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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何物 第六章
作者:林如是
   
  天才蒙蒙亮,崔家內房里卻忙得一團亂。大房崔從簡的老婆挺了十月大肚皮后,又要生第三胎,從前日半夜起便咿呀嗯哼地叫,像老鼠被踩斷了尾巴似哀叫個不停,整整叫了一整夜,叫聲恐怕連教坊外徼巡的街使聽了都嫌吵。

  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男眷們避諱,就連身為丈夫的崔從簡也不例外,在房里呼呼大睡省得麻煩。女眷們則忙里忙外,簡直不可開交。

  「二喬,廚房熱水燒好了沒有?快去提桶熱水來,聽到?jīng)]有?還杵在那里做什么!」崔母氣急敗壞的大聲吆喝。

  雖然平素二喬都會幫忙一些炊煮灑掃的家務,絲毫不敢偷懶懈怠,但她畢竟是少奶奶,粗重的活自然有下人代勞。這時房里三、四個婆娘和丫鬟,崔母誰都不叫,偏生叫二喬。

  一名婆娘忙道:「還是我去吧,夫人!

  崔母瞪起眼,斥道:「還當真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啊,提桶熱水都要人替!我沒叫妳,妳少逞能!還不快點去,二喬,妳大嫂馬上就要生了!」

  「是的,娘,我馬上就去!」二喬匆匆忙忙趕出去。

  她已經(jīng)一整夜沒合眼了,腳下有些虛浮。早在大房叫人之前,崔母就不準她回房睡覺,說是大房隨時會生產(chǎn)。一直等到了大半夜,不得已,才叫醒她二嫂幫忙。二嫂來了,也只是跟在崔母旁,她一個人跟著婆娘起灶燒水,又吆喝人叫產(chǎn)婆,忙得團團轉。

  燒開的水又滾又燙,她急急舀滿一桶。耳畔一直反復響著崔母催促吆喝的聲音,越來越急,走到廊下,不小心絆到衣服下襬,腳步一個踩空──

  「!」她跌仆在地上,慘叫了一聲,滾燙的熱水潑濺了一地,灑在她手臂上。

  「怎么了?這么大小聲的!」一個人站在她面前。

  她仰起頭,看見是崔從誡,松了口氣。被滾水燙傷的辣痛,教她一時開不了口。

  「爹和大哥他們都在前廳,妳別大呼小叫的吵到大家!挂娝跌趴在地上,崔從誡也不伸手相扶,更不問緣由,張口打了個呵欠,徑自轉身走了。

  「從誡……」二喬慢慢爬起來。

  「又怎么了?」崔從誡回頭,有些不耐煩!赣惺驴煺f!爹和大哥他們在等我!」

  「沒什……你快去吧!顾崞鹦⊥,低頭匆匆趕回廚房。

  右手臂現(xiàn)在已變成椎心的刺痛,每動一下就好象被刀割了一樣,但沒時間察看了。她匆匆又裝滿桶熱水,急忙清理好長廊,提著熱水趕到內房。

  「怎么這么慢!叫妳做點事,都有本事偷懶!」又討了崔母一頓罵。

  床上,大房還在唉唉叫。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大房尖聲叫起來,叫了好幾聲后,產(chǎn)婆高聲叫道:

  「出來了!出來了!」

  跟著「哇」一聲,傳出了娃兒的啼哭聲。

  「恭喜了,夫人,是個可愛的女娃兒呢!」媒婆忙不迭地對崔母恭賀。

  「多謝。妳辛苦了!勾弈赋冻蹲旖,扯出一個笑。

  ☆        ☆        ☆

  在前廳的崔員外父子,得到消息后,匆匆趕到內房外,焦急地攔住丫鬟春荷,問道:

  「怎么樣?大少奶奶生了吧?」

  「是的。恭喜老爺、大少爺,大少奶奶生了個漂亮的女娃!勾汉蛇B忙答道,目光不經(jīng)意瞥過站在崔員外身后的崔從誡,莫名的紅了紅臉。

  「女娃啊……」崔從簡有些失望。

  不一會,內房門開,崔母和二房媳婦及婆娘們走出來。二喬像個小媳婦似跟在最后頭。

  「從簡,」崔母道:「進去看看你媳婦吧,我看她都累壞了!

