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一過十五,年節的氣氛就益發濃厚,整個織造署幾乎人人難得閑,不過還是有例外,這例外當然就是有富貴閑人美稱的然生公子嘍。
云瑛因為身為主母,署中大小事都要她拿主意、打點,幾次讓她撞見然生在藻韻館宴請文士,她就不禁眼紅。
都怪程潮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對了,居然認為她有持家長才,便一古腦的塞了一堆事給她打理。
原本她也是米蟲一枚,哪像現在,好不容易得閑才能歇口氣喝茶。她不由自主又看向桌案上的帳冊、卷宗,嘆了口氣。當家主母這位子真的這么值得那么多女子去爭嗎?
不過想到程潮生,云瑛就舒坦多了。畢竟自己不過統領內院中事,而那位有蘇杭織造頭銜的男子,要管的事可就多了——蘇州、杭州等地今年的進貢、鹽賦,以及打點各州道、藩臺官員的摺子,他只苦于百只有十二個時辰可用!
很快,時間推移屆大年夜,程府大小齊聚,光看小廝、丫環們忙進忙出就眼花撩亂了。入夜之后,府第正堂大廳更為熱絡,這一頓年夜飯直吃到西時方休。
大伙吃茶閑聊,就聽然生道:
“明兒個便要起個大早上香祈恩,又逢年夜,咱們今晚玩個盡興如何?”
“好好,小哥說得好極了!”程夜聞言樂壞了,直道好。
“正好由娘、云姐、小夜子、我四人湊上一桌抹牌通宵,可好?”然生頗有湊宋雨容的興味。
宋雨容看大伙都樂著呢,也就含笑應允。
云瑛看了潮生一眼,微微一笑。
“怎么子期忘了算你一份?我不玩,你替我吧!
潮生來不及回答,程夜便湊來取笑:
“呵呵,云姐,二哥最不擅此道了!
潮生搖首輕笑,一手推了云瑛向前些。
“還是你玩吧!
云瑛沖他嫣然一笑。
“我若輸了采頭,你可得幫我墊上啊!
潮生看她滿臉的俏皮神采,又是一笑。
“這個自然!
突然舞文匆匆忙忙的跑入,急切的忙向潮生通報,潮生神容一肅,轉身便起,云瑛見狀,拉了拉他衣角,道:
“怎么了?”
“突然有點事,不礙事的,我處理得當便來!
云瑛解意笑顏,蕩漾在潮生眼眸底處,就聽她說道:
“你忙便是,不過不要忘了子時要祭天!
潮生點首,一面接過暮霞為他遞上的袍裘,遂偕同舞文等使廝回倚廬去了。
于是剩下四人理所當然的湊一臺麻將,唏哩呼嚕的就玩了起來。
這場牌一路打下來,一直玩到子時,一陣響天聽的爆竹聲起,四人不自禁的伸了個懶腰,總算牌局告終。
云瑛與程然生相視一笑。程夜樂翻了,便湊熱鬧的擠進。
“小哥,多謝多謝!真是大發利市!
云瑛輕捏了她的秀臉!斑@利市全讓你討去嘍!”
聞此言,小夜子自是得意的咯咯嬌笑。
此時,署中所有的婢女、小廝、管家等等,全都成群排行的向主子們賀年,之后打發了利市錢,又燒了煙花,著實鬧烘烘了一會兒,宋雨容禁不住累,大伙才漸漸散去。
云瑛朝宋雨容又說了幾句,擺擺裙幅,便要準備回香藕齋。然生見狀,遂嘻嘻哈哈的道:“好姐姐,今晚我們大戰個幾局,你意下如何呢?”
云瑛笑而未答。程夜看小哥似乎要另辟戰場,再鬧上一晚,她趕緊上前挽著然生衣袖!靶「纾乙惨夏隳侨ネ!云姐,好嘛!一塊去吧!”
程夜一臉企盼的看著云瑛,大眼眨巴眨巴的閃動著,滿臉的撒嬌。
“明早還要起個透早呢!你今兒個也玩得累了,回去休息吧!
