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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何物 第三章
作者:林如是
   
  元和庚寅年,暮春三月。

  這一年,光藏二十歲了。依照禮制,該是行冠禮的時候,但他是佛門修行人,因此,不遵循于此法。只是,那清俊的容貌、頎長英挺的身材,加予那沉靜雍容的風(fēng)度,分明是一翩翩?zhèn)ツ凶;若不是那一身僧衣及光明如鏡的頭頂,真要讓人以為是哪家人品風(fēng)流的公子。

  佛門中無日月。五年、五十年或五百年無甚差別。形色有形,終究是空,會崩壞,他不會太在意。

  盡管如此,他卻仍改不了吹胡笳的習(xí)慣。只是,近兩年,每每吹起「僧伽」,他心中就覺得煩躁不寧,一顆心安定不下,起伏得沒緣由。

  他望著手中胡笳,低低發(fā)怔。睹物竟思起人──

  那一抹微云似青淡的身影……

  「光藏。」凈澄老和尚走來,見他在發(fā)呆,喚了一聲。

  光藏震了一下,如夢初醒,慌亂收起胡笳。

  「師父!」他匆忙望了凈澄一眼,滿臉愧色,低下頭去。

  「沒關(guān)系,你不必如此慌張!箖舫尾⒉患右钥霖(zé)。

  光藏更加慚愧,更垂低著頭,不敢多言。

  「抬起頭來,光藏!箖舫蔚馈

  光藏這才抬起頭,仍不敢注視凈澄。

  凈澄總似掩覆在眼皮下的眼神清澈,也看得透徹。問道:

  「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事啊,光藏?」

  「不……沒有……」光藏連忙否認(rèn),卻更加不敢面對他師父。

  「沒有就好。」凈澄也不追問,亦不說破,只是說道:「光藏啊,你看那鳥在空中飛,魚在水中游,無所窒礙,多歡喜自在!

  「是的,師父。」聽似無著意,但光藏知道師父有心的開導(dǎo)。說道:「師父,有一件事──」

  他頓一下,望著凈澄不慌不忙的眼神。

  「我想到天竺取經(jīng)。」他覺得該是時候了。「太宗皇帝時,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jīng),譯經(jīng)無數(shù);玄宗皇帝在位,揚州鑒真大師則渡海弘法東瀛。兩位高僧,一生都有志于業(yè),我該當(dāng)效法才是!

  凈澄聽了,仍一副不慌不急,不時微笑頷首。卻說道:

  「你有這個心,自是很好。不過啊,光藏,你準(zhǔn)備好了嗎?心里身外全都準(zhǔn)備好了嗎?」

  什么意思?

  「別急,光藏!箖舫尾[眼笑道:「涅盤之境,凡圣同泯。等你真的全準(zhǔn)備好了,那么不管揚州、天竺或者東瀛,皆是風(fēng)景,皆在佛心!

  「師父……」光藏愣訥,一時難語。

  這道理太深。他覺得該是時候,但為什么凈澄師父卻問他是否真的全準(zhǔn)備好了?

  他暗暗嘆口氣。他一切,全逃不過師父心中眼。

  「師父!」

  檐下,通往僧院的長廊,掌理本寧寺大小事務(wù)、眾寺僧師兄的覺行和尚,撩著僧衣的下襬,急急走過去。

  「是你啊,覺行。有什么事嗎?看你這么急!箖舫文昙o(jì)大,在佛門日子久,凡事看得透徹,態(tài)度總顯得從容。

  「您還說!」覺行有些氣急敗壞。「我們話才說到一半,我不過轉(zhuǎn)個身交代慧行一些事情,回過身您就不見了!

  「原來你找我是為那事啊。不急,我正在跟光藏說話呢。」

  「光藏?」覺行這才注意到光藏,立即皺眉,道:「你又在這里打混偷懶了是不?光藏,我問你,缸里的水添滿了嗎?廚房里的柴薪備齊了嗎?」

  「我這就去。」覺行一向?qū)煹軅儑?yán)苛,或者說他責(zé)任心太重,反正遇上他一定不輕松。光藏總是盡可能回避。

  「等等啊,光藏,我話還沒說完呢!箖舫螐膹娜萑,從袖中取出一張藥簽!高@是要給薛老太大的,是新藥方。你跑一趟送去給她!