  崔從簡點頭進去。經(jīng)過二喬身前,二喬連忙讓路,他對她點頭笑了一下。

  「唉!」崔從樸道:「可惜了,是個女娃!

  「有什么好可惜的!」崔母沒好氣道:「雖然生的是女娃,好歹還能生會生,總強過那種什么都蹦不出來的!」

  崔從誡表情陰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二喬低垂著頭,不敢去看丈夫的臉。會是她多心?婆婆的話意有所指似,如同摑了她耳光似兩頰熱辣辣。

  「從誡,」崔母道:「你也爭氣點!你都已經(jīng)成親兩年有余了,怎么妳媳婦的肚子一直沒消沒息?」

  「這種事急不得的,娘!勾迯恼]勉強陪笑。

  「怎么能不急!你大哥他們在你這年紀時,都已經(jīng)當?shù)。就你!爹娘一把年紀了,還要替你操這個心!」

  「娘!」崔從誡有些不悅,繃起臉。

  當著下人的面說這些,他面子都丟光。

  崔母尚不肯霸休,也不管二喬的感覺,當著眾人的面,說道:

  「當初你就是不肯聽你爹跟我的話,自己硬要作主娶這門親,現(xiàn)在可好!」她睨一眼二喬!付䥺,妳也該反省反省,妳都過門兩年多了,肚子還跟豆皮一樣平,慚不慚愧!」

  二喬更加低了頭,沒敢吭聲,不無幾分可憐。

  早些時,崔從誡還有心情維護,但近來,被他娘如此叨念,甚至當著下人的面,一次兩次還好,長時下來,天天疲勞轟炸個不停,心情自然再也好不起來。

  甚至不由得對二喬有幾分氣。都是因為她,陷他這個丈夫的處境如此窘迫、難堪,以致于從前覺得她動人可憐的地方,現(xiàn)在也沒感覺了。一開始的濃情蜜意,日漸冷卻,新鮮感也不再了,他也不再覺得二喬的纖腰抱起來那么有味,反倒是丫鬟春荷的豐嫩要教他覺得更蝕骨銷魂些。況且,成親都兩年多了,二喬遲遲沒消息,教人要疼也疼不入心坎。

  「好了,說這些做什么!」還是崔員外開口,打住話,吩咐一位婆娘道:「快去宰雞殺鴨,給大少奶奶補身子!

  「要宰前半年養(yǎng)的那只雞母嗎?」婆子鈍鈍的問道。

  崔母搶著惡聲道:「沒宰那只要宰哪只!不會下蛋的雞母養(yǎng)著作啥?不宰來吃,難道要當神明供著?」根本借題發(fā)揮。

  婆子沒事討一頓罵,怏怏地走了。二喬不巧悄悄抬起頭,和崔從誡目光不巧撞著,崔從誡臉色鐵青,撇開了臉,一肚子悶氣。

  「好了,大家都回房休息吧!勾迒T外揮揮手。

  崔母嫌惡地瞪二喬一眼,哼口氣搖頭離開。崔從誡跟著轉身,理也不理二喬。

  「相公──」二喬叫住他。

  他不耐煩的回頭。

  「我……呃,都是因為我的關系,連累你受委屈了!苟䥺痰吐暠。

  一整夜沒合眼,臉色蠟黃且有些浮腫,泛著黏膩的油光,崔從誡一陣反感,露出嫌憎的表情,白了她一眼。

  「我沒事,妳不必多心!姑銖婇_口,算是安慰。

  二喬淺淺一笑,望著他,看他額前抹了些汗,拿出絹子,上前靠近他,道:

  「瞧你一額汗,我替你擦──」

  「不必了!」崔從誡不耐煩地揮開她。

  絹子掉落在地上,他不知是否存心,踩著絹子走過去,頭也不回地離開內房。

  二喬回過神,才默默撿起絹子。手臂越發(fā)的疼痛起來,她匆匆看看左右,慶幸沒有半個人,急急地躲回房間。

  掩上門后,看著被燙爛了皮的手臂,又發(fā)起怔來。

  ☆        ☆        ☆

  那潮浪激烈的拍打著岸礁,濺起的水花可達層樓高。海潮聲轟隆,兇猛地將人吞噬,蓄積滿的力量在一剎間崩碎,彷佛一顆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爆開,碎筋似分射人間。