程夜嘟著小嘴,心下不是挺情愿,可是云瑛這樣溫柔解意,要人不聽從著實不易,她只好點頭答應。
“改明兒個二哥帶你去逛街市,好嗎?”潮生安慰性的提出補償。
程夜一聽,立刻綻出一朵甜笑。
“二哥,你沒騙人?”
潮生揉了揉她的發,寵愛的笑道:
“我哪個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耶!太好了,我好久沒上街市逛街了!二哥,你真好。”說完,蹦蹦跳跳的像只小鹿,一面哼唱歌謠,回瀟嵐院去了。
云瑛把他的好脾性看在眼里。他是真的對小夜好,呵護疼寵,生怕這惟一的小妹子有半點不悅。云瑛不由笑得深了。
潮生恰好回過頭,與云瑛帶笑的目光一接,千言萬語俱化為一笑。
* * *
回到香藕齋,云瑛換上湖綠色襖子、翠綠儒裙。眼見外頭瑞雪翩翩,精神隨之一振,加上她素來愛雪,面對此景,豈能輕易錯失!
手擎著一只暖爐,便要推門而出。
“小姐,天寒地凍,多添件袍子吧!闭f著,已經將錦袍覆上了。
云瑛回眸一笑,騰出另一只手握住暮霞!耙坏廊ァ!
只見雪花一瓣瓣的倚落枝頭,一層一層的,像是棉絮,緊緊纏綿。
猛地,有雙手輕放于云瑛肩胛,她回過一看——是潮生。
程潮生轉而與她對坐,溫言問道:
“怎么了?累了一天還不休息?”
云瑛見滿園子開得癲狂的梅花,不由輕吁:
“我自小愛梅,就單純喜歡它素素雅雅的姿態,最羨林和靖妻梅子鶴的逍遙,我若能如他,終老一生亦不悔!
潮生的目光好柔、好柔,望向伊人窈窕倩影,溫柔吐屬:
“那么,我們的心境倒是不謀而合了!
云瑛旋身,綻放一朵明燦笑靨,潮生又失神在她的笑容之下。好一晌,潮生見她呵手取暖,忍不住開口:
“天氣寒冷,你怎么只著這樣?暮霞——”
暮霞一聽他叫喚,心中暗暗叫苦。他定又是有責怪了。
“不干暮霞的事兒,我是主子,她當然得聽我的吩咐,別責備她。”
云瑛一句話輕輕松松的替暮霞解了危,她又搓了搓手。
“我可是北方姑娘,自然不若南方女子畏寒,京師可比江南冷多嘍!”
“說說你往年都是怎么守歲的。”
云瑛支頤片刻,靈機一動,慧黠一笑。
“如果你不嫌棄,上我那去吧!
潮生不太相信耳中所聞,他受寵若驚的疑問:
“此話當真?!”
云瑛又是嬌美一笑,看他一副不置信的模樣,不禁好笑。
“當然是真的。你不信我?”
“沒有,萬萬沒有!”潮生又打揖,又是合掌。
潮生滿滿的喜樂溢于言表,兩人一邊說笑,一邊走回香藕齋。
推開門,云瑛徑自跨進去,一時不見潮生身形,回頭一瞧,就見他直立門邊,一臉進退維谷的模樣,她微微一笑。
“你在做什么?我可不會吃了你!”
“夜闌人靜,孤男寡女深宵獨處,恐怕于你的名聲有……”
云瑛聽傻了,沒一會兒,咯咯嬌笑。
“你在說笑。∧阃,我可是府里的二少奶!
潮生自撫額頭!拔艺媸恰康每梢!
“你坐下吧,我還懂得待客之道。”云瑛話一說完,暮霞已為潮生與云瑛遞上茶了。
云瑛見他猶有局促,呵呵一笑。
“聽小弟夸你善于品茗、煮茶,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品嘗?”
潮生沒想到她居然會這么說,不由怔了一怔。
云瑛以為自己唐突了,忙笑。
“看來,我并不夠格喝你的茶了,你就當作我沒說吧。”
潮生沒有這意思,他不想要她失望,唇角泛開一抹溫柔笑意,眉眼之間皆有喜色,笑道:“就怕野人獻曝,你會大失所望罷了!