  「是的,師父。」光藏接過藥簽,合掌施個禮!改俏易吡,師父,師兄。」不疾不徐地走開。

  「我說覺行,」凈澄道:「你對師弟們可以不必這么急躁,凡事慢慢來,可以再和緩些許!

  「那怎么行!」覺行不以為然!冈搰(yán)厲的就必須不假辭色,那也是修道的一環(huán),對他們有益處的!

  凈澄不爭辯。他既然把寺務(wù)交給覺行打理,相信他的能力作為,便不想干涉太多。

  「師父,您將寺務(wù)交由覺行打理,覺行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稍有疏忽怠慢。不過,咱們寺院的基業(yè)實在太小,無法將佛理傳授太遠(yuǎn)。若能如薦福寺、慈恩寺兩寺那般,引來天下信眾參拜,不僅能弘揚佛法,也能提升本寺的地位。所以,我打算舉行一場規(guī)模弘大的法會,散帖通告周知,讓寺外大眾皆能知悉本寧寺。您覺得如何?師父!

  本寧寺的信眾大都是來自附近村莊的善男信女;寺院所需,也多是來自村民的貢奉。寺僧們雖不致需外出教化托缽,村民貢奉畢竟有限。薦福、慈恩是長安城內(nèi)兩大名寺,無人不知。覺行心高志大,處心積慮,一心想將本寧寺塑造成如兩大名封那般的名剎,偏偏凈澄老和尚無爭無求。

  「那又何必呢,覺行!咕瓦@一點,凈澄一直不是挺同意。「我跟你說過了,不必太急。像現(xiàn)在這般,在佛前冥思靜坐,誦經(jīng)研法,日子安寧幽靜,何苦去惹塵埃呢!

  「話不能這么說,師父。我佛渡蒼生,我要弘揚佛法,讓天下信眾明白佛理,就必須先讓信眾知悉本守才行。

  「那些事,交給薦福寺和慈恩寺去做不就行了?況且,他們也做得不錯。我們就不必?fù)?dān)那分心。

  「師父!」覺行氣結(jié)。他想不通,提高本寧寺的知名度有什么不好的。

  「唉!罷了!箖舫螄@口氣!讣热晃野阉聞(wù)交給了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不過,記著我的話,一切慢慢來,不必太急躁!

  他擺擺手,轉(zhuǎn)身走向殿院。

  「是的,師父。我不會讓您失望的!」覺行喜形于色,對著凈澄的背影高聲說道。

  他撩起僧衣下襬,匆匆走往前殿。

  ☆  ☆  ☆

  實在說,張大郎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個兒子能繼承門戶,讓他能含飴弄孫。

  他一個莊稼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心求富求貴,心中擱的不過傳宗接代這回事。偏偏老天爺要跟他作對,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就是沒能添個一男半子的。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等不及大喬及笄,就趕忙為她招個贅婿,指望她生個男丁。結(jié)果,大喬跟她娘一樣,一連生了三個女娃。張大郎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大喬又有孕,張大郎不顧農(nóng)事正忙,帶著女婿和全家上本寧寺,求佛祖菩薩保佑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兒子,替張家傳宗接代。

  生兒子女兒有什么差別嗎?二喬在心里嘀咕。同情地看著大腹便便的大喬,步履蹣跚的拈香祈拜。

  就是有差別。她已經(jīng)不會太天真,也明白,所以才只在心里咕噥。但這還算幸運,倘若大喬一無所出──她真不敢想!

  不獨大喬,她爹娘、姊夫及小喬,也都虔誠的拈香求拜,嘴里念念有辭地。

  掩在裊裊香煙后的菩薩,寶相莊嚴(yán),雙目微垂,似是若有所思,散發(fā)著一股內(nèi)斂沉靜的氣息。竟讓她聯(lián)想起光藏。

  她心一跳!