  亭中觀潮,次次驚險得像要被海潮吞沒掉;光藏屢屢驚跳,沉如止水的心也跟著澎湃起來。從泰山南下,不知不覺到了江南,名聞天下的錢塘潮兇猛的濺入他心潮,千軍萬馬轟然鼓動,教他的心激越鼓噪,久久不息。

  多少年了?還要飄浪天涯多久?伊人啊……她是否已兒女成群?

  他和她之間,如今就像那海上潮;浪花空濺,什么都破碎了……

  我佛慈悲,渡天下眾生,卻渡不了他這顆癡惑的心。

  等到滄海變了桑田,或許……

  啊……

  他仰向天,江潮濺了他一臉。

  只想呀只想,看看她是否過得好。

  只想……

  再看她一眼。

  ☆        ☆        ☆

  坐完月子,又過兩月有余,大房仍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吃,吃吃吃地吃個不停。站在她身旁,相形之下,二喬顯得無比的輕盈纖細,反襯大房更加的粗肥遲鈍。崔從簡看得不禁搖頭道:

  「妳能不能停??瞧瞧妳自己那副模樣,還能見人嗎?看看三弟媳,多自重自制,妳該多學學人家!

  二喬下意識低下頭,忐忑起來。崔從簡或許無意,但正值晚膳時分,各房的人都在,這般拿她做比擬,令她的立場更加為難。

  大房睨了二喬一眼,悻悻道:「你當我喜歡吃?我也是不得已,不吃的話娃兒誰喂?你當我替誰家傳宗接代啊?要不然,你叫她有本事生生看,看她是會吃不會吃!」

  崔從簡蹙蹙眉。他才說兩句,她就有本事回三句,心頭一陣厭躁,索性閉口不理她。

  本來無事吃著飯的崔從誡,聽大房這么一說,臉色被撩得難看起來。他該做的都做了,二喬的肚皮硬就是不爭氣,每每還要被奚落,不氣也煩。

  「我記帳去!」啪答丟下筷子,索性不吃了!复汉蛇^來替我研墨!」叫了丫鬟隨他進去。

  二喬做錯事般,默默看著丈夫背去的身影,努力將喉嚨里微酸的澀意吞進肚子里去。

  「都是妳!好好的提這做什么,把從誡氣走!」崔從簡責備妻子。

  「這哪能怪她,」崔母維護大房道:「你媳婦說的也沒錯,養(yǎng)娃真累人,你該好好體貼她才是,反而幫外人說話,她當然不高興!

  一句「外人」,刺得二喬心破一塊,頭垂得更低,連飯都吃不下。

  「娘說的是!苟眿D附和。「沒生養(yǎng)過娃兒的,是不會曉得生養(yǎng)娃兒的苦──」

  「啪」一聲,二喬失手一滑,手上的碗掉碎到地上。

  「對不住,我太不小心了……」她驚慌的抬頭,連忙道歉。

  崔母垮下臉!笂叴嫘挠|崔家霉頭是嗎?我不說妳,妳也不知反省,就沒看妳做過一件好事!」

  「我不是有意的,娘!拐媸遣豁槹。燙傷的手臂痛了經(jīng)月,留下不平的疤,此刻又發(fā)生這種事……

  「好了!」崔員外被鬧得心煩,道:「我看她也不是存心的,你們就少說兩句!罐D向二喬道:「那些就讓丫頭去收拾吧,二喬,妳沒割著吧?先回房去休息好了!

  如獲赦令,二喬松一大口氣,不敢再多逗留。

  曾幾何時,變得如此溫順又認命、如此逆來順受,迥異于小女兒時的對一切義憤填膺?

  不記得了……從跨進崔家門檻那一天起,她的思憶就鎖住了,停滯不前。

  「依我看,」二喬一離座,崔母當著眾人說道:「還是另外替從誡選一門親,才是正當!

