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冷冽的風無情的侵襲著細致的肌膚,無孔不入的找尋著空隙,即使裹上厚厚的冬衣,仍不住發(fā)出畏寒的顫抖。
送完最后一份報紙,回到家門口,方姬自腳踏車跳下,打了個冷顫,拉緊外套衣領飛奔入屋。
“媽,我回來了!弊哌M客廳,她將剛買的早餐自塑膠袋里頭拿出來。
這間屋子不過只有一房一廳,大約十五坪左右,方姬只要稍微調高一點音量,在房里的母親就可以聽到她的聲音。
將熱騰騰的豆?jié){倒入碗中,方姬仍是像平常一樣,把送報過程所遇到的一些大小事情說給母親聽,“三民路不是有一戶養(yǎng)大狼狗的人家嗎?那只狗今天好奇怪喔,平常見到我都不會叫的,可是今天卻吠得很兇,把我嚇得差點從腳踏車上摔下來!
房里的母親并沒有回應,方姬偏了偏頭,猜想母親可能尚未醒來。
端著豆?jié){與饅頭,方姬小心翼翼的走進房里,“媽,你今天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床上的母親仍是睡得深沉,方姬怕她又發(fā)燒了,連忙將食物擱置在一旁的小茶幾上,手往額頭探去。
冰冰涼涼的,沒有發(fā)燒。
“媽,你先起來把早餐吃完,我要去上學了!狈郊лp輕在母親耳朵叫喚。
母親依然熟睡。
擔心上學遲到的方姬輕搖了她兩下,“起來了,媽!
好怪異,她媽媽一向淺眠,不可能她都已經(jīng)搖動她好幾下,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皨!”方姬心里突地掠過不祥的預感,更用力搖了兩下,“媽,起來了!”
床上的人仍是動也不動,平靜的臉龐不曾走樣。
恐懼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掉落。方姬顫抖著手往她的人中探去,冰冷的空氣攫住指尖,尋不著溫熱。
“媽……”方姬往后退了兩步,突然發(fā)瘋似的沖出房子,拼命敲打隔壁住戶的大門,“大嬸!開門!大嬸!”
隔壁高大嬸被急切慌亂的嗓音嚇到了,連忙打開了門,“什么事?”
一見到高大嬸圓潤慈藹的臉龐,方姬忙不迭抓著她的手,快步將她拉入屋內,邊走邊哭,“我媽……我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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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憐啊,這么年輕就死了!”一旁來幫忙治喪的鄰居邊搖頭邊嘆息。
“是啊,才不過三十七歲,這么年輕竟然就拋下女兒走了。可憐方姬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個親人也沒有,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哪!”隔壁的大嬸瞧了呆坐在靈堂前的方姬一眼,心底有些憐惜。
方姬是個乖巧的女兒,從小就幫著母親賺取生活費用。尤其這幾年來,方母的身體愈來愈差,連出外都困難,更別說是工作養(yǎng)家了。家里的經(jīng)濟重擔幾乎都靠女兒撐起,卻從沒看過方姬臉上有任何不悅的神情,總是活潑開朗,好似天塌下來還有人頂著的樂天模樣。
這樣的溫柔,更讓鄰居們感到難過。
方姬自母親過世之后,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發(fā)著呆,一滴眼淚也沒掉下來。
她還無法接受母親逝世的事實。因為母親死去的面容是那么安詳寧靜,所以才會讓她以為她只是睡沉了而已。
雖然不應該讓親人抱著憂慮前往另一個世界,可是她死得那樣的平和,不禁讓方姬懷疑,她的母親是否一點都不擔憂她未來的日子要怎么過!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自從母親為了生下她而跟娘家斷絕關系之后,她們家就從來沒有任何親戚來拜訪,即使她在百般考慮之后,打了電話告訴從不曾謀面的外婆母親去世的消息,對方也只是冷冷的說:“我們家沒有這種不知羞恥的女兒!”
為什么要這樣說她母親?為何要這樣絕情?她不懂!