  已有竟月不見光藏了。

  光藏身在佛門修道,若非有事,不會任意出寺;她也不再是小女兒了,可以無視種種的顧忌規(guī)范。雖說民氣風(fēng)俗不嚴(yán)拘,男女交游自在,并沒有太嚴(yán)厲的束縛,女兒家出外或拋頭露面也不會引來太多閑語,不過,年歲既不小,到底要懂得自持。她和光藏,如此竟然竟月不曾遇上一面。

  她悄悄抬頭四顧。寺殿中有幾個專心誦經(jīng)作課的和尚,殿外還有小和尚在灑掃,就是不見光藏。

  心中淡淡的失望,說不出的悵惘。

  「二喬!」大喬喊她一聲。她草草回頭,心頭悶悶的。

  拈過香,留下給菩薩的貢品及奉上給寺院的貢奉一千錢,之后,寺院的知客僧領(lǐng)他們到殿院外專供信眾歇息的亭子,并且奉上熱茶,就自顧忙碌去了。

  張大郎喝口茶,滿足的吐口氣,道:「這茶還真香!

  其實也只是尋常的茶罷了。莊稼人家,沒嘗過真正好的東西,倒容易滿足。

  「是啊!苟䥺痰哪锔胶。不管好壞,比起他們平日喝的平淡無味的開水要強(qiáng)多了。

  大喬夫婿道:「希望菩薩佛祖保佑,讓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男丁!

  時節(jié)正忙,但為了這事,他們不僅擱下田里的活,專程上本寧寺祈求菩薩,甚至花了兩千錢買貢品,加上奉獻(xiàn)給寺院的貢奉,所費可說不貲。一斗米也才一、二百錢,誠心可想而知。

  「希望如此。」大喬伸手撫摸隆起的腹部。

  她現(xiàn)在那種少女輕盈水靈的線條全消失了,完全是婦人厚實圓潤的體態(tài);還有那表情也是。二喬默不作聲吃著茶。她也希望大喬能早早生個兒子,少受點苦。

  「大喬姊的肚子那么大,臉上斑粒又多,我看肚子里一定是個壯丁!剐套R大體,說著大家中聽的話。

  「但愿真如小喬說的。」張大郎說道。覷一眼二喬,把主意打到二喬身上!高@次要再不成的話,我看也給二喬招個夫婿!

  「我才不要!」二喬反射的蹙眉。怎么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說這什么傻詁。妳年紀(jì)也不小了,都及笄了,本來就該找個人家!顾锏。

  「是的,」大喬插嘴!讣词刮疫@胎生了男丁,不招婿,也該找人替二喬說親!

  「我說了我還不想嫁!家里還有小喬在,做什么盡往我身上打主意!」二喬甚是不快,口氣悻悻的。

  「妳胡涂了?小喬早兩年就許了人,妳又不是不知道!

  小喬伶俐乖巧,長越大越是嫻靜,可以悶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屋門一步。同村的王家,看上小喬的「悶」,覺得容易調(diào)教,早兩年就上門將小喬許下,打算等小喬及笄了就將她娶過門。

  此外,小喬和大喬一樣,長得豐乳肥臀,一副宜男宜子、能生會養(yǎng)的模樣。王家看準(zhǔn)這一點,更加中意小喬。即使大喬一連生了三個女娃,也絲毫沒減弱他們的信心。況且,大喬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娃,就表示能生,既然能生,多生幾胎就一定會得男胎。

  「不管怎樣,我不想那么早成親就是!苟䥺唐鹕,不想卷進(jìn)這趟渾水。

  「妳要上哪去?」大喬追問道。

  「我去私塾館。你們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二喬邊說邊走遠(yuǎn)。

  「這孩子!」她娘搖搖頭。

  「爹,娘,」大喬道:「不管二喬怎么說,你們可別太順著她。這可關(guān)系著她的終身大事。女兒家長大本來就該找個人家,有了人家才會安定下來。過兩天,找王媒婆到家里來,給二喬說個人家!

  「這主意是好。不過,還是等妳分娩了再說吧!勾髥踢@胎若再生女兒,他們冀望二喬,打算給二喬招婿。

  「也對。」大喬點點頭。

  不管二喬愿不愿意,她的終身大事她自己可作不了主。這都是命。女兒家就是要認(rèn)命。

  ☆  ☆  ☆

  說起來,薛素云的母親的身體原本就不甚硬朗,為了薛素云的事,更是憂思成疾。雖說情況不是太嚴(yán)重,但一直沒起色。這些年,凈澄老和尚時而會開個方子給薛母,有病醫(yī)病,沒病就醫(yī)心。

  送藥方的差事,自然落在光藏身上。幾年下來,薛家一家與光藏就那般熟稔起來。

  「又勞煩你跑一趟了,真是多謝你,光藏師父!寡δ傅溃骸高@些年一直麻煩你跟住持師父,實在真過意不去!