  「茲事體大,可草率不得!勾迒T外微蹙眉。

  「就是要緊,我才要提。盡早替從誡選另一門親,方不會耽誤。從誡都二十多了,還沒有一子半女,這樣下去怎么行。我們?yōu)槿说锟梢鎯鹤哟蛩。?br />
  「那二喬怎么辦?」

  「怎么辦?當然是送她回去!」崔母杏眼圓瞪,作主休二喬。「不休了她,有哪家閨秀千金會愿意下嫁?難不成,你要人家做填房小妾?」

  「這當然不成,只是──」

  「只是?」崔母挑一下尖細的眉毛。「我們當?shù)锏牟惶鎻恼]作主打算,難道你打算看著從誡絕后嗎?」

  呀呀,萬事皆小,茲事體大。犯上出妻之條,教人即使有心,也使不上力,難為二喬辯護。崔員外捋了捋胡子,沉吟久久,不再說話。

  「就這么決定,趕明兒就去找媒婆來,這次可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別又扯上那種粗鄙的莊稼女自找麻煩。」

  「這樣不太好吧?娘。」崔從簡開口道:「二喬不曾犯任何過錯,將她休了,這未免太不近人情。況且,她現(xiàn)在人還在崔家,還是崔家的媳婦,您卻要找媒婆來,為從誡另外擇親,這實在說不過去。依我看,讓從誡娶房妾便是,何必休了她。」

  崔母悻悻地瞪了崔從簡一眼,道:

  「她遲遲不能替從誡生下一兒半女,分明要令從誡絕后,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哪里不近人情了?趕明兒我就讓從誡寫封休書,然后找媒婆來!」

  「娘──」

  「這事由我和你爹作主,你們都別再多話!」

  「可是──」

  「好了!」崔母揮手打斷崔從簡的話。

  崔從簡有些喪氣,轉向崔員外!傅

  崔員外舉手阻止住他!改隳锏念檻]是對的。無后事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大房有些悻悻地看著崔從簡,露出不滿的神氣,但她識趣的沒說話,跟著崔母回房。

  老二崔從樸這才悄悄說道:「大哥,我勸你最好甭管這件事,免得惹娘不高興,又讓大嫂嫌你偏心。再說,這都要怪二喬她自己肚皮不爭氣,怨不得旁人。一個不能為丈夫生養(yǎng)子嗣的女人,不休了她要干嘛呢?我贊成娘的作法!

  崔從簡瞥他一眼,噤聲不語。這話的確有道理。真要怪,只能怪二喬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肚皮不爭氣,連累夫家背負絕后的壓力。

  他想幫她,也無能為力。

  ☆        ☆        ☆

  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丈夫受氣,二喬越想越過意不去,偷偷煮了碗湯,想給丈夫墊肚子。

  「哎呀,少爺,你別這樣……」走到書房門口,春荷嬌俏的笑聲,如銀鈴般蕩出來。

  「還是妳好,溫柔可人!勾迯恼]聲音隱約。

  她輕輕推開門,春荷的笑聲霎時凍結,豐嫩的臉頰上沾了一筆墨跡,不安地看看崔從誡,又看看她。

  「春荷,這里我來,妳下去忙吧!顾酥鴾,微微笑著。

  「是,三少奶奶!」春荷低頭匆匆出去。

  崔從誡表情冷凝,看也不看二喬。

  「妳來做什么?」口氣極為冷淡。

  「我端碗湯給你!顾哌^去!缚斐脽岷攘税伞!

