衣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當時他就愣住了,難道是東丹王耶律凱派來殺她滅口的?
應該不像,耶律凱雖然心狠手辣,但做事縝密、老奸巨滑,在不是自己的地盤上殺人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不像他的行事作風。
或者……天眼現世的消息已經走漏出去,那些是覬覦天眼的奪寶之人?
“蕭、大、哥--”
蕭靖海正想到專心處,桑晴夸張的嗓音在他耳邊突兀響起。
他回頭,就見桑晴噘著小嘴抱怨!澳愕降自谙胧颤N,我問了你那麼多話,你怎麼不回答?”
望向桑晴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桑晴那雙烏黑圓亮的眼睛,就像一對人世間罕有的極品黑珍珠,在秋日燦爛的陽光下,散發出耀眼可愛的光芒,實在教人忍不住怦然心動。,
說來奇怪,照理說他和她的性格截然不同,應該討厭她才對,但不知爲什麼,對著她那張眉飛色舞的小臉,他就是擺不出真正的冷酷,只是裝著沒聽見不理她,或是故意冷淡的嘲諷她一句,并沒有表現出自己真正的情緒。
其實他若愿意,他甚至可以只用一個眼神就將人凍結,可偏偏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的心就被她臉上慌亂無助的表情所感染,而生出一股不該有的憐憫。
爲什麼自己始終無法真正對她冷酷?爲什麼他始終無法把她當成東丹王運送寶物的敵人來對待?是因爲她身上那股難以言喻的親和力,讓接近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喜歡上她嗎?
喜歡?喜歡這個稚嫩單純的小丫頭?
不,不可能!
驚愕于自己的這個念頭,蕭靖海下意識地將唇抿起,緊繃的唇線,使他俊挺不羈的男性面孔更加冷硬。
見蕭靖海一言不發看著自己,桑晴更加不悅了。什麼嘛!原來她跟這個木頭人說了那麼多話,他根本就不把她當回事,當她在自言自語。‰m然心里告訴自己,他的脾氣就是這樣,不是有意的,何況他還救了他,應該是個不錯的人,但她還是忍不住嘟起嘴,出口的話自然沒好氣!拔,我剛才問你,你昨晚是怎麼帶我逃出來的?當時我暈過去了,什麼都不知道。”
“只要輕功過得去,躲過那些土匪就行了!毙念^掀起的波瀾漸漸平靜,他回復正常,出口的聲音聽起來也是淡淡的,仿佛對他來說,從一票歹徒手中救人,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
?就這麼……簡單?!
沒得到想要的回答,桑晴心有不甘,瞪圓眼睛,繼續跺腳嬌喝。
“劍陣當然可以仗著輕功好躲開,但那把軟劍呢?我記得那把軟劍正對著我的腦袋刺過來,好恐怖喔!”
隨著她的聲音忽高忽低,蕭靖海的心也跟著再度起伏。
怪了,她那麼聒噪,以他的認知,就是典型的成事不是、敗事有余的人,可今天,面對她那張好奇貓咪似的小臉,他的心情竟有幾分無法解釋的紊亂。
這種感覺虛無縹緲,又實實在在縈繞在他心間,令他困惑。
不知爲什麼,此時的他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在與她有了交集后,他會不會這輩子都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所困擾?
“你快說呀!”嬌喝的嗓音再度傳來,帶著幾分不耐。
桑晴柔軟的嗓音喚回了他的神智,意識到自己的失常,蕭靖海吸了口氣。
“桑姑娘,有兩件事你弄錯了。第一,那不是軟劍,那是條玄天帶。第二,它也沒有對你當頭刺下,而是……”他挑起眉,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聲音卻又輕又慢,仿佛從喉中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
“在、勾、你、的、魂……”
玄天帶?勾魂?
仿佛被這句話嚇住,桑晴愣在原地,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再也吐不出半個字,而蕭靖海卻像談論天氣似的繼續說道:
“你既然到了我們契丹,該不會沒聽說過玄天帶吧?按照我們契丹人的習俗,喜歡在野外的樹林里掛上一種浸過符水的銀色飄帶,那是爲了安撫沒地方去的孤魂野鬼,讓他們的魂魄有個地方依托,不至于到處作怪用的,你見了玄天帶就暈倒,那是因爲……”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啦!”桑晴驀地拉長嗓音尖叫起來。
她的確聽說過玄天帶,出門前師父還叮嚀她見著時要盡量避開,不要染上晦氣。這其中,她記得師父還說,一般人最忌諱的就是在玄天帶面前昏倒,因爲那是玄天帶里依附的鬼魂在找替身,勾引路人的魂魄。
可是……因爲當時太興奮自己要出門闖天下,什麼東西聽了都不往心里去,F在倒好,不但玄天帶落進眼里,還在見到它的時候昏倒,難道……她真的要被惡鬼抓著去當替身嗎?