  「哪里。這點小事不足掛齒,您不必放在心上!构獠刂t和的施個禮。

  薛素云笑道:「坐下來歇口氣吧,光藏。我去倒盅熱茶給你。」

  多年下來,她和光藏就算不親也熟,加上二喬的關(guān)系,所以她在態(tài)度上,并不那么拘禮。

  「是啊,快請坐!」薛母忙道:「瞧我胡涂的,都忘了給光藏師父沏壺?zé)岵!?br />
  「啊……那就叨擾了!构獠卦葡胪妻o,不知怎么緣故,卻坐了下來。

  薛母續(xù)道:「你們慢慢聊,我去倒茶!

  「我來就好。娘,您身子不好,還是回房歇息,別累著了!寡λ卦破鹕碚f道。

  「素云小姐說的是。我也不是客人,不必招呼我,您請休息吧!构獠匾财鹕碚酒饋。

  實在,薛母也覺得有點累,沒什么元氣。她欠欠身,歉然道: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奉陪了。素云,替娘好生招待光藏師父,可別怠慢了!

  「我會的,娘!

  薛素云扶著她娘進(jìn)房里休息。不一會出來,沏了壺?zé)岵,倒了一杯給光藏。

  「多謝!构獠亟舆^茶,緩緩喝了一口。

  他對著窗,窗子正開,院子飛落幾只雀鳥,在樹間嘰嘰吱叫。他目光逡巡,若有似無地,浮出淡淡失望。

  沒有。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錯過了嗎?還是……

  他望望薛素云,問不出口。

  這些年給薛母送藥簽,是他能遇見到二喬的主要緣由。每當(dāng)他來,她多半會在這里,但今天……

  「這些天,二喬家里忙,沒能過來!寡λ卦崎e話家常地,半解釋。進(jìn)私塾館的女童日漸增多,她有時忙不過來,二喬便會過來幫忙教導(dǎo)女童。

  原來……

  光藏壓下失望的心情,收回目光,撞上薛素云的眸眼。薛素云微噙著笑,正望著他。

  他心慌起來,驀然紅起臉,不由得幾分狼狽。

  「光藏,」薛素云一副若無其事!改愀䥺陶J(rèn)識也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你覺得二喬如何?」

  「二喬姑娘聰慧大方,而且明曉事理,無可挑剔之處!构獠乇苤鼐洼p。

  「我不是問這個。你喜歡她嗎?」

  !光藏一陣?yán)Ь剑瑓葏鹊赝掏碌溃?br />
  「妳……怎么會突然這么問?素云小姐。這……我……」

  「我沒別的意思,也沒有惡意!寡λ卦频溃骸钢皇,我聽說她家里打算找人為她說親,像二喬這般聰穎,登門的人一定不乏其數(shù)!

  說親?

  如雷轟頂,轟隆的,震得光藏什么都聽不清。

  「妳是說……」問不出口,心沉甸甸。

  「二喬已經(jīng)及笄了,也該當(dāng)成親嫁人!

  是的了。她也都十五了……

  「說的是。女大本應(yīng)當(dāng)婚,生兒育女,遵循婦道!构獠匚⑽⒁恍Γ此扑回灥某领o,卻藏了些許勉強(qiáng)。

  「你真的這么認(rèn)為嗎?光藏。」薛素云像有些失望,微微搖頭。「我有個疑問,光藏,若是二喬不能嫁得她中意的人,你還認(rèn)為她應(yīng)該成這個親嗎?」

  光藏避開薛素云的目光,回道:

  「二喬姑娘的父母一定不會委屈她,會為她找個好人家的。再說,感情之事,是可慢慢培養(yǎng)的!