每次從母親口中聽到她跟父親相遇的過程,在悲傷的面容中,她仍可以瞧見母親不后悔的執(zhí)著。
即使現(xiàn)在日子過得這么苦,母親仍總愛抱著她笑道:“我只要有我的小公主就覺得很幸福了!”
母親因為希望她能像小公主一樣的無憂無慮,所以將她取單名為姬,方則是母親的姓氏。
她從不說父親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我立誓不告訴任何人他的姓名,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
“為什么?”方姬無法理解,“我又不會去找他!”
每次方姬只要對兩人的故事有質疑,或對兩人的做法不予茍同的時候,母親總是以微笑帶過,接著就將目光調往遠方,進入方姬無法踏入的世界。
懷里抱著母親的骨灰,方姬睜大一雙空洞的眼,想著她母親的表情會如此平靜,是不是因為那從未謀面的父親來接她走了?
“小雞……小雞……”恍恍惚惚,方姬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母親總是這樣帶著戲謔的口氣喚她。說黃茸茸的小雞跟她最像了,可愛又溫暖。
“媽?”方姬赫然抬起頭,“你在嗎?媽?”
“到那里去……”她仿佛看到空中浮著一只纖白素手,指向前方,正是大門口的方向!暗侥抢锶ァ
“哪里?”
“到那里去……”聲音愈來愈弱,方姬更是慌了。
“你說哪里?媽!”眼前霍地一亮,方姬眨了眨眼,這才發(fā)現(xiàn)她剛才不小心打了個盹。
想起夢里的內容,方姬抬起頭來往門口望去,一個人影擋住了光源,高大頎長的身材在記憶里是陌生的。
“你是方姬嗎?”男子走上前來,拿掉臉上的灰藍色墨鏡。
“我是。”方姬點點頭。
“誰過世了?”一走進來,男子就看到屋里零零散散的放置白幡、菊花,他要找的人之一身上則穿著喪家素衣。
“我媽。”
“你媽?”男子一愣,“方嫵?”
方姬點頭的動作極輕!罢垎柲闶悄奈唬俊
“我是夏馳,”男子停了會兒,用著很不甘愿的語氣說道:“可能是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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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平穩(wěn)的往前駛著,身旁的人仍是張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無意識的盯著前方,焦點不知落向何處?
她的反應有些出乎夏馳意料之外。
她在聽到他的自我介紹時,沒有任何激動的神情,也沒有驚訝或是高興甚至憤怒,只是像只鸚鵡般呆呆的復誦著他的話尾。
“哥哥?”從她口中出來,“哥哥”兩字好像是一個從未使用過的新名詞。
“我爸希望見你一面!
“你爸?”鸚鵡似的復誦著前頭兩字。
“也有可能是你爸。”夏馳不耐煩的說。
“他……還活著?”
“對!彼懒诉能見她嗎?夏馳撇了撇嘴。雖然已經(jīng)是相去不遠。
“為什么?”她茫然著一張臉問。
她的問題突兀而難以理解,夏馳不由得皺起眉來。
“或許你很恨他,巴不得他死。”就像他一樣,“但很可惜的,他還活著!
“恨?”鸚鵡又出現(xiàn)了。他懷疑她的腦袋是否有問題。“他拋棄你跟你母親,所以你恨他!
方姬搖頭,“我媽說他是情非得已!焙脗寬大的女人,夏馳有些不屑的想,所以更顯得蠢。
“我要帶你去見他,走吧!”老人臨死前的愿望,大哥答應會幫他完成,卻叫他這個小弟來當跑路工。
方姬沉默了會兒,拒絕了,“我曾答應我媽,我不會去找他!”
這是什么樣的一對母女組合?難怪這么多年來,從不曾出來爭取屬于她們的權益。
他一直以為他母親是夏麒最后一個女人,所以對于方嫵母女,他打從心底憎惡著,說話的語氣自然也就不客氣了。
“他快死了,要見你最后一面!”
一直是面無表情的清秀臉龐愕然抬眼,好似他剛才說的一大串話終于有一句確實進入她的耳里,這使得夏馳心中更是不悅。
這個女孩一定智商不足!“他快死了?”鸚鵡再度復活,只不過神情是激動的。
“對!見你是最后一個愿望!币蝗徽l理他!色老頭,只會用他的下半身四處惹禍!