  「放著。妳沒看我在忙。」他挽袖研墨,根本懶得抬頭。

  「啊,這讓我來吧!顾龜R下湯。

  「不必了!」她伸手研墨,崔從誡不耐地揮開她的手,勁道過大,連帶將墨硯揮起,砸潑在她身上,飛潑了她衣襟一片烏漬,還滴滴地往下漫漬。

  她微微咬唇,一時僵在那里。

  「看看妳!」崔從誡更加不耐煩!钢粫䜩韷氖!去去去!別再煩我。去把春荷叫來,這里要人收拾!」

  二喬低頭默默退出去。叫了春荷后,一路踉蹌的跑回房里,撲倒在床上。無數(shù)的委屈在這時化為喉間的哽咽,管不住啜泣起來。長期的壓抑渲泄而出,哭到累、到疲盡才睡著。

  到中夜,被皎白的月光照醒了過來。被窩是冷的,丈夫根本不曾回房來。透過窗紙與珠簾照映到她臉龐的冷月光,白得透明,臉頰上淚跡的殘痕清楚躍現(xiàn)。

  走到窗旁,忘了著鞋,夜氣寒,侵襲入她羅襪。寂涼中,隱約傳來更夫打更巡夜的聲音。

  幾更了呢?低頭詢問,無人可給予回答。

  深宮的女人,到了某個年紀,色衰恩弛,必須要有所覺悟;為人妻子的她,遲遲不育,也必須有所覺悟吧?

  她悄悄到后園。所有的人都睡沉了,沒有人會撞見。她吁了一口氣,不敢發(fā)出丁點聲響,設案焚香祭天。

  「信女崔氏,家居長安,懇求菩薩保佑,能讓信女早日成孕,為夫家繁衍子嗣!鼓橹,喃喃禱念著,祈求上天早日賜她一個麟兒。

  青煙裊裊入夜天,一下子就看不見,也不知菩薩是否會聽到她的祈求。抬頭望,離青天那么遠,菩薩聽得見嗎?

  她緩緩回身,一個黑影鬼祟的走到婢女的房前。她定定神,看是春荷的睡房,再定神,那人影──

  「相……公……」會不會看錯了?

  那人影駭一跳,慌忙轉身,果然是崔從誡,她的良人。

  「妳三更半夜不睡覺,偷偷摸摸在這里干什么?」看清是她,也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崔從誡理直氣壯斥責起來。

  「我──」二喬啞口,呆呆望著他。

  「我問妳話,妳啞了!」不耐煩地又一聲斥責。

  「我……沒什……呃……」斥責得令她更結巴吞吐。

  「算了!我懶得同妳耗了!」崔從誡粗聲粗氣的瞪她一眼,甩袖子走開。

  她卻還楞在那里,眼神空洞一片,久久無法怔醒。

  ☆        ☆        ☆

  一到春日「中和」,長安城東南的曲江池便花草怒放,各色花卉環(huán)繞池園,煙水明媚,十分地賞心悅目。但過了「上巳節(jié)」,便錯過賞玩的時令,春光稍縱即逝,片刻也不等待。

  園中的落英紛紛,二喬獨自待在房里,手中握著薛素云遣人送來的書箋。春花是沒得賞了,同住長安城的兩人想會上面,竟也困難。嫁到長安后,兩年多來,她與薛素云僅聚過數(shù)回,來去匆匆,不比從前的隨性自由。

  「小翠,」她吩咐一名丫鬟道:「我有事出門,去去就回來。如果老夫人問起,妳就說我到廟里上香,很快就回來,懂了嗎?」

  「是的,三少奶奶!寡诀吡胬狞c頭。

  偷偷摸摸像作賊一樣,二喬避開眾人耳目,由后門出府,擔心被撞見,不知該尋什么借口交代。

  薛素云落居在西市北面的醴泉里,開私塾館為生。醴泉里有波斯胡寺,聚集了一些胡人,薛素云竟也兼教一些胡姬粗淺的詩文。

  出了坊門,二喬一路往北。風輕云淡,吹拂過她發(fā)鬢,拂得她耳際一陣微涼。

  「素云姐!」到薛素云家,她扯開喉嚨喊了一聲。

  「二喬,」薛素云聞聲出來,驚喜道:「妳總算來了!快進來!」

  牽著她的手,左瞧右瞧,仔細打量端詳。

  「妳是否又瘦了?」成了親的婦人多半越來越豐腴,只有她,反而越見清瘦。

  「沒的事!苟䥺梯p淺一笑。自力更生的薛素云,看起來精神氣色皆相當?shù)暮。「薛伯母好嗎??br />
  「托妳的福,她很好,我娘她一直叨念著妳呢,不巧她一早上廟里去了!蛊懔瞬,備了點心,薛素云邊呷茶邊道:「妳啊,實在教我好請!我若不修書催妳,妳大概還不上門來!