  薛素云卻笑起來,笑得苦澀,竟然搖頭,似有什么感觸。

  「感情這事,即使有約定盟誓,也是不作數(shù)的!顾腿惶ь^,逼視光藏。「我問你,設(shè)若你和二喬成了親,二喬卻──卻同我一般,無法受孕生子,綿延子嗣,你會怎么辦?父母之命難違,傳宗接代之責(zé)又大,你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你會會休棄她嗎?」

  「素云小姐,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构獠鼗乇苤,答得為難。

  「我明白。但我是說『假如』。」

  光藏不語,沉默了許久。

  設(shè)若是他,他該怎么辦呢?但他是不能成親的,不會有這難題。然而,若是他們──他……與她許了盟誓約定,那他──

  「設(shè)若是我,」他終于緩緩抬起頭。「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絕不會離棄她的。」

  設(shè)若真有那一段姻緣,那他──與她,只盼天涯與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但可能嗎?

  曾幾何時,他心中竟起這般的妄念?

  我佛啊……一切是不可說。

  ☆  ☆  ☆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這是青蓮居士李太白的詩句。前兩、三年,二喬與其它女童,尚念得滋滋有味;然而,現(xiàn)在她也和大喬一樣,解開了女兒的雙髻,綰起一頭烏亮的秀發(fā)。

  右階上覆滿了青苔,路滑,稍一不留神便容易滑絆著腳。她稍稍撩起裙襬,踩得小心翼翼。

  離開本寧寺之前,她刻意繞往廂院,逗留了一會。但她還是沒能見到光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寺里。

  這般,又一次錯過……

  唉!

  她輕聲一嘆,緩緩拾級而下。石階下,一個灰青色的身影卻正緩緩拾級而上。她目光低俯,他抬頭仰視,目光不意相遇──

  「光──」她怔住。哎!巧合嗎?

  他亦怔愣住,沒意料到。

  「光藏!」她脫口喊出來。身子剛動,腳下驀地一滑,往階下摔去。

  「當(dāng)心!」光藏不及思索,一個箭步飛奔上前接抱住她。

  等兩人站穩(wěn)時,二喬臉上一團(tuán)紅暈,光藏更是尷尬得不敢直視二喬。

  「方才多謝了!棺呦率A,二喬才輕聲道謝。

  「哪里!构獠卮饌禮。

  便不再言語。兩人間的氣氛變得生疏沉默。

  隔片刻,二喬抬頭偷覷他一眼,隨即又垂低頭。光藏的神態(tài)如常的雍和沉靜,絲毫沒有異常之處。那么,是她嘍。心頭不安的怦跳,沒緣由的羞赧及欣喜,都只是她自己意識得太過。

  她看他,是沒她那種怦跳及不安的,不禁有些失意,再想及她爹娘要找人為她說親的事,臉上頓時失了光采。她勉強(qiáng)振作,抬起了頭──

  「你怎么會在這里?」光藏亦轉(zhuǎn)頭,兩人同聲出口。

  這巧合,讓她不禁噗哧笑出來。眼波輕微流轉(zhuǎn),流泄出他熟悉的那股童稚不拘的女兒態(tài)。

  他心下這才暗暗松口氣。乍相遇,她散發(fā)出的那種女子的嫵媚韻致,教他不禁一呆,不敢凝視。近兩年,每回遇見,他每見她多添一分嫵媚清麗,不再是那個疑問處處的小女童。他內(nèi)心開始變得不寧,既期盼又害怕,既不安且忐忑。

  「我陪我爹娘他們到寺里上香!苟䥺绦Φ。

  光藏點個頭,亦笑道:「我送藥簽給薛老太太,正要回寺呢!

  「幸好在這里遇上了你。我還道這回又錯過了呢!

  是啊,幸好。光藏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不知不覺走到了隴丘,丘上幾名小兒在放紙鳶。二喬顯得沉默,光藏見她眉間微蹙,覺得奇怪。先前她還有說有笑,怎么一下子的工夫就掩上一層陰霾。

  「妳有心事?」他探問道。

  二喬「嗯」一聲,咬咬唇,欲言又止,有些煩躁。還是老實說道:

  「我爹娘說要找人替我說親!

  「這樣啊。」有些慶幸他已經(jīng)先從薛素云那兒得知,這會才不致于太錯愕。「這是喜事,妳應(yīng)當(dāng)高興!

