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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靈 第六章
作者:言妍
  「火車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丟,唉唷磅空內。磅空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末伊都,丟仔伊都滴落來……」

  坐在身旁的阿婆正用無牙的嘴教小孫子唱這首宜蘭民謠〈丟丟銅仔〉。

  喑啞老聲和清脆童音交織中,火車轟隆隆穿過山洞,短暫的黑暗和嗆鼻的煤煙味過后,一會兒又是青山綠水好空氣。

  臺灣北部丘陵雖然海拔不高,但巒脈層疊險峭,鐵道是彎彎曲曲的窄軌,尤其偏遠的采礦小鎮,更是輕簡的柴油車,速度稍快就像要飛落山間溪澗。

  晴鈴扶緊座椅的邊緣,轉頭正要和大哥說話時,發現那一群十來個膚色黧黑并彩紋刺青的男人又瞪視她。

  剛才和阿婆閑聊過,說礦場每年都會到臺東地區去召募工人,因為收入比種田、打獵、伐木都好,高山族人一批批前來。他們大概很少看到像晴鈴這樣細白秀氣的都市小姐,眼光一直瞟過來。

  「我們要不要換到別的車廂?」建彬不太高興,問妹妹。

  「換什么?他們可都是我未來的病人,當然要習慣給他們看啦!」晴鈴不但沒有避開,反而友善微笑,老實山胞們靦腆地把臉轉開。

  「有時我真不懂妳,為什么不像別人家的女孩乖巧溫順,放著好日子不過,先是每天探訪貧民區,現在又跑到這荒山野地來。」建彬說:「我真后悔買那本《南丁格爾傳記》給妳看!

  「你自己不也崇拜過史懷哲,說要到非洲行醫嗎?」晴鈴心情好,和哥哥抬起杠來!改隳莻ゴ蟮睦硐肽兀坎粫妥兂稍谛轮耖_最大的醫院滿身銅臭味了吧?」

  「才不是那樣!我只是發現自己像紀仁姨丈,比較喜歡做醫學研究,若憑一時熱情上山下海,到時信息不足,人落伍了,就什么也做不出來了!」他辯著說。

  「不要把紀仁姨丈拖下水,他是醫人勝過醫病,真正宅心仁厚。」晴鈴說:「我看是你被啟棠影響了,以追逐名利為目標!

  「妳為什么老要和啟棠唱反調呢?他的想法也沒錯,現在臺灣人口集中都市,醫療需要快速發展,才能配合國家的現代化,不見得就只關名利!菇ū蛴终f:「啟棠已經對妳夠好了,差不多處處忍讓,妳也該收起任性脾氣,真正去了解他,否則他被別的女孩子搶走,妳向我哭訴也沒有用!」

  「搶呀!我不會哭訴的!骨玮徴f。

  「真的?」建彬揚揚眉!咐蠈嵳f,我們醫院有不少護士喜歡啟棠,有時還一起喝咖啡什么的,當然都是妳給他冷面孔看之后,妳都不怕呀?」

  「不怕!顾D為嚴肅!父纾乙呀浾f過很多遍了,我并不想嫁給他。」

  「妳又任性了!妳不嫁給啟棠,又要嫁誰呢?放眼望去,他的條件是最好的,幾乎無可挑剔,我們全家都喜歡他,妳還有什么不滿意?」建彬說。

  「只因為他條件最好,我就非要嫁他不可嗎?」她問。

  「最好的不嫁?怎么,妳要嫁二流的阿貓、三流的阿狗嗎?」他半開玩笑說。

  「愛情呢?如果我沒辦法愛啟棠呢?」她又問。

  「阿鈴,妳文藝小說看太多了!」建彬故意用小名,還打個不耐煩的呵欠。「如果條件最好的都不能愛,表示妳頭殼壞了,要拆開來修理修理啦!」

  就是這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義作風,姊妹女兒的婚姻仍是半安排的,認為父兄的眼光才正確,要經過他們篩選的男人才能約會戀愛。所以三年來,啟棠認定她、陳家人認定啟棠,她就如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一般,沒有抗拒的余地。

  多少次,她和啟棠談彼此的歧異,也向家人表達不適合的感覺,一旦試著想停止這段交往時,他們便以「任性」、「小姐脾氣」來解釋,從不認真聽她心里的話,唯一通融的就是時間,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得不嫁為止。

  倘若沒有認識雨洋,不知愛情心蕩神迷的匱力,不知愛情心碎魂銷的執著,不知曾經滄海難為水,不知相思綿綿無絕期,她可能就乖乖就范嫁給啟棠,做個標準的醫師太太,過她平順卻也乏味的一生。

  但雨洋畢竟出現了呀!想起他,一切外在的煩憂都沒有了,像內心有個最純最凈的空間、最美最真的天地,在其中倘徉泅游,有著無限的滿足和快樂,嘴角也不禁泛出神秘愉悅的笑容。

  活了二十四歲才僅僅碰到一個心動的人,無論如何,她都會找到他的!

  一個多月前收到雨洋送回的《零雨集》后,她立刻去育幼院找云朋,他坦承見過雨洋,還拿出一塊比手掌略小、有線條的漂亮淺黑石頭,獻寶般說:

  「看!像不像臺灣的形狀?是小范叔叔在山里撿到,特別送我的!

