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緣分
那是一個打扮得干凈整齊的小男孩,眉形漂亮而微揚,黑翦翦的眼里流露出天真無邪和一絲絲的怕生,半具身子縮躲在母親的長裙后,小拳頭將裙面掄出一圈圈皺褶。
老師說,他是新來的幼稚園同學。
王小明說,他是坐著一輛好大好大的黑色轎車來上學的。
張小花說,他爸爸是做很多好吃的零嘴的大老板噢,所以他家好有錢。
李小呆說,他看起來像是膽小鬼,一碰就會哭的,他一哭就會向有錢的爸爸媽媽告狀,所以千萬不可以惹哭他,會被打屁屁——
而她只知道,他是一個很好看很好看,和她完全不一樣的漂亮小孩。
她很喜歡他。
喜歡一個人,小孩子的表現手法是什么呢?
沒錯,欺負他。
這是全天下小孩最愛玩的手段,她也不例外。
欺負得越兇,就表示越喜歡他——這是性格扭曲吧?
所以從她發現她喜歡他的那一天開始,他的悲慘日子就此降臨。
他畫出來的“我的家庭”,總是被她神來之筆給弄毀,在一家和樂融融的三人之中,偏偏多了塊黑漆漆的臟污。
他做出來的黏上,也總會讓她捏了塊有手有腳的四不像給硬塞在他的作品間,將他辛苦弄出來的假花假草給踐踏得不成“土”形。
每次她一鬧他,收尾的情況就是他嚎啕大哭,最后她被老師罰向他行禮道歉,像是惡性循環,不斷上演。
人在惡劣的環境中,也是會成長的,被欺負久了,不是變得怕事,就是變得同等暴力。
他是屬于后者,血液里某部分的暴力因子被她喚醒。
那天,他看到她鬼鬼祟祟拿著彩色筆,悄悄爬上了鞋柜,又在他畫的“快樂的一天”那張作品上加料,烏漆抹黑的色彩在他畫的自己旁邊成形,五條突出的線條讓那團黑黑的東西變得更加詭異,他好生氣,沖進教室里將她從鞋柜上扯了下來。
鞋柜的高度只有四層,大概只到成年人的胸口,但對于一個孩于,那是天般的高度。
她摔了下來,撞到了頭,小小的傷口在流血。
他沒發現,只是憤怒地疊在她身上打她,他個頭比她小,可是力量卻不輸她。“不準你動我的圖!不準你動我的圖!丑死了!你畫的東西丑死了!打你!打你!我討厭你,討厭死你了!”
呼揍喊打聲中夾雜著兩個人的哭聲,他哭他的作品被她惡意破壞,至于她哭什么,他不知道。當他發現她滿臉是血,已經是被老師抱開的時候。
她躺在地板上掉眼淚,一動也不動,只有雙手死握著那支彩色筆,說什么也不放,任由老師慌亂的替她處理額頭上的血口。
如果說他不怕,那是騙人的,他也不過是個幼娃娃,見到血,還是會恐懼,他看著她發后那根短短的小辮子,每次只要有頑皮的同學去拉扯,總是會被她揍回來,那根辮子,總是在她蕩秋千的時候在她腦后舞動,看起來好活潑,而現在只是隨著她的癱躺而垂死在地板上,然后她那雙浸泡在淚漬里的眼,看著他,就只是……看著他。
他以為她就這樣死掉了,因為老師們好急好慌,又是打電話聯絡家長又是打119叫救護車,他真的以為她會死掉,跟著掉了一整天的眼淚。
他爸媽疼他,沒責罵他什么,全權負擔起她的醫藥賠償,她爸媽雖有怨言,但也知道小孩子打打鬧鬧在所難免,沒多要求些什么,而她,有整整一個星期沒來上學。
然后幼稚園就放暑假了。
再開學,她變得好安靜,變得討厭畫畫,只要是老師上畫圖課,她就是呆呆坐在原地,再不然就是拿鉛筆練習寫注音符號,所以他的作品再也不曾被她破壞,每次都被老師夸獎他畫得好棒。
畢業的前一天,他替老師收拾那柜專門放同學作品的鐵柜,一張張發放在同學的桌上,要讓大家帶回去做紀念,他終于知道她老愛在他圖上“加料”的是什么東西——
那一圈黑抹抹外加五根突出物的圖畫,是代表著她。
最上頭的突出物,是她的招牌辮子,往下平均分配的是她的雙手雙腳。
她在那張“我的家庭”里,將她自己畫在他身邊,想當他的家人。
她在那塊有花有草的黏上作品中,將自己捏造出來,也想分享他的世界。
而那張“快樂的一天”,他畫的是他在捉蝴蝶,而她,跟在他身后手舞足蹈地吆喝,想與他一同快樂。
他突然覺得鼻子有股酸意,想起了自己將她從鞋柜上扯下來害她受傷,想起了自己在她身上招呼拳頭時罵她的話,好差勁……
他將她那張“我的自畫像”放在她桌上,完全不敢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默默卷起自己的圖,走到垃圾筒邊,將圖丟了進去,再回到座位上去練寫字。
后來,又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上了小學、進了國中,久到他已經忘了許許多多的童年記憶,只記得她是頭一個朝他伸出手,將掌心的球糖分給他的咧笑女孩,只記得……
她以前邊跑邊笑時,那根飛揚在腦后的發辮。
原來,緣分,早就悄悄開始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