  「高興?」她睜大眼睛,瞪著他。

  明知不該,他心中竟有一絲期盼,盼她能像小女兒時那般,說他說的全是混帳話──

  「算了,不說這個了。」但她沒有,只是別開臉,轉(zhuǎn)開話題,道:「瞧!小童們放紙鳶,好象挺好玩的!

  小兒們放紙鳶放不高,正覺得沒啥趣味,有兩個竟丟下紙鳶跑了。二喬走過去,撿起紙鳶,遞給光藏;撿起另外一只,笑道:

  「我們也來放紙鳶吧,看誰的飛得高!」

  「這不太好吧……」他一個出家人,怎么好意思。

  「不礙事的。」她欣然笑起來,笑得嫣然。

  看她心情那么好,光藏不想破壞她的興致。紙鳶乘著風(fēng)勢飛揚起來,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小小的點。

  「哇!」她一下子笑開,相當(dāng)孩子氣。

  光藏不禁跟著笑起來。兩個人的身影夾在幾名小兒之中,其實并不顯得突兀,只是有些突出。不過,盡管突出,那氣氛卻相當(dāng)和諧。

  「那是哪家的姑娘?」丘下,遠(yuǎn)遠(yuǎn)的驛道上一輛馬車正巧經(jīng)過,馬車內(nèi)一名年輕男子探頭詢問。遠(yuǎn)遠(yuǎn)望去,隴丘上的二喬身影因著光,像灑了一層金粉,面貌雖然模糊看不清,但感覺十分動人悅目。

  馬車內(nèi)另名男子,望也不望一眼,不感興趣道:「這種窮鄉(xiāng)僻野,住的全是些粗鄙的人家,不就那些莊稼漢的婆娘女兒,能有什么閨秀千金!

  「可是──」

  「快快把窗子關(guān)了,從誡。沒什么好看的!

  年輕男子遲疑一下,關(guān)上窗子,馬車一下子去遠(yuǎn)。

  對那一切,二喬渾然不覺。天色漸漸在昏,小兒們一哄而散,隴丘上只剩下二喬和光藏。

  那紙鳶飛得極高,幾度要竄開。二喬索性放了手,任憑它隨風(fēng)飛走、去遠(yuǎn)。

  「真好!」看那飛遠(yuǎn)的紙鳶,她竟不禁起幾分羨慕。

  天地是那么大,那么大……她還在想,感覺到目光,是光藏。轉(zhuǎn)過頭,對他笑了一下,道:

  「你也把紙鳶放了吧,光藏。」

  光藏跟著放手。仰頭望著飛高飄遠(yuǎn)的紙鳶,悠悠說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不知該不該……」

  「什么事?」二喬問道。

  他收回目光,覺得沒有什么不可以同她說的,便老實道:「我入本寧寺已經(jīng)八年,我想,該是時候了。我想效法前輩高僧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jīng)!

  「天竺?」那么遙迢!二喬不禁輕呼一聲,發(fā)著抖顫聲道:「不行!我不許你去!」而且,他這一去,她怕是再也見不到他!

  「二喬姑娘!」光藏低呼,且驚且訝。

  「我不許你去!聽到?jīng)]?」二喬連喊兩聲,忍不住那情緒,轉(zhuǎn)身背著他。

  他不知所措了。沒想到她會是那樣的反應(yīng),他──他──唉!該怎生說?

  天色更昏。她背著他,肩膀微微顫動,無聲在抽泣,有些可憐。他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瞧了一眼天色,不得已了。

  「時候晚了,我必須回寺作晚課。二喬姑娘,我……妳……」竟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你走吧!顾膊换仡^。