  胖了一些的臺灣,也似有柄的芭蕉葉,那必有雨洋汗漬、體溫、膚紋曾經細細潤摩過的,她握在手心,愈來愈緊、愈來愈熱,感覺正與他接觸。

  咫尺天涯,他為什么連見一面都不肯呢?

  眼眶酸楚濕熱,耳旁還聽到云朋開心地說:「晴鈴阿姨,妳知道它為什么是淺黑色嗎?小范叔叔說這應該叫煙黑,因為在煤礦坑附近,被染成這樣了!

  「煤礦坑?」她眼睛一亮!感》妒迨逭f他在煤礦區嗎?」

  「嗯!乖婆簏c點頭。

  「在哪里?你有他的地址嗎?」她興奮得心要跳出來。

  「我沒有!挂娝,他又急忙說:「可是大范叔叔有呀,我有看過,就放在他床底下的大皮箱里,和我爸爸大陸老家的信放在一起。」

  晴鈴靈光乍現,如見一絲希望。她要求云朋在周末探訪咸柏時,想辦法偷偷背下或抄下皮箱內雨洋的地址;而聰明的云朋也不負所托,很快完成任務。

  她查出那個礦區后,恨不得插一雙翅膀就飛去找雨洋!但坐在宿舍窗臺前,望著夏天來臨即將要開小刷子般花朵的白千層,它彷佛絮絮說:

  這樣好嗎?他會見妳嗎?他已說妳是蔚藍、他是黑暗,不交集的日女孩和夜男孩;如此一年迂回隱密純粹心靈感應似的戀愛,脆弱如風中一絲線,飄渺如清晨一場霧,妳應該更了解彼此才對,再也禁不起莽撞了。

  所以,她沉靜下來了,試著再懂他、再懂自己。

  在某個咬牙苦思的黃昏,初蟬鳴叫斷續傳來,回憶去年此時在內巷第一次遇見蒼白疲累的雨洋,她整個人忽然歡躍起來,急忙找出差不多時間參加的「山地保健宣導」研習會的資料。

  衛生單位曾要求山區服務的志愿者,怕過不了家人那一關,她并沒有填表。

  若以到山上當護士的名義,而不是特別去找雨洋,就比較不會再毀掉兩人的機會了吧?于是,晴鈴開始一連串的申請和奮戰。

  山區永遠缺少醫護人員的,礦區因淘金挖煤業的興盛,人口爆增,醫院和衛生所總來不及招集人手,隨時歡迎新人。最麻煩的是爸媽,還有加入阻撓戰局的大哥建彬和啟棠,四對一威脅利誘地要她打消這個念頭。

  后來衛生所主任講明遷調沒有契約性,任何時候想下山都可以,他們才勉強放行;再附加一條,等從礦區回來就和啟棠完婚,這算是她最后一次的任性。

  為了能自由見到雨洋,她隨意搪塞。黑暗不來,她帶去蔚藍,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事呢!她只能顧及當下,未來的事就交給未來操心了。

  想到雨洋呀,憂傷里涌起快樂,快樂里又涌起憂傷,不由自主地陷溺……

  火車冒煙喘息緩緩停駛,礦區小鎮到了。

  晴鈴踏上月臺的那一刻,有說不出的歡喜,終于和雨洋站在同一塊上地,就在滿山蟬鳴的綠林某處,很快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他了!

  小鎮比想象中的熱鬧,傾斜的街道兩旁分列著旅社、雜貨店、小市場、吃食店、鎮公所、衛生所、派出所……大家對陌生的建彬和晴鈴很好奇,大人盯著看,小孩后面跟著,幾只上狗也汪汪叫。

  白云在遠天悠揚飄著,山風拂面吹來清涼,晴鈴愁悶不再,入眼的一切皆心曠神怡,不禁深吸一口氣說:「好美、好美的地方呀!」

  才贊嘆完,立刻「砰轟」「砰轟」兩聲巨響,腳下的地微微震動。

  「會美才怪!山被挖得千瘡百孔,四處都是煤灰炮味,我現在更想不通了,妳哪里不好挑,偏偏挑個礦區?」建彬大皺其眉。「我看不到一個月,妳就受不了跑下山了!」

  「那不正合你們的心意嗎?」晴鈴依然快樂。

  她提著行李走到那排水泥方型屋,猜其中一間有家庭計畫宣傳海報的是衛生所,以小門相通的隔壁房子像私人診所,后來才知道這里的主任是由小鎮唯一的醫生兼職的。

  白發夾雜五十來歲的林醫師看見晴鈴,愣了一下說:「妳是新來的護士?」

  「請多多指教!骨玮従蟼躬,笑容可掬地遞上履歷資料。

  「妳比我想的……年輕。」意思是有點嬌氣,林醫師翻著報到文件說:「礦區的工作很辛苦哦,常要走很遠的山路,腳力要很好;挖煤的工人很粗野,愛講粗話,常有意外,急救是隨時隨地的;偶爾還要替人接生,設備比都市差多了!