她無助地瞪大眼睛,雙手抓緊衣角,心一寸寸地往下沈。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那麼多災多難,剛剛擺脫別人的追蹤,這會兒竟冒出鬼怪勾魂之說,是否契丹之行,真是注定大兇?
桑晴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覺得恐怖,不但嚇出一身冷汗,連一張素白圓潤的小臉,此刻也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其實她的擔心是多余的,蕭靖海這樣說是嫌她太吵,才把軟劍說成是玄天帶;可等她真的受到驚嚇,眸中漾出淚光時,他非但不覺高興,臉色反而更加難看。
一直以來由于環境的緣故,他和女人接觸不多,也從未把心思放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嚇唬一個女孩子更是前所未有的事,可今天……他到底怎麼了?
“走吧,前面還有三十里就到城鎮!
對自己超乎尋常的行爲深感懊惱,他糾結著眉頭突兀的說,而后衣袖一甩轉身走人。
“我……喂、喂!別走那麼快,等等我呀!”
見蕭靖海獨自前行,并沒有回頭招呼她的跡象,桑晴趕緊抹了抹眼淚,手忙腳亂跟了上去。
呼……還是早點去城里求張平安符吧,她才不要一個人待在這種荒郊野外呢!
因爲心中害怕,她腳下走得飛快,天還沒完全黑的時候,桑晴就跟著蕭靖海趕到了前方小鎮上。
進到小鎮后,看見眼前一片熙熙攘攘、熱鬧繁榮的景象,桑晴立刻又忘了求平安符的事,直嚷著肚子餓、人太累,要找一家像樣的客棧海吃一頓,然后美美睡上一覺再說。
對這麼個說風就是風的小女孩,蕭靖海倒也沒有再爲難她,領著她進了一家看來還算干凈的客棧?伤觞N也沒想到,當他向店小二點過菜。又洗了臉重新回到廂房時,見到的竟會是這樣一個景象。
廂房門像張大的獅子口,向外敞開著,屋子里空空的沒有人影,再仔細看,才會發現床沿上掛著一只腳,床上隱約躺著個縮成一團的嬌小身影,呼嚕呼嚕正在會周公。
“桑姑娘?”
蕭靖海有些不敢置信,站在門口壓低嗓子叫了一聲,剛剛那個嚷著要吃下一頭牛的女孩哪里去了?
桑晴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甚至連眼睫毛都沒給他擡一下。
第一次下山,又一路被人跟蹤,她的神經這些天一直處于高度緊張中,尤其經過昨晚的那場大逃亡,她簡直疲乏至極,看見香噴噴的床整個人就癱了上去,再也爬不起來。
因爲一個側身,桑晴半個身子幾乎懸在床邊,蕭靖海猶豫了一下,還是悄然跨進廂房。
此時天色暗沈,月光并不明亮,但廂房里點著蠟燭,足以讓人看清廂房內的角落,蕭靖海就這麼一步步走向熟睡中的桑晴,目光中帶著他自己也說不出的復雜情緒。
她睡得很香,呼吸又深又勻,被褥全被她壓在身子底下當墊子,也許是漢人的緣故,她身材偏瘦,比一般契丹女子明顯小上一圈。她側臥著身子,散亂的發絲落在臉上,卻掩不住秀氣的鼻子和小巧的唇瓣。
怎麼說呢?以他的眼光看,她不算很漂亮,但渾身上下卻充滿一股甜甜的特殊氣息,給他的感覺就像個娃娃,十分可愛。
情不自禁的,他替她將掛在床外的腳移了進去,又將她的身子往里挪了挪,自己則緩緩坐上床沿。
這時,桑晴翻了個身,小臉轉向外側,白嫩的臉頰上泛著一層醉人的嫣紅,嬌柔中帶著清純,天真中帶著明艷,令蕭靖海平靜的內心涌起陣陣波瀾。
蕭靖海目光深沈地凝視著她,湛亮的黑眸比平時更加深邃。
看似無害的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一個漢女,還是替東丹王辦事的,真會如此純潔無假嗎?或者……她只是一個粉墨登場的女戲子,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場掩人耳目的把戲?