  「二喬姑娘……」他沒動,就那樣站著,沒敢有任何越軌的舉動,連拍肩安慰她也不得。她已不再是小女童。

  「你為什么還不走?」她終是緩緩回過身,凝望住他,眼眶盈滿淚水,一絲絲哀怨,寫滿那紛亂說不出的情懷──

  心中事,眼中情,意中人。

  他回不出話,相對無語。

  禮教習(xí)俗高檻,他在檻內(nèi),她在檻外,跨不過去。

  「咦?那不是光藏嗎?」撿拾柴薪回寺的慧行,不巧撞見,狐疑地咕喃著。

  光藏沒注意到他,與二喬怔怔相望,直到天色暗了,還是沒能說出任何一句話。

  ☆  ☆  ☆

  也想不思量,免得那相思的苦及煎熬。他在佛前立了誓的,卻竟起了妄念,陷入了「情執(zhí)」。

  「僧伽」哀涼,聲聲催人斷腸。他再吹不下去,多少事百折千回將他纏繞。

  「光藏?」覺行走過去,聲音嚴(yán)厲,臉色也不好看。

  「師兄。」光藏連忙收起胡笳,起身站起來。

  「我聽慧行說了,昨晚你沒回來作晚課,該做的勞務(wù)也偷懶沒做,溜到寺外與女信徒談天說笑,是也不是?」

  與信眾來往,其實并非什么該當(dāng)苛責(zé)的錯失。不少僧尼道姑,時相與達(dá)官名士交游,并沒有太嚴(yán)厲的俗眾出家或男女之防。覺行自己便積極與村中富戶及縣城內(nèi)的達(dá)官貴人交往。只是,光藏怠忽職守,沒做好分內(nèi)該做的工作,加上他沒事老吹那個胡笳,惹得覺行很不高興。

  光藏垂著頭,幾分慚愧,道:「我并非有意觸犯寺規(guī)。我知道錯了,愿意接受師兄的懲戒!

  「既然如此,我罰你上山砍柴、劈柴、打水及灑掃等勞務(wù)一個月,且每日誦抄經(jīng)文十遍,你服也不服?」

  「是。師兄罰的是!

  「覺行,光藏!箖舫卫虾蜕惺┦┤蛔哌^來。

  「師父!

  慧行把他撞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覺行,覺行為免驚動凈澄,并沒有上報而自行處理。但凈澄已有所聞,將慧行找去問了一清二楚。

  「覺行,」凈澄道:「光藏固然有不是的地方,但你也不必對他那么嚴(yán)厲,處罰得太嚴(yán)重!

  「師父!」覺行大不以為然!腹獠胤高^,自當(dāng)受罰。我若是輕易饒了他,底下的師弟們看了會怎么說?師父您對光藏就是太寬大了!」

  「師父,師兄罰得極是。我本該受此懲戒,我這就上山砍柴去!

  凈澄的寬大體諒,讓光藏覺得更加慚愧。他不敢多望師父一眼,背了砍柴的用具,快步出了寺。

  未時初,日頭正炎,山路又不平,還不到山腰,他已經(jīng)一身涔涔的汗水。像是為了懲罰自己,他一刻也沒有歇息,立即動手砍伐柴木,一邊且撿拾細(xì)小的樹枝。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砍拾了滿滿一籮筐的柴木樹枝,渾身汗?jié)裣袼飺扑,他才總算坐下來歇口氣。日光已不再那么毒烈,從葉間縫隙滲透下來,一點一點的,教人眼花撩亂。

  他閉了閉眼,點點金光中忽而冒出幾點鮮麗的紅。他覺得奇怪,走近一看,原來那樹結(jié)了一絡(luò)絡(luò)的豆筴,熟極了,豆筴飽滿鼓脹而裂開,掉了一地的紅豆子。

  他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棵相思樹,滿地的相思子。

  他彎身撿起一顆相思子。紅麗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顆心。他呆怔半晌,將那顆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懷中,沒想?yún)s與胡笳纏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籮筐,馬不停蹄地又忙著打水將廚房水缸打滿;跟著,劈柴打掃,然后,作完晚課,用完膳,再誦抄十遍的經(jīng)文。

  這般,砍柴、劈柴、打水、灑掃等等,日復(fù)一日,很快便過了一個月。他主動要求,自愿承擔(dān)大部分的勞務(wù),如此,又過了數(shù)月。

  所有一切,都為了忘卻。

  白天,因勞動筋骨,身體疲累,思慮變鈍了,倒沒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對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長夜,蟄伏在他心中那些紛亂的情緒便伺機(jī)蠢動起來,惹他心煩又意躁,難以成眠。

  睡不著。他悄悄起身,小心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穿過鼾聲連連、睡得死沉的師兄弟們,獨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當(dāng)明了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無語的那雙淚眼……

  他不禁取出懷中的相思子,低頭怔望許久。但覺一股熱血在胸中澎湃翻攪,涌噎到喉間。他倏然站起來,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滿冰涼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著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斷淋著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斷絕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凈澄老和尚靜靜站在那邊,將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嘆了口氣。

  聽了慧行那番話后,他就覺得要糟。這些日子,他將光藏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看到他的掙扎煎熬。但這難關(guān)要靠他自己去渡過,要是渡不過去──唉!