“我……”她握緊單拳,仍是猶豫了一會兒后才仿佛下定決心似的一點頭,“我去。”
他不是聽不出那一聲“我去”的心情有多沉重。
是因為違背對母親的承諾嗎?搞不懂女人的想法!夏馳懶得再去探究隔壁人兒的心境。他只要把人送到老人的面前,他的任務就算完成。
失去了一個親人,又突然冒出了兩個親人?
方姬想起在夢中,母親對她說的話。當她醒來往夢中所指的方向而去時,她看見了她的哥哥出現(xiàn),莫非是母親要她去見她父親最后一面的指示?或是因為她早已經(jīng)知道她的未來將有所依靠,所以她才能那么安詳?shù)乃廊ィ?br />
她還一直以為母親已經(jīng)跟父親團聚了。
這么說來,在另一個世界,母親依然孤獨?
懷中仍抱著母親骨灰,在確知母親已經(jīng)離她而去之后就不曾掉過一滴淚的她眼前突然朦朧了。
淚霧迅速凝聚,轉化為一顆顆珍珠,自眼眶決堤崩落。身旁的哽咽聲將專注于路況的夏馳吸引,一轉過頭來,驚見方姬死命咬著唇,一張小臉因憋氣而漲紅,頰上奔流的淚水早把包覆骨灰壇的布巾給弄濕了。
“喂,你……”夏馳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抽出數(shù)張面紙塞到她手上,動作依舊是不耐煩的。
從他見到她開始,她一直是恍恍惚惚、語無倫次,讓他都快懷疑她的腦袋是不是壞了?誰知,突然來這一招,讓他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反應?
車子一直開到夏家樓下的停車場,方姬的眼淚仍未止。夏馳吁了口氣,頭靠在方向盤上,面無表情的審視方姬的五官,找尋與他流著相同血緣的特徵。
她的臉很小很小,不足巴掌大,這點應該是遺傳她的媽媽;她的眉毛有些淡,顏色稍淺,跟他的濃眉完全相反。鼻子不大,安安分分的鑲在小臉蛋的正中央,以夏家的標準來說算扁了,卻和她的細致小臉十分相襯。粉紅色的唇很用力的哭著,卻仍跳不出尺規(guī)。
總而言之,她的特徵就是小,小鼻子、小嘴巴,找不著絲毫屬于夏家的特色。
她或許長得像她媽媽!夏馳想。
哭泣的臉突然抬起,轉往夏馳的方向。紅腫的眼寫著歉意,夏馳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跟他竟然有點像。如雕刻般的深邃雙眼皮、幾乎被黑瞳所占據(jù)的眼眶……夏馳皺了眉,他這一點像的卻是他母親。
“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泵婕埡鷣y在臉上一抹,“到了嗎?”她發(fā)現(xiàn)車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
“到了!毕鸟Y開門下車,一轉頭,發(fā)現(xiàn)方姬人還在車里,神情緊張的在車門上東摸摸、西摸摸。
她不會連怎么開車門都不會吧?夏馳伸手幫她將車門打開,果然看她有些難為情。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么開門!
太扯了!“你沒坐過轎車嗎?”計程車總坐過吧?
方姬搖頭。真的假的?夏馳心里不太相信。就算環(huán)境再不好,也不可能離譜到這種地步吧!
一路沉默的走進電梯,不曾主動開口的方姬突然問:“他是怎么了?”
她仍難以接受她的父親還活在世上,而且想見她的事實。
“他?中風好幾年了,最近病情惡化,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彼穆曇羝狡,不帶任何感情。
即使是陌生人都不會這么冷淡,可見父子兩人感情之惡化。
她的反應再度出乎他意料之外。愕然抬起頭來的她以一種帶著緊張且興奮的神情與他對視。
“你是高興他還活著,還是高興他快死了?”不管是哪點,她的反應都太異乎常人。
方姬這才從對面的鏡子發(fā)現(xiàn)到她的一臉喜色。
“對不起!”她立刻別過臉去,“我不是故意這么想。”
“你高興他還活著?”這點比較正常,不過方姬仍是回避著他的視線,這倒令他訝異了,“高興他快死了?”