  「我知道。」她保持微笑。

  「我們這兒人手極缺乏,除了礦區之外,還要到小學支持。必要時,甚至要帶頭幫鄰里打掃、消毒、通水溝,反正三頭六臂、任勞任怨就是了!沽轴t師又說。

  「我都會!顾判氖阏f。

  林醫師的雙眼由老花眼鏡上,越過她,看向她背后的建彬,半帶幽默說:

  「妳沒有感情上的問題吧?」

  意思是戀愛失敗受刺激,才跑到山里來嗎?晴鈴猶豫了幾秒,搖搖頭。

  「與我無關哦,我是她哥哥!」建彬同時澄清,大家都笑了。

  參觀其間,鎮上孩子也一同穿堂入室湊熱鬧,充份顯示此地人情的樸實善良。

  晴鈴分派的地點在礦場內,還需再坐一趟車,有人去叫雜貨店老板的女婿。

  一個身材壯碩理著平頭的中年男子,由街那頭跑來,大嗓門說:「哇!漂亮小姐哩!歡迎,歡迎!我叫馬榮光,礦場監督,待會就不嫌棄坐我的發財車吧!」

  明顯的外省口音,晴鈴頓時有種熟悉的親切感,他一定認識雨洋的。

  行李搬上馬榮光的小貨車后,建彬說:「晴鈴,妳現在還有后悔的機會……」

  她看著大哥,眸子里滿是難言的歉意。他大概早已忘記雨洋這個人了吧?更不會想到她今天是為雨洋而來的;如果能看透她的心,必死活也要拖她回去吧!

  但她必須留下,來這兒是尋找,關于她人生的……另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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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班出來了,換午班入坑!」有人喊。

  用粗木鐵架撐起的黑漆漆坑道,裝滿煤塊石塊的小臺車排列而出,監督和工頭準備秤重來計算工資,搬運和選煤的小工也在一旁,等著做接下來的處理步驟。

  已在坑底八個小時的采煤工人,全身黑得只看到一雙眼睛。他們除了一條短褲之外,什么都沒穿,因為坑里溫度高達攝氏三十五、六度以上,一進去就熱得汗流浹背,不時需要沖水降溫。

  終于再見天日,有人用力咳出積在鼻喉的塵粉,有人喝水吐痰,有人深吸新鮮的空氣,有人抹把臉估算著休息一會再來做晚班。

  下午兩點鐘,每次出坑,雨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抬頭仰望天空,總是驚訝那顏色,怎么會如此碧藍呢??有時不禁懷疑,他下坑是為了自虐式的黑暗,還是為了熬八小時后這逼人耳目的昏眩?

  「就猜你又下去了!」馬榮光拍他的背說:「吳廠長等你修機器,一天都找不到人,哇哇叫哩!」

  吳廠長是管洗煤廠的,雨洋說:「我一會兒就去!

  「真拿你沒辦法!輕松活不做,專搶累活干!柜R榮光無奈說。

  「地底的機器維修比較重要,稍有差錯就是人命;地面上的,不過耽誤一點運煤的時間而已。」雨洋淡淡說。

  等秤重都沒有糾紛后,他們這一組十幾個外省兄弟一塊往公共浴場走,想渾身上下沖個干凈。

  烏黑黑的人進去,出來了才看清楚手腳眉目。馬榮光在外面堵著說:

  「先別走!今天要做體檢,是保險公司要求的,下去的人不能在礦區工作!

  「操!檢啥檢,累斃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埋怨聲此起彼落。

  「媽呀,又要在楊貴妃面前脫衣服嗎?」幾個人怪叫。

  楊貴妃原名楊桂枝,是吳廠長的太太,在保健室當護士,人倒不胖只是嗓門粗,生活大小諸事皆管,頗有母儀礦場之勢,他們干脆封她為貴妃。

  「可不可以不要?」有人假裝發抖說:「我好怕她呀--」

  「別逗了!」馬榮光也忍不住笑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保健室來了一位年輕又漂亮的新護士,我昨天載她回來,就自己搶著先體檢啦!」

  「真的?」有人說:「那咱們衣服也甭穿了,就直接去呀!」

  一行人興奮哄鬧地穿過跨河的橋,爬一段坡路來到保健室。

  經過福利社時,有個白衣花裙的女孩跑出來,先叫馬榮光一聲姊夫,再拿一包香煙給雨洋,有點害羞說:「這是你要的,貨剛送到!

  「咦,不公平喲,我們怎么沒有呢?」光棍們絕不放棄捉弄的機會。

  「只有他預訂呀!」女孩子兇回去說。

  雨洋不曾預訂香煙,只不過幾天前煙癮犯了,去問一次而已。

  馬榮光一直想把小姨子和他湊成對,雨洋表示沒有成家的意思后,就減少到馬家走動,也盡量不去福利社,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此刻也不好辯解什么,他只有把香煙放入褲子口袋,免得愈抹愈黑。

  保健室門口已聚集了一些人,職員擺了桌子唱名登記,并要大家先脫掉上衣。

  兄弟們爭著想看新護士,雨洋便被擠到最后。

  長長一條人龍由屋外排至屋內,楊桂枝負責量身高體重,晴鈴量脈搏血壓,林醫師做耳鼻喉和胸腔聽診的檢查。礦工們最怕吸人大量塵粉所引起的煤肺癥,一旦胸部出現問題,就要立刻停止工作。