到現在爲止,他還不清楚她究竟知道這件事幾分,但有一點很明了,她的師父莫上陽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既爲保密,也沒那個必要。
就算是莫上陽,也有可能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因爲他想不出東丹王耶律凱會對一個異族風水師說明一切的理由。
依照他的分析,最有可能的是,他們都被東丹王利用了。
可想而知,東丹王耶律凱之所以要找一個異族風水師來運送天眼,是因爲要找出天眼所能安裝的地方,喚醒在某塊地方沈睡著的地龍來刺激運勢,非要法術高強的風水師不可。
而舉目大遼,根本沒有一個能與莫上陽并列,他本來就是最好的人選。
還有一點,東丹王肯定考慮到了--如果天眼在沒運回東丹之前,事情就已敗露,他可以把一切責任都推到莫上陽身上,自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莫上陽是漢人,并不是東丹王的手下,就算抓到了也沒有用,真是個一舉多得的好主意。
不過東丹王肯定沒有想到,莫上陽大概怕與遼人走得太近不好,自己不出面,竟派出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弟子來遼國辦事。
如果真像他分析的那樣,桑晴只是被人利用的話,他恐怕現在就要考慮在事情結束后,怎麼爲她開脫罪名了。因爲按大遼的刑律,叛賊的幫兇,哪怕只是個小嘍羅,東窗事發被抓后也是要判腰斬的。
腰斬,落在無辜的她身上未免太過殘忍。
蕭靖海平靜的臉色驀地沈了下去,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興味與挑戰的光芒。
不會出現那樣的情形,他會在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不可收拾的事情之前,盡力阻止她!
“這位大爺,您要的飯菜來了,小的給您放在這兒?”門外突然傳來店小二殷勤的招呼聲。
“不用,擱到對面的廂房去!
蕭靖海眉心一皺,用身體擋住床榻,見店小二轉身離開,這才輕輕帶上房門走了出去。
同桑晴住的東廂房相比,蕭靖海住的西廂房就簡樸多了,除了一桌、一椅、一床,此外什麼也沒有。
“這位大爺,這些都是本店的拿手菜,您慢用!闭泻羲男《䶮崆榈財[上碗筷,臉笑得跟彌勒佛似的。
用一塊碎銀打發走店小二,蕭靖海沈思片刻,拿起盤子里的牛肉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廂房外突然響起三記極有韻律的擊掌聲。
是泰非!
“進來!笔捄A⒖谭畔驴曜樱瑢⒛抗馔断蚍块T。”
房門吱啊一聲被推開,從外面進來個身材高大的青衣男子,他一進屋,就謹慎地帶上門,對蕭靖海拱手行禮。
“屬下參見王爺!
“免了!笔捑负R粨]手,直接切入正題。“查出來了嗎?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來歷?誰派出去的?”
昨天發現事情蹊蹺后,他就命令泰非去查探那些黑衣人的來歷,沒想到泰非的動作這麼快,才半天不到的工夫就有了結果,行動效率之高令他驚訝。
“回王爺還沒有!
“沒有?”蕭海愣了愣。“那你怎麼會來找我?”爲了避免他的身分暴露,他曾交代泰非,沒有要緊的事情不要找他。
“王爺,咱們在大宋的密探又有飛鴿傳書。信上說,在這位桑姑娘下歧鳳山后的第八天,莫上陽帶著他的弟子呂尚春也下山了,方向也是大遼,屬下覺得奇怪,懷疑其中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所以來找王爺!
什麼?莫上陽帶著弟子也往大遼來了?
難道……他先前的猜測都錯了?難道莫上陽和東丹王根本就是沆瀣一氣,狼狽爲奸?
“王爺?”見蕭靖海一直沒有言語,泰非擡起頭,眼中閃過一道困惑的光芒。
他在乙室王府待了二十多年,跟在王爺身邊也有十年了,可以說,他對王爺的一舉一動熟悉至極。
可今天,依他的直覺看,王爺有些失常,似乎被什麼事困擾著,不像平時那般遇事從容,明快果決。意識到自己失神,蕭靖海輕咳一聲!澳阕屓死^續監視莫上陽,別讓他發現,有什麼新情況再來向我稟報!
“是,屬下明白。”
看出王子心緒不佳,泰非得到命令后小心翼翼退了出去,旋身躍上屋頂,才一眨眼功夫,高大的身影已經隱沒在一片黑暗中。
坐在桌邊,蕭靖海再也無心吃飯。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皎潔的月光灑滿他全身。
莫上陽,這個大宋首屈一指的風水師,號稱天下第一實不爲過……但是,他在派出桑晴后,爲什麼還要親赴大遼呢?是不放心桑晴?還是有其他隱情?對他來說,不管出現什麼樣的變故,他都不在乎,他最關心的是,在整件事情里,桑晴扮演的究竟是怎樣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