她慌張?zhí)こ鲆淮蟛,躲到電梯另一邊的角落?br />
“這么說來,你很恨他?”老頭的女兒恨他?這聽來爽多了。
“不是的!”方姬連忙搖頭。電梯門正好開啟,方姬連忙閃了出去。
走廊朝左右兩邊延伸,盡頭各有一戶人家,方姬呆然佇立,曉得自己逃不過,手足無措的等著他的追問。
出乎意料的是夏馳不再逼問她,踏出電梯,直接往右邊行去。
管他理由是什么,至少老人會失望于十幾年不見的女兒對他可是一點想念之意也無,甚至巴不得他快死掉。光是這一點就讓夏馳心跳不已。
他哼著愉快的曲調,打開了大門。
察覺被放過一馬的方姬跟在他的后頭,踏入了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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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姬從不曉得所謂的有錢人家該是如何?
她從小過著清苦的日子,住的是租來的套房。她們那一棟樓全都是小套房,隔壁高大嬸更是一家五口全擠在小套房內,什么叫作隱私對他們而言是紙上的文字。
故當她踏入以大量骨董家具充塞整個偌大空間的夏家時,她如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呆杵原地,不敢闖入與她格格不入的繁華空間。
“發(fā)什么呆?”夏馳一把將她拉入,“老頭隨時會嗝屁,別浪費時間!
“喔……”
她任由他拉著,走過被復古氣息滿滿占據(jù)的客廳,走入了位于盡頭的房間。門一開,濃濃的藥水味侵入口鼻之間,定睛一瞧,骨董雕花床上躺著一個病老人,面容憔悴青白,薄皮貼著骨,任誰都不會懷疑他離大去之日不遠矣!
夏馳直拉她到床前才放開她。
“老頭,你女兒來了!毕鸟Y連喚他聲“爸”都不愿。
老人幾乎掉光的睫毛顫動了下,徐徐睜開混濁的雙目。“是……方嫵……嗎?”
“我是方嫵的女兒!狈郊лp聲回答。
“女兒……”老人努力抬起手,方姬見狀連忙握住。“跟你媽好像……”那得了老年性白內障的眼其實什么都看不清楚。
老人的手冰冰冷冷的,生命的氣息好微弱,望了一眼懷中的骨灰壇,方姬的臉上又出現(xiàn)夏馳適才看過的喜色。
“你媽呢?”老人見方姬身旁并無站著他其實早就遺忘的身影。
“不肯……來見我?”
“她來了!狈郊⒐腔覊先朔较蚺步稽c,“在這里!
老人望著骨灰壇,一時之間不懂得方姬的意思。
“我媽死了,兩天前死的。”
老人滿是皺紋的眼角潸潸流下淚來,“她死了?她不是才……”才幾歲?他已經(jīng)忘了。
“三十七歲。”
“為什么死的?”
“她身體一向不好,為了養(yǎng)育我拖垮了她的身子!彼ё∠麓,怕克制不住悲痛,淚水落了下來,哽咽的喉嚨無法將她想說的說清楚。
“怎么會?”老人顯然對于方嫵早逝的事實無法接受,“早知道我應該早點去找你們的,那你們就不會過得這么辛苦了!
方姬細細審視著眼前讓母親曾經(jīng)愛得那么深、那么切的男人。她伸出手去,輕撫著干癟的臉部線條,勾畫在方姬記憶中不曾有過的父親形象,描繪著母親深愛過的容顏。
“我媽不曾忘了你,”她幾乎是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雖然她堅守著與你的承諾,但我曉得她其實多么希望你能常伴在她身邊,那是連我都無法完全替代的角色……”
老人猜測她應該是在抱怨他這些年來無情的遺忘,是故他只能捏住冰冷的小手,滿懷歉意的說:“以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你就安心的住進來吧!”
一旁的夏馳不屑的撇嘴。照顧?憑他那快嗝屁的身子骨?想也知道責任又是落到他們兄弟身上。
“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可以將她葬在你旁邊嗎?”老人不解的望著她。“在你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