  在外面還嘻鬧胡扯的工人,進到室內都安靜了,原因之一是看到了晴鈴。

  新護士很年輕漂亮沒有錯,但他們原本期望的是可愛的鄉村小姑娘,這位小姐太……都市了,即使帶著親切的笑容,一下子不習慣,競沒有人敢開玩笑。

  晴鈴自昨晚在員工冊子里找到雨洋的名字后,就極力克制興奮的情緒。

  一個多月的調職申請,也曾想過這期間萬一他離開礦區,豈不是什么都白費了?但她偏就有某種癡意的執著,相信愛情靈犀一點通,蒙著眼去賭,他非在不可--

  「范雨洋!」點名聲傳來。

  她神經更緊繃了。發現她來,他會有什么反應呢?

  秒針一格格走,人一個個前進,雨洋赤膊著上身踏入這木造的保健室。

  當他抬起頭看見晴鈴時,眸子是驚愕的愣直,說是撞到鬼也不為過,四周聲音遁去,只剩墻上的圓鐘細微滴答,悸栗爬上肌膚的每一寸。

  現在是大白天,眾兄弟為證,不會是作夢……那么,是他神智不清瘋了嗎?或者,僅僅是一個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會復制同樣的反應和感覺呀!

  他又一次閉上眼睛,再張開,日光皎皎,她并沒有消失,還對他露出那帶著淺窩的特有微笑,久違了,久違了……

  雨洋瘦了,蒼白無神,臉更見骨,嘴角眼尾的紋路更深,和在臺北不太一樣,也說不上哪個更顯不健康的疲態,直覺他這半年并不好,恐怕都不曾快樂笑過。

  但無論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內巷初遇時如磁石般的吸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時緣聚的喜悅,瞬間統統都回來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只除了雨洋,能讓她一眼就好想親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貧、是好是壞,她只想奔入他懷中,喁喁細訴那似歷了幾生幾世的滿滿心情;能如此喜歡一個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覺呀!

  晴鈴這一刻更覺得自己沒有來錯,眾里尋他,終于尋到了……

  輪到雨洋站上體重器。

  「又沒長半斤肉!」楊桂枝記著刻度!嘎犝f你最近都不到老馬家吃飯了,難怪會營養不良,到我家吃飯也可以呀!」

  「貴妃娘娘,妳干嘛只關心他,不關心我們?我們也是人哪!」門口兄弟出聲抗議,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來。

  「貴你的頭啦!你們每個吃得肥膩膩的,需要的是節食,免得工寮門都塞不進去。」楊桂枝又加一句:「看小范瘦成這樣,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們搶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這個請那個的,吃得可比我們好哇!」兄弟們說。

  兩方你來我往斗嘴的時候,雨洋靜靜地走到晴鈴桌子前面。

  他眼睛并沒有看她,她彷佛才明白般,面對的是光裸上身的雨洋。呃,她是護士呀,見過的男人軀體不知凡幾,早就職業化了;但此刻,那瘦卻精壯的男性胸臂距離如此之近,散發的體熱不斷觸及敏銳的神經,她的臉慢慢由耳根紅起來。

  量脈搏時,她手指輕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亂得根本測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寫個標準數字;量血壓時,更是手忙腳亂,束帶綁幾次才成功。

  雨洋畢竟不是一般男人,是會引起她心理和生理各種反應的特殊男人--她頰泛桃紅,看他額頭也滲汗珠,才稍微好過些,不止她一個人緊張呢!

  因為這種種情緒,他們甚至還來不及說一句話,雨洋已轉到林醫師那兒了;琶χ兄幌朐俣嗔羲粫,看到他后褲袋插一包香煙,晴鈴脫口而出:

  「怎么又抽煙呢?礦工已是煤肺癥的高危險群,應該禁煙的!」

  更沖動地,她還走上前抽出香煙,等于沒收,全場人驚呆住,都停止交談。

  眾目睽睽下,晴鈴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

  「煤肺癥會造成肺部纖維化,使呼吸困難,還可能轉為致命的肺結核。大家每天鑿坑采煤的,肺已處在很糟糕的環境了,怎能再抽煙加重它的負擔呢?」

  現場漸有幾分尷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頭看地,像在忍著笑,又像在專心找螞蟻。

  「礦區煙酒問題向來嚴重,生活苦悶嘛,以后妳會知道的!沽轴t師緩和氣氛說:「現在楊小姐有妳幫忙,我們是該多辦幾場健康講座。」

  真窘,她完全沒有要教訓人的意思,只是針對雨洋而已,其中的復雜道不清;失常,都是因為他!