“你太謙虛了。小妹這就秉心以待嘍!闭Z畢,于暮霞耳畔低聲吩咐。
潮生見狀,打趣相詢:“你們在說些什么?我可以知道嗎?”
云瑛揮退暮霞,轉身沖著他神秘一笑。不待他反應,又移步至紫藤架邊,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包裹密實的物事。潮生不解。什么東西值得她這般小心!
“這是什么?”
潮生一瞧,頓了一頓。“大紅袍?”
云瑛彎起水靈美眸,噗哧一笑。
“傻子,這可是你送我的呢!”
他沒聽錯吧!她竟會將他的贈與包裹得這般密實,她還留著?!
“你沒喝嗎?”他不能言語。會是這樣嗎?她舍不得……
云瑛吐了吐舌,語帶不舍:
“我哪舍得啊!總想找個名目好一嘗茶中狀元的滋味兒,卻又舍不得……所以才會留到現在嘛!”
潮生讓她一番話給攪得心波蕩漾,他沒想到她是如此珍視他的贈與。
心下柔情忽動,“傻丫頭,怎么現在又舍得了?”
“你既是茶中高手,當然要有好茶,才能相得益彰。”
云瑛讓在一邊,就看潮生不輕忽每一個動作、細節,專注且仔細,仿佛正進行一個莊嚴的儀式。
云瑛取過香爐,微笑的焚起一壇裊裊幽香。
潮生為她放只杯子于桌前,云瑛望著通體碧綠的杯子。這是一種少見的色澤,晶瑩溫潤,流轉光華,最為別致處就是杯體竟有若扇貝般的螺旋紋路!
“哪一個窯燒制?”
潮生含笑為她注上一杯碧翠幽深!熬暗隆!
云瑛掬捧杯子于掌心,就著燭光,鄰鄰水漾澄清明晃的閃動著,她呷飲一口,久久不語。
半晌過去,她眨了眨眼,甜蜜笑道:“你等一會兒!闭f完,起身穿過屏風簾攏,人往內堂走去。
潮生有點莫名其妙的叫她丟在外頭,只得瀏覽壁上字畫。另一廂,云瑛正捧著筆墨紙硯,興高采烈的走出來,一出來便看見他正聚精會神的觀看自己所臨的字帖,她放下手中物,輕輕悄悄的走至他身后,冷不防的“嚇”一聲:
“哇!你做什么看得這么專心?這破爛字,哪值得看得你雙眼發直!
潮生溫柔一笑。
“哪來的不好。這筆意綿綿,顯然是對獻之的字臨摹甚久,我覺得寫得挺好,又兼之多一分娟媚秀逸!
云瑛扣著檀木桌緣,咯咯嬌笑。
“我都忘了,程二爺擅丹青書畫,豈僅是行家,更是大名鼎鼎的江東才子呢!”
云瑛徑自落座,掬起茶杯于掌中,垂眼細啜。良久,她才輕輕一個吐屬:
“真不愧是茶中狀元……難怪,這般佳茗,貴為貢茶,的確名實相符!
云瑛微微一笑!拔覀儊硗鎮游戲,以這為賭資。”云瑛注滿一壺清雋,意有所指的比了比茶。
“輪流出對子,對不出下聯的一方為輸,勝者,便得飲這貢茶一杯,如何?”
潮生了悟,微笑。“原來如此!在下求之不得!
云瑛掩嘴一笑,人轉而移步桌案,研起墨來。
“現下由你開始。”
云瑛狡黠又嫵媚的笑顏,潮生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不由動情,頓時升起想將她擁入懷中的想望。
凝筆思索片刻,宣紙上出現一橫端麗的歐陽詢體:
“上旬上,中旬中,朔日望日!
云瑛不加思慮,立時回了下聯:
“五月五,九月九,端午重陽!
云瑛嬌美一笑,秀眉一揚!霸趺?如何?”
潮生叫她激起不服之心,手翦于后背,悠悠吟哦:
“石獅子頭底焚香爐,幾時得了?”