  過兩天,幾個村民赴本寧寺上香;碰巧覺行帶了兩名師弟到村中某富戶家講經(jīng),由光藏知客奉茶。

  幾個村民邊吃茶邊聊道:「你們也聽說了吧?張大郎家要辦喜事嘍!

  「是呀。前些日子,大喬才生下個男丁,總算有人可以繼承門戶;這會兒又要嫁女兒,可說是雙囍臨門!

  「不是說過陣子才要成親的?怎么提早了?」

  「反正親事已經(jīng)都說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橫豎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說,嫁了這個,家里頭還有一個等著。我看也快了!

  !光藏心一緊。他們說的是二喬嗎?

  是嗎?她的親事終究還是定了,就要成親嫁人了……

  他的手輕輕顫抖著,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顾皖^退開,腳步微微踉蹌,竟然絆倒。

  不……不……他無聲地吶喊著。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長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會受這凌遲般的煎熬。

  「光藏……」凈澄拍拍他。

  光藏動也不動。

  「我該如何是好?師父……」充滿迷惘與悲慟。

  凈澄又拍拍他!溉耸酪磺,皆為虛妄。想通了就沒事!

  那么,情呢?

  「求求您,師父,我──我已經(jīng)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凈澄面前,聲音先是暗啞哽咽,然后潰決似,狂號起來。

  ☆  ☆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數(shù)來,她與光藏竟又已數(shù)月未曾相見。月到中秋分外明,卻也益加擾亂原已不寧的心湖,照人難成眠。

  二喬悄悄起床,窸窣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氣寒如冰。她瑟縮一下,低下頭,輕嘆起來。

  究竟在心煩意亂些什么?無法予人說,也說不上來。大喬前兩個月不負(fù)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個兒子,她爹娘總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說親招婿的事才所幸擱了下來。跟著,王家提出要求,想趕在年前,早點娶小喬過門。如此一來,又一陣子好忙,大家談?wù)摰慕裹c都在小喬的婚事,她暫時可松一口氣。

  但……惟有明月明了她的心事!

  夜氣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里,迎面撞上一股冷風(fēng),乍聽到一縷隱約的、斷續(xù)的樂聲。

  她停住,側(cè)耳細(xì)聽。那樂聲忽隱忽明,涼得要教人心碎,絲縷般從隴丘上傳蕩下來。是胡笳。

  光藏!

  二喬一顆心猛然狂跳起來。

  她顧不得夜氣寒颼,顧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披一件薄衣,拔腿朝隴丘跑去。越接近隴丘,胡笳聲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亂。

  「光藏!」她扯開喉嚨大聲喊叫起來。

  笳聲嘎聲而止,四野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光藏!」她又喊了一聲,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隴丘上空無一人,方才的笳聲竟像是她在作夢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撲在地上,朝著闃暗的四野喊著。

  沒有回答,甚至連回音都讓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縱使有一片心,也無可奈何。二喬慢慢起身,沿著來時路一步一步走下丘。臨走時,猶留戀不舍地回頭望一眼,隴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遠(yuǎn)了,光藏從榆樹后走出來。他一動也不動,靜靜地凝視著她離去的方向。黑暗無心,連思念都難。

  他彎下身,跪在榆樹下,鏟挖了一個洞。然后,從懷中取出胡笳及那顆相思子,凝看良久。終于,下了決心似,將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樹下。

  「僧伽」一曲訴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顆如心,埋了它,也將心埋起來。

  他雙手合十,默默無語。

  我佛慈悲,渡天下癡妄不醒的人。這該是最好的收拾。

  別了。

  他站起來,最后一次拜別,然后大步踏下隴丘,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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