  外省兄弟們全部檢查完畢,一出保健室就嘰嘰喳喳討論新的護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礦場難得的一朵花兒,但看起來比楊貴妃還兇,還沒收香煙哩!」他們圍著雨洋說:「小范,全新沒拆的,得要回來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復正常。晴鈴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但問有何用,她做事永遠出人意表,問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頭從汗衫里鉆出來,似自言自語,又似答話。

  「算了?不是煙癮犯得受不了嗎?」兄弟之一說:「若不敢要,咱們再去福利社找麗香小姐,她那兒還多著呢,肯定會再給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褂暄笳f的是真心話,一見到晴鈴,那種抓不著又痛饜需要尼古丁填滿的空虛感,驀然間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藥……

  因為恍惚出神,走路向來拖在隊伍尾巴的他,今天卻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樣子,是被新護士小姐煞到了嗎?」

  被拋在后面的兄弟們交頭接耳,不禁懷疑剛才在保健室到底錯過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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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橫掃山區,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見星月,屋內不見五指;濃濃的黑暗,潮濕的氣味,像她不再有陽光且奏著憂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從體檢那日見到雨洋之后,已經七天了!

  她以為雨洋會立刻找來,結果沒有,日盼夜也盼,連個影子都沒有。上山前,曾預測他的各種反應,期望會高興和感動,也有可能煩惱和不安,但絕沒有一項是冷漠的「不聞不問」!

  晴鈴本來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許多顧慮和考量,也是這回設法要為他解開的,并尋求兩人共同的未來。沒想到他臺北躲,礦場也躲;原以為礦場離他近,但山里地底加起來員工多達數千個,只要他存心避開,根本尋不到人!

  他為什么連說一句話都不肯呢?晴鈴難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調的金坤來取癬藥,打聽之下,才知道有一位麗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說:

  「麗香小姐是馬哥的小姨子,對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煙酒,一定先給他,大伙都撮合著這兩人結婚,親上加親,郎才女貌哩!」

  從那刻起,她像由晴空萬里的云天直直墜下,長久亢奮的心情頓然消失,本來是霧里看花的美,但霧散了,什么都一覽無遺地爭著顯露出來……

  最初的反應,是不相信的。因為一直很篤定雨洋是她的,賭注也好,冒險也好,都認為他們之間的情意和默契是絕無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個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確定了,憶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無、難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舊的詩集外,什么都沒有--沒有承諾、沒有愛語、沒有約定、沒有表白、沒有見證,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沒有,就如同他這個人來去的虛幻飄渺。

  而為了這虛幻飄渺,她不顧眾人反對,提著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來……

  麗香,麗香……這名字愈在腦里打轉,她就愈往牛角尖鉆,咸柏說雨洋薄幸浪子、每到一地愛招惹女人的話,不斷冒出來,擴散又回旋,比滿山的風雨還大。

  他自己不也說了無情和無心嗎?為何不認真聽?為何還一廂情愿以為他可憐落魄,偏要為他動情和動心?真是吃錯戀愛藥,迷了心竅嗎?

  明天她得問清楚。此刻心緊緊摀著,雙眼灼熱刺痛,嘴唇幾乎咬破,但她仍抱著小小希望,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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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一點整,天色郁悶,昨夜的雨,早晨已蒸發掉,七月焚風撲面而來。

  雨洋踽踽爬著坡路。昨天老鄉金坤拿癬藥回來,說林醫師約他今天復檢,于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帶工作。

  距上次見晴鈴已經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絞盡腦汁也不知要如何處理這種局面,只能愈深入礦區,躲混在幾千人之中。

  沒想到還是要到保健室,她會在嗎?該怎么辦呢?

  屋內暗暗的,并不見有人,突然背后傳來關門聲,他轉過頭,是獨自一個人的晴鈴,秀眉微蹙,表情頗為嚴肅,并不帶她慣有的笑容。

  「我來找林醫師的!褂暄笠崎_目光說。

  「林醫師人在鎮上,他沒有要你來--是我!骨玮弿娬{最后兩個字。

  八個月了,自從去年冬天的那個夜晚,不曾再面對面說話,她一時千念萬緒窒塞胸口,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我來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總算又開口。

  遲早都要過這一關的,他啞著聲說:「很巧呀,妳也到礦場!

  「不是巧,我知道你人在這里,是云朋從范老師那兒背來的地址。」她坦白直言,沒有心情再迂回或隱瞞!傅V場需要護士,我就申請來了!

  「……又發揮南丁格爾的精神嗎?」他語調更模糊,像喃喃自語。

  不知怎地,聽到「南丁格爾」四個字,晴鈴胸口的壓抑突然炸散,長久來的憂傷、掙扎、掛念、尋找,加上這幾天的焦慮惶然,難道就只換來他這句話嗎?

  她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已經不顧矜持到這個地步了,他身為昂然七尺男子,怎可如此畏首畏尾,缺乏擔當呢?

  「不是南丁格爾!」她激動地將《零雨集》遞到他面前,自行翻到他寫那兩行字的一頁,手指著說:「是你!我是為你這段話來的……蔚藍之境,不屬于黑暗之人……我想問明白是什么意思?」

  書幾乎頂到他胸口,累積的騰騰怒火延燒過來,他反射性地回答說:

  「意思是……蔚藍和黑暗不相屬,我和妳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若我愿意把蔚藍帶來,驅走你的黑暗呢?」不是表訴,而是忿怒的質詢。

  「晴鈴--」由于氣氛太過緊繃,他們都沒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順溜得像已喊了千萬次!覆豢赡艿摹瓓厬摶嘏_北,那兒有妳的親人朋友、工作前程,有妳的幸福未來……妳不屬于這里……」

    「你在趕我走嗎?」她向前跨一步,他退后一步。

  「如果妳是為我的什么話……到山上來……」他眼睛不看她。「那么,很抱歉,我是個沒有希望的人,人生一無所有,虛空而黑暗,不能給妳什么……妳留下來也是徒然!