“泥判官手拿生死簿,何日勾消?”云瑛清亮的嗓音在他話一說完,及時接上。
潮生幾乎要不相信她捷才若此。他不甘示弱,較量之心更熾,又出一聯以對:
“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能下?”
云瑛水眸一轉,胸中又有了應對,朗聲吟詠:
“地為琵琶路為弦,哪個可彈?”
一來一往,兩人實力于伯仲之間,著實難分高下。對了數十對后,又輪到云瑛出對,就見她成竹在胸的大筆一揮,紙上儼然一行清俊,此上聯為:
“二帝王,三王爭,五霸七雄丑末爾,漢祖唐宗可算一時名角,其余拜將封侯,無非肩旗打傘跑龍套!
云瑛寫畢,復又回眸看他,見他一臉深思,遂一臉嬌笑。
“輪到你了!
云瑛優雅入座,拿起蓋碗茶,低眉輕啜。一雙腳蹺起,晃晃悠悠的等著潮生寫下聯。
一盞茶的時間已過,潮生猶未對出一語半字,就見他眉間越發緊蹙。
潮生起身,朝云瑛有禮一揖!斑請賜教。”
云瑛抿嘴一笑,得意道:“這回你可心服口服了?”
“豈只心服口服,簡直是甘拜下風。”
說著,一臉必恭必敬,弄得云瑛笑得花枝亂顫。“好,這就教你一個乖,可聽好嘍——”
清清嗓,她一步一吟:
“四書白,六書吟,諸子百家雜曲也,李白杜甫能唱幾句亂彈,此外咬文嚼字——”打住,不再續言。
她回覷一臉專注的潮生,清靈美眸閃動狡儈靈光。
潮生見狀,心下緊了一緊。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聽耳畔揚起她清亮的聲音:“不過沿街乞討耍猴兒!”
潮生這才懂得云瑛為何一臉的戲謔,原來她拐著彎損他!
他撫掌大笑,對她十分佩服。
“好,極好,此聯彈天論地、氣貫長虹,是為上上之作,看來,我這點微末本領,亦不過‘沿街乞討耍猴兒’!背鄙杷脑挘晕艺{侃。
說完,一臉誠惶誠恐的呈上一盅貢茶遞給云瑛。
“還請多多指教,日后再不敢魯班門前弄大斧。”
云瑛接過茶,乍見潮生一臉滑稽的表情,“噗”一聲大笑出聲,笑得上氣難接下氣。
因笑得太過激動,手中所握的茶杯亦隨之溢出茶水,灑得裙幅盡是。
潮生望著云瑛多變的神情。她聰慧又傻氣,在在吸引他的心緒。云瑛雖美,卻非絕色,最讓人牽心的是她那一份獨特的韻致。看她笑,很難不被迷惑。
一壺茶已近無味,時辰已過四更,云瑛沒有倦意的伸個懶腰站起,推開窗帷,雙手環胸看著漫天飛雪,她逸了抹安適笑意。
“能安安穩穩、平靜自得的憑窗觀雪,上天真是偏疼了。”
潮生不禁一怔!昂纬龃搜阅兀俊
云瑛目光輕掃過他,眼神悠遠。
“雖張首輔執牛耳推行新政已行之有年,比之前朝,四海歸趨承平,不過……”
“你這話我們私下說說還可,若傳了出去,可是會惹禍上身的!
云瑛輕輕一笑,斷了他的驚惶。
“這我自是明白,我可是在京師長大的,豈有不知!币恍χ,復又嘆回氣!盎噬嫌H政在即,不知道張首輔一手推行的新政可有辦法延續?”
對這,潮生倒沒云瑛的憂心,微笑解語:
“皇上對張首輔甚為敬重呢!本朝也就只有一個‘張少師’而已。再說,皇上興許有心圖志,再創一個萬歷之治亦非不能!
云瑛嗤笑。潮生此言未免太過粉飾太平。
“是嗎?先不論當今圣上,自英宗以降,土木堡兵敗,遺笑蒙古;武宗自行封賞會己為大將軍,或留下幾幕與李鳳姐的風流戲文;世宗呢,他愛的不是黃袍,而是道袍。大明之疾,早根深柢固,就一人之力,如何力挽狂瀾?”