  「怎么會,我這不是來了嗎?」

  薛素云搖搖頭,道:「我找妳來,是有件事。妳記得『本寧寺』的覺行師父嗎?這兩年他在長安城里弘法,小有名聲,齊王府舍了數(shù)百萬錢,為他蓋了一座寺院,就在安定坊。聽說寺院香火鼎盛,信眾多不可數(shù)。這事妳聽說了嗎?我們一起去上個香,妳說如何?」

  根本沒聽說。她對覺行的印象不深刻,甚至模糊。面露一些難色,搖頭道:

  「我不能待太久,素云姐,恐怕不能……」

  「不會花妳太多時間的!

  「不行的,素云姐。」還是為難。

  薛素云不強迫了,定定瞧著二喬,忽然問道:「妳老實告訴我,二喬,妳在夫家過得好嗎?」長安城是很大沒錯,但「福記布莊」不算太小,諸如「福記」三少爺?shù)南眿D過門都快三年了還沒生個一子半女的閑言涼語,她多少聽到一些。

  「我……」二喬低下頭,不看薛素云,苦笑一下道:「妳也不是外人,素云姐,我不瞞妳,但怎么說呢?」

  「那么我替妳說吧。不好,是吧?」

  可以這么說吧。她沒否認。嫁出門的女人,潑出去的水,日子好壞,端賴公婆的喜愛及丈夫的疼憐。如果不得公婆歡心,丈夫的心又遠了,日子就難過了。她遲遲沒生下一兒半女,難怪公婆和丈夫變冷淡,在夫家越發(fā)沒地位。

  她自己也是有覺悟的,夜半祭天,甚且想赴廟宇求子。只是,事到如今,那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妳不氣憤、難過嗎?二喬,就為了那種愚蠢的理由!」薛素云氣憤不過。當初她被休棄,就是因為這緣故,沒想到如今卻落在二喬身上。

  「都怪我自己不爭氣。」二喬竟然笑了起來。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很習慣了。在小女兒時,她或許還會不平,如同她替薛素云抱不平那般。但輪到她自己,她反而心平氣和。

  「妳還笑得出來!」

  不笑,難道要哭?

  「妳聽好,二喬,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妳盡管來找我,明白嗎?」同病相憐,薛素云的關心更多了一分心疼。

  「謝謝妳,素云姐!

  「我認識一些道姑,要不要請她們替妳施法求子?」

  「不必了,就這樣吧!顾龘u頭婉拒。

  薛素云嘆口氣,道:「我實在沒想到會如此,不過,還有希望,妳千萬不可放棄──」

  「素云姐,我沒關系的!股咸煸趺唇o,她就怎么受。

  「唉!」薛素云又嘆一聲!钙鋵,當初我曾問過光藏,設若妳不能生育,他會怎么著。他說不管如何,都絕不會背棄妳──偏偏無緣!」

  !乍聽見這名字,二喬暗暗驚跳一下,心滔滾涌,千頭萬緒又糾結在一起。

  拚命要忘卻的,不能再想起的,那人、那身影、那胡笳曲……而今,都難。

  「我該走了,素云姐!共荒茉偎剂苛耍磺卸茧y了。

  出了薛家,經(jīng)過波斯胡寺,她不敢多停留,走到西市,原想繞路避開,市集里忽然傳出陣陣的胡笳聲。

  她怔一下,受了牽引,怔怔地走過去。

  胡人擺的小攤,賣一些晶亮的珠子和花鈿,攤后留了一臉胡子的大漢盤腿坐在地上,閉目吹著胡笳,蒼涼的笳聲就從那里傳出來。

  蒼涼得不僅教人怔忡,還教人心酸,前事歷歷……

  她輕嘆起來,黯然地轉身──

  不意迎上一對縹茫的眸光。那光明如鏡的頭頂,飄然的灰青僧衣,似曾相識的眉眼……

  光……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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