  「那你為何把《零雨集》給我?我還你了,你又給我?」她再逼近。

  「這……不過是一本詩集而已,雁天的詩,他早……死了!顾f。

  一個「死」字太刺耳,晴鈴氣得把《零雨集》朝他身上丟去。

  「你--雁天根本是你,又何必裝神弄鬼,玩這些幼稚的把戲?你到底把詩集送給多少女人?又對多少女人說過這種話?」她心好痛,用力罵著說:「范老師說你沒心沒肝,標準的浪子,每到一地就招惹女人,騙了人家的感情就離開,然后永遠忘記不再回頭--所以,有軍中的、大學的、臺北的,現在到礦場又有礦場的女

人,對不對?」

  雨洋節節后退,先是迷糊,但很快抓住她沒頭沒尾的字句。二哥為了斷牽念,是這樣告訴她的嗎?

  雖然她句句重話,仍掩不住眼內的哀傷,最想的是擁她入懷,但又是最不能做的,不能因一時渴望而前功盡棄,他咬緊牙關,忍著不去否認。

  「你說話呀!」他一徑沉默,她更忿怒:「又何必去編扯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趕我走,就直接承認你有新的女朋友麗香小姐,我還更瞧得起你一些!」

  麗香?雨洋也頓時明白她的反常舉止,必是聽到一些流言了。

  他極力忍住澄清的沖動,讓她誤會吧!因為再沒有其它辦法阻止她的飛奔而來;已花了長長時間堅持,一旦放棄,將如堤壩決潰,他會緊抱住她,永不放手。

  然后,下次的拆離,將是撕皮黏肉血流的痛,不像此刻還能全身而退。

  他仍不辯不答地像塊頑固臭石,晴鈴心頭愈寒,轉為控訴說:

  「范老師說你太混蛋,果然是真的!你是不是也用同樣的伎倆……到麗香小姐閨房的窗前和她月下談心;也以詩人憂郁的眼神看她,送她哀愁的詩集,說著蕃薯湯圓、抽絲粉和你那些催人熱淚的過去……讓她喜歡上你……」

  又不成聲了!那段曾經最珍視的,結果只如塵土般輕賤,眼淚奪眶而出,不愿他看到她為他而哭,轉身背對,肩膀顫抖著。

  再忍一會就好了!雨洋突然感謝自己曾在獄中受過的非人待遇,疲勞轟炸的輪番審訊,幾天幾夜的不許合眼、無休無止的洗腦管訓,那些逼至身心崩潰邊緣的經歷,讓他能熬過任她誤解的酷刑。

  橫豎他注定一生孤獨,無家可歸地流浪,從島北走到島南,不屬于任何地方,不可以拖她入深淵,她必須留在幸福里……

  他緩緩俯下身,拾起摔了內頁、落散的《零雨集》。

  「要懂無情,才會無心,各自遺忘,擁抱新的生活,也就是你快樂的方式,對不對?」她抽噎地再嚴批他。

  「對不起……這就是我。」他低聲說:「妳已經了解了,就快回臺北吧!」

  他承認了嗎?她真是被這可惡的人欺騙感情,頭殼壞了爛了糊了?

  瞬間,晴鈴有打人的沖動。對!打雨洋!就像以前在內巷中段看到的那些瘋狂潑婦,抓他的頭臉,搥他的胸臂--她死命扭按住自己的雙手!

  忽地,門外有拍敲聲,問著:「護士小姐在嗎?」

  噢,有人來了,真糟糕,她可是淚痕交錯的丑樣呢!

  門打開,進出腳步雜沓,她臨時找個大口罩載上,掩住一臉的狼狽相。

  再回頭時,雨洋和《零雨集》都不在了,只有一位婦女抱著額頭流血的男孩。

  怎么會這樣,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呢……嘴里感覺有咸咸的淚水,但她仍盡責地回到工作崗位上,準備洗傷口擦藥。

  「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呀?」雖然心好難受,仍不忘親切。

  「說呀,叫阿輝,今年四歲。」媽媽代替回答。

  「是太頑皮了嗎?」晴鈴努力集中精神。

  「我帶他去坑外挑煤,他亂跑去撞到臺車!箣寢屨f。

  「太危險了……不聽老人家的話……」晴鈴有點語無倫次了,上雙氧水消毒很痛,阿輝掙扎大哭,她的淚珠竟也大滴落下,鼻音極重地說:「別哭呀!你哭,阿姨也要哭了,沒關系……沒關系呀,一下就好了……」

  媽媽抱著一邊抽泣一邊吃健素糖的阿輝走出保健室時,還很納悶,對那大熱天戴口罩、和小孩哭成一團的陳小姐印象極深刻。她沒生病吧?

  走下坡路,要過橋時,山里悶隆傳來一聲雷響,可能要下西北雨了,她趕著回工寮收竹竿上曬的衣服,便把阿輝換背到背上,可以用跑的。

  突然,橋底布滿石塊的河里有個人面孔朝下浮著。

  夭壽呀!有人淹死了嗎?都還沒有中元鬼月,水鬼就出來找替死的嗎?