說完,皺眉取笑:
“再說,我這是香藕齋,而非金鑾殿,你又何必與我如此遮遮掩掩呢!難不成你對我有疑?”
云瑛神態半為取笑,半為狎語,弄得潮生俊臉微微潮紅,忙辯解: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胡猜。”
潮生一時動念,突覺以她的才學、敏慧,若為男兒身,入朝拜相亦當得。
云瑛見他不發一語,一雙纖纖素手在他眼前輕擺。
“怎么?你又在算計什么啦?”
潮生沒有預警的猛地攫住她手,嘆道:
“你何其可惜身為女子,卻又何其幸運身為女兒身!”
云瑛不著痕跡的掙開他手,一臉疑惑的瞅著他。
“此話怎講?”
他忽想到上回京城的巧遇,不由笑言:
“你不是一向聰敏機變、能謀能斷嗎?所以,從前在你母家,表面主事雖是令姐,但是真正理事、運籌的人是你。”云瑛聞言,不禁一怔。他居然將她的過去查得如此清楚。笑容轉為似笑非笑。
“原來如此,我還覺得奇怪哩,怎么回來后不太一樣。你知道些什么?”
潮生呵呵一笑。“我進京見到一個人。”
“是誰?”
“翰林院的總編修陸有美!背鄙Γ瑴厝岬耐蛟歧弁。
云瑛微微一呆,轉而訝異笑問:“你見過我大哥?”
潮生飲盡一杯茶,笑語:
“我們可謂不打不相識啊!”隨之原原本本的將與陸風恒相識、爭執、言和等諸多轉折說予云瑛知曉。
“你們倆真是……我大哥有意捉弄,你卻有心裝糊涂。”
云瑛唇畔綻放一朵清絕、美絕的笑靨,潮生望在眼里,醉得不能自己。
一時動情,將云瑛纖手住唇畔一偎,云瑛卻讓他突如其來的舉措給驚擾了,忙欲抽回手,但這次卻沒能如愿。
云瑛急著劃開這般曖昧的情境,腦海一閃,便問:
“你還沒回答我呢!
潮生一時不能反應,愣住。“什么?”
云瑛頑皮一笑。
“想賴呀,你還沒說我為什么有幸身為女兒身呢!
潮生又為她沏上一壺香茶,再斟上一盞,淡淡一笑。
“身為男子,最大的前途便是入朝仕宦,但是,這宦海卻總讓深陷其中的人身難由己!”
云瑛聽得他這一席話,先前累積的疑惑全都如雨后春筍般紛紛鉆出,她忽地想到什么,眼中閃動慧黠,彈指輕盈一笑。
“騙我,言不由衷!”
潮生失笑。“是真的。”
云瑛蕩起悠涼笑聲。“呵呵,這也是你自找的,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呢?”
潮生讓她突如其來的一語給弄糊涂,不懂她又要說什么了。
“此話怎講,但說無妨!
云瑛若有所指的一笑!笆钦娴臒o妨嗎?”
潮生不解。云瑛長身而立,側瞅著他,似笑非笑的道:
“這不就是你所想要的結果——能夠于朝廊間得意弄潮。”
他實在不懂她這話背后藏著什么,達深深一揖。
“小可這廂有禮了,還望賜教。”
云瑛微笑不語,卻轉而拈起筆,懸腕揮舞——
李代桃僵易東床,蕭史臨風自遠揚,矯龍猶聘秦弄玉,簫止聲斷戲紅妝。
四句詩落在潮生眼瞳,他沒想到她仍對代娶之事耿耿于懷。
潮生腦中閃過然生那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眸,陡然問道:
“是然生嗎?他說了些什么?”
云瑛見他突然色變,心底有了幾分譜,便順著他的話頭:
“是的,他都告訴我了!
潮生的記憶一下子全都鮮明了,他想起最初他是多么的不愿意接受云瑛,多么的掙扎,近乎無奈的接受她的于歸。
而這一切的背后,源自他對另一個女子——現在已成為他嫂子的芊茴——的成全。
不知道由何時開始,一直盤據心中的芊茴形影,不知不覺的淡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清言淺笑的女多嬌。
潮生苦笑!澳闶切盼叶嘈是信小弟多些?”
