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慢慢停了。
她躺在床上,聽森林空曠處發出的清冷悠亮的呼呼聲。
「那是貓頭鷹!狗块g內另一個躺了更多天的女孩說。
除了呼呼聲外,還有極淡遠而不真切的嗚嗚聲,彷佛某處隱藏的一首很悲傷的歌,又是什么呢?她尚未問,女孩顫抖著唇對她說:
「我好想家呀,妳一定也很想,對不對?可惜我們都回不去了!」
收音機音量轉大,播出搖滾王子鮑伯狄倫的歌聲,她忘了那時放的是什么,倒是許多年后他唱的另一首歌,使她憶起這一段。
「Behind every beautiful thing there's been some kind of pain……」
每個美麗事物的背后都有著某種痛苦……
青春易逝,美夢易碎,另一個女孩哭了,她也哭了。
淚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十四歲那特別的一天--
每次和二姊到趙老板的服裝社,都有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的感覺,那是家里一堆枯燥乏味書中,李蕾少數感興趣的。
她們先叫三輪車夫停在門門,走進擠著絲綢布、旗袍、貴太太,富小姐,裁縫師傳的店里,如果趙老板在,會寒喧幾句;趙老板不在,就直接穿過有天鵝絨坐椅和漆金長鏡的試穿間,來到后門。
后門外是一條雨棚遮住的窄巷,有時迭著箱子,有時掛著布匹,繞兩步是趙家私人住宅,她們會到最底的那個房間。
狹長房間內高高低低堆滿布料,細到看不見的纖毛飛散在空間,繽紛多彩的顏色令人眼花撩亂。
「乖乖坐著等我!估钌`將妹妹按在椅子上,往簾子隔著的里問走去。
李蕾不是獨自一人,刺繡架子后總坐著一個穿黑衫的阿婆,稀疏的頭發梳成髻,臉薄瘦得沒有血色,一聲不吭地忙碌著。
燠悶的空氣讓人渾身不舒服,但李蕾仍端坐著,正好訓練心靜自然涼。
她的方法是把心思專注于一盒盒的亮片珠子中,白、黃、藍、紅、綠,黑、紫……分別閃著如星子般細碎的光芒。
阿婆一次抓一把放在綢布上,先用針俐落穿起,再熟練地刺入圖案,一下是飛龍耀金的鱗片,一下是彩鳳翔舞的錦羽。
沒有人說話,小收音機傳出〈夜來香〉、〈魂縈舊夢〉、〈蘇州河邊〉等歌曲,嗲甜的女聲和柔膩的嬌情,彷佛又回到一九四○年代的舊上海。
一個涂紅抹白的豐腴婦人冒出來罵說:
「聽什么聽?吵死人了,不是拿走妳的收音機了,又哪里偷來的?」
平常阿婆不敢回嘴,這一天卻大聲說:
「李家三小姐給的禮物呀,她要聽曲,妳敢阻止嗎?」
「哎呀,三小姐這又何必呢?」婦人臉色一變,堆滿笑容對李蕾說:「她是人見人厭的沒見識的老太婆,妳理她做啥?收音機就拿回去吧……」
李蕾下巴一抬,學著母親和姊姊們的腔調說:
「不是說阿婆刺繡是全臺北區最好的嗎?瞧我家這塊布料,香港空運來的,連最紅的明星林黛都搶不到,臺灣沒有第二塊了,若繡壞了誰賠得起?我才不理阿婆,要的是她心情好,綢布繡得漂漂亮亮的--妳要拿走收音機,那很簡單,我下回再送,反正便宜得很!」
這種半大不小的千金小姐最難招惹啦!你指東來她道西,又下到懂得聽巴結話的年齡,有理講不清,婦人世故也不多爭辯,只陪笑說:
「好!好!就給妳們李家繡布時聽的……難為三小姐的用心了。」
用什么心?老實說,李蕾不為阿婆,也不為那塊寶貝布料,就特別厭惡婦人的盛氣凌人--據說,她原是趙老板的小妾,從上海到臺灣來后,利用別人的不明底細,竄位正室和趙老板出雙入對如恩愛夫妻。
原配阿婆若非還有一身好手藝,怕早流落街頭了!
或許吧!受欺侮的阿婆,常讓李蕾想起住在貧民區的伍涵娟,還有怕給她壞影響而被家人辭退的阿春嫂……十歲偷錢事件引發的后果比想象中的大,雖已在生命里漸漸模糊,但烙印