  她驚愣得忘記去喊人,驀地,那「死尸」又嘩得動起來,她直直尖叫。

  「死尸」聞聲往橋上看--喔,那張臉,原來是剛剛在保健室才碰到的機械師父小范先生。嚇死人了,起碼去掉三魂,她無力地揮揮手。

  雨洋點個頭,又把臉埋進水里,沉浸著,到最后一刻無法呼吸,腦中擠除晴鈴所有的愛和痛苦;到再承載不了,吞噬一切他想對晴鈴說的真心話。

  一次又一次,直到遠山飄灑來了急雨,他命中注定的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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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利社是一棟連著辦公室的水泥建筑,本來和工寮、坑道、洗煤廠,都是晴鈴小心避開的地方,因為皆和雨洋有關。但她今天決定挑戰自己,親自來買新床單,勇敢面對雨洋的新女朋友。

  兩個星期過去了,她并沒有回臺北,依然留在礦區。

  她確實是為了追尋愛情而來的,但愛情失敗時,并未像一股女孩子哭哭啼啼地離開,反而更認真工作,而不是才來幾天就跑下山教人嘲笑。

  白天她非常忙碌,為了快點適應新環境,跟著楊桂枝到處跑,也才明白眼前的礦場只是小范圍;真正辛苦的是散布在附近山村小鎮的當地居民,他們占礦工人數的一半以上,有人每天要走一、兩小時山路上工,就可知護士家訪的困難度了。

  晚上回到保健室后面的宿舍,常累得什么都無法做,只剩下掛蚊帳的力氣;想哭的話,淚未流下第二行,就深深沉入夢鄉。

  她愈來愈佩服自己,覺得可以完全獨立,到世界任何地方;甚至沒有雨洋,下山后也不打算嫁給啟棠,過著沒有男人的單身生活,人生會自由快樂多了!

  憋氣從一數到十,準備好了,她走進福利社,很快看到在柜臺后的麗香小姐。

  嗯,長得很秀氣,據說有一半以出美女聞名的泰雅族血統,說話溫溫柔柔的。

  晴鈴也面帶笑容,和她閑聊幾句?墒茄剑暄蠛退煌南胂螽嬅娌粩喔‖F在腦海,立刻又心如刀割,拿了床單,差點哭著跑出來。

  她在宿舍呆呆坐了很久,感覺心口的傷不斷流出血來,怎么還那么痛呢……

  「晴鈴!我要去工寮一趟,妳到保健室來坐鎮吧!」桂枝在外面喊。

  她用臉盆的水按按眼睛,走去開門。

  「怎么哭了?」桂枝見她目眶紅紅說:「是不是又想家了?」

  這是晴鈴最近氣色差時,常用的借口。她胡亂搖頭,轉移話題說:

  「看!我買的新床單,雛菊邊的,我想當它是現成布料,車成窗簾和桌巾!

  「妳很會挑哦,我有裁縫機,今天下班就到我家做吧!」桂枝攤開床單量著。

  晴鈴心事太沉重,總想找人傾訴,但又怕引起猜疑,只好壓在心底。今天真按捺不住了,有快崩潰的感覺,為解胸郁,不由得吐露兩句說:

  「我在福利社看到麗香小姐,很漂亮呀!桂枝姐……妳覺得她和小范,就是馬哥那個結拜兄弟,相不相配呢?」

  「誰和小范?」桂枝一會才弄懂。「麗香嗎?是誰說她和小范的?」

  「大家不都說小范和麗香很好,馬哥希望他們結婚嗎?」晴鈴說。

  「喔,那件事呀!馬哥以前是有這意思啦,拼命要做媒,但小范沒興趣,還從此不敢上馬家吃飯呢!构鹬τ终f:「現在這些話可不能再亂傳了,麗香正和隔村村長的兒子講親事,人家會來打聽的,別去害了麗香!

  碰!彷佛地球轉個大圈,晴鈴突然又由地底彈到天空,本來鉛重的身子一下如鳥羽般輕盈,眼前景色翻轉,一秒數變,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小范沒興趣?不敢上馬家吃飯?麗香講親事的對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為什么表現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謊言騙她回臺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嗎?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沒有真的一時沖動氣回家!

  桂枝這一揭穿,也將晴鈴過去十幾天辛苦筑起的自我療傷和保護城堡,無論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銅的、鐵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間,忘了單身生活的決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樂了,那顆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跡似的恢復原狀!