云瑛甜甜一笑。“誰說的對,我就信誰!
他不知道要如何說。不論再怎么解釋,都只是虛假的粉飾而已,F在的他不想承認他與她之間橫亙一段極其諷刺的緣起,那曾讓他避之惟恐不及……
潮生征愣定神于云瑛如秋水的眼瞳,眼瞳盡處,有深得化不開的愁、苦、歉疚……還有愛?
云瑛的心,惻惻酸處。她覺得自己是懂的,不需言語……
潮生撇開臉,刻意說得輕松:
“你真的想聽?”
云瑛有一刻的猶豫,好一會兒,重重的點首,以堅定的口吻答道:
“你沒忘記吧,你還欠我一個答案!
“呵呵,其實說穿了,不值一哂,還不就權勢二字。我自忖才能比大哥有過之而無不及,誰不想承爵封侯,此乃身為一個男子應該努力的方向!背鄙f話神態挑達,直逼云瑛。
云瑛輕淺一笑,定眸直瞅他,潮生忙別開臉,不想看她。
“看著我,你為什么不敢看我?”臉龐依舊帶笑,卻有不容逃避的氣勢。
潮生神情恍惚!澳銘撁靼住瓩鄤莸恼T人。”
云瑛一臉不以為然,嬌笑曼吟:“你騙人!
潮生仰臉哼哈悶笑,反駁道:
“咦,這可是你想聽的呢,我說了,你倒怪起我來了。”
云瑛睨他一眼,淡笑。
“你說話有如放屁。你難道沒有發現自己很矛盾嗎?之前還在與我說你仕宦廟廊的苦處,這一會兒,又說起你是貪戀權力,你說,你要我相信你的哪一個說法?”
潮生一時啞口無言。怎地每回較勁總落在下風?
云瑛揚起菱唇,輕輕一笑。
“子期也說你是因為私心才有代娶一事,可我就覺怪,卻又說不到哪點,現在我明白了。你說,有人會大咧咧的將自己的私心公諸于世嗎?傻子不說自己傻,若真有貪求的人,會真將自己的貪說明白嗎?只是,你的。私心。恰恰貼合人性,遂無人懷疑,就算覺得怪,一時也反駁不了你,你真是聰明!
潮生嘿嘿干笑,借此來掩飾讓人識破的窘困。
云瑛沒理會潮生,她溫柔的道:“你不要再逞強了!
潮生的笑凝在唇畔,化為一道詭異的弧線,他只覺便要無所遁形了。她的清亮水眸,仿佛一泓潭,盛載柔情似水,他所有的失意、落寞、凄楚,都一一投射在潭心盡處,沒有波瀾,她只是涵容——涵容他的一切。
陡然,云瑛冷不防的讓潮生擁入懷中,云瑛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給駭得發怔。他的臉很熱,好像也要煨熱她的;他的指,似要嵌進她體內,一切仿佛再無轉圈。
云瑛不自禁的往后退,直至背抵桌沿,再無可退。
“嗯,這個……子湘,你可以放手嗎?”云瑛略為艱澀的開口。
云瑛急欲掙脫,潮生反將她摟得更緊。
“云瑛,就這樣,一下就好!
云瑛為難似的,欲言又止的道:
“我們有過約法三章的,你忘了嗎?”
潮生聞言,一時情怯,手迅速退離云瑛腰間。
云瑛遞一杯茶予他,微微一笑。
“我又沒怪責你,只是,不要忘了你應允我的事!
潮生不解的望著近在眼前的女子,他幾乎要懷疑,她可有七情六欲。
為什么在他已經完全傾心之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距離仍是這般難以跨越?她何以每每要提醒他那該死的“約法三章”?
五更鑼鼓聲響,云瑛推開門,笑道:
“天就要亮了!
潮生低首不語,望著階上凝結的冰珠子,心頭轉過一句: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他與她的情分,恰似將要消融的珠淚,讓他恐懼。
對于促膝可及的云瑛,潮生升起一股更強烈的企求,只是他該如何跨越這由他親自設下的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