  「……我得到工寮送藥。」桂枝的話終于又進入意識。

  「什么?工寮嗎?我去!」晴鈴主動說。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應,拿了藥就跑下長坡路,腳不著地像要飛起來,還能聽到翅膀啪啪響的聲音,看到羽毛透亮的光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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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午日頭頗為毒烈,晴鈴到橋邊時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初次到工寮的這一頭,遠遠看是好幾長排的鐵皮屋,空間狹窄,有臨時住所的拼湊和簡陋,遠不如職員宿舍的整齊寬敞。

  原本蒼翠的森林到這兒也光凸不毛,可能和養雞鵝、墾地、砍伐有關。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婦人們帶著小孫子。

  晴鈴送完藥,又試問雨洋的住處。

  「在單身工寮那里!估蠇D人們紛紛指著,并叫一個較大的男孩帶路。

  單身漢的居所又更不講究了,屋內連隔間都沒有,上下兩排大通鋪,地面凹凸不平,墻壁條條裂縫,充滿霉腐和臭汗味,幾只蒼蠅嗡嗡繞著。

  男孩往里面跑,拍拍左下鋪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線最佳、最干凈的部份。

  「謝謝你!骨玮徝念^,并給他口袋里隨時會預備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疊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樣,并沒有一般男人的邋遢臟亂,說是軍隊嚴格訓練的。

  彷佛跑到終點的人,力氣用盡,她雙腿發軟,先坐在他床上,彷佛能聞到他的味道;手輕輕摸著,彷佛能觸及到他。

  枕頭下有東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過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頁,有人用漿糊和針線費心修補過,她鼻酸眼濕了,這寶貝可差點被她毀掉呢!

  不舍離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卻發現床板上有刀刻的幾個字?拷毐妫故且痪洹付嗲榭唷,又一句「無情更苦」,還有一個小小的「晴」……淚水迸了出來,這個憨人喔!

  明明心里是在乎她、喜歡她的,為何偏偏要講「無心無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繞,都系掛不住,只辛苦地繞成一個零……到底什么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虛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復摩挲那些字,還不夠,人干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過的每一寸,想象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覺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縫篩進的幾絲陽光舞著細塵,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時此地,忘了身在何處。

  突然上鋪有人咳嗽,一個男人的頭俯望下來,張大眼詫聲說:

  「是誰呀……啊,是護士小姐……呀,陳小姐……」

  不曉得誰比較尷尬,她驚跳起來,頭去撞到床架,痛也來不及叫,問:

  「你……怎么沒去上工呢?」

  「感冒發燒了,昨天還去拿藥,陳小姐忘記了嗎?」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點是剛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來送藥給范雨洋的……」但沒有藥,只有幾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張說:「呃,范雨洋要復檢,我來通知他……」

  那人會相信嗎?哪有三番兩次復檢,來通知又隨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沒有可能他吃藥睡昏了,什么都沒看清,以為在作夢?

  但如果看清了,會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又會如何告訴雨洋呢?

  晴鈴火燒臉頰肩脖般,冷靜不了,心愈慌人愈亂,只有狼狽地逃離工寮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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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洋靠在晴鈴宿舍的門外,她不在,他等著。

  半圓的月亮在兩個屋檐間凝視他,已經好幾晚了,似不停跟蹤的窺探者。

  十幾天來,他試著離開,行囊都帶齊,沿著河又跨過山到別的礦區,打算一去不復返;但往往做不到幾天,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這里來,是為了誰?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對望,嘲弄他那可憐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進工寮,他那群兄弟們已經七嘴八舌大肆哄鬧和渲染,說護士小姐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認晴鈴是他的女朋友,以保護她的名譽。

  從那時起,他腦里裝不下別的東西,內心的聲音反復說:

  唉!晴鈴,妳又闖禍了!怎么不回臺北呢?怎么又卷起一次比一次強的漩渦呢?

  我可努力試了又試呀,再也沒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妳,我就像火柴棒筑成的人,不碰沒事;一碰,即使是輕輕的,也會全盤皆倒。

  禁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麗日花草蝴蝶,有靜謐長巷尋常人家,對滂沱大雨中來的我是多么大的誘惑,妳明白嗎?我們只有共沉淪了……

  八點多,在桂枝家吃飯和做窗簾的晴鈴,踏著月色歸來。

  一見到雨洋,她忐忑下安的心一下跳到最高點,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傳遍整個礦區?在她背后早已人言鼎沸了?

  沒錯,以颶風速度傳著,人人皆知,只好說他正在追求她,非來找她不可了。

  對呀,這是唯一的方法,否則這護士還有臉見人嗎?相愛,已不能再否認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顧一切,飛奔入他懷中,緊緊相擁,從許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頑抗,是多么輕松快樂的事呀!

  失去重力,急速下降,墜到無分你我,最纏綿最暢漓的愛戀中!

  「沒辦法了,對不對?老天爺也要我們在一起……」她凝望著他。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爺的意思……」他輕撫她的臉,不再掩藏深情!肝乙簧济煌傅k,祂從來沒有給我一個指示或方向,任我無望地飄蕩,直到遇見了妳,才終于有了話語--祂說,要晴鈴幸福。」

  「我也要你幸福呀,有你在,我就幸福!」她哽咽了。

  雨洋由褲后口袋拿出那本《零雨集》,她涂過、他寫過的;她摔過、他補過的,他們唯有的愛情印記,放在她手中說:

  「我從沒有把詩集送給別的女人,也沒有對別的女人說過愛情的話,只有妳,晴鈴,這是我僅存的一本,像劫后余生的靈魂,一直都是交給妳的,請保管。」

  晴鈴接了過來,自內心發出微笑,粉窩盛滿月光,蕩漾著柔情。

  那樣淳美動人,已熄滅許久的詩心,瞬間又復活,在她耳畔,雨洋念著--

  虛無的我,投影于妳

  情之精靈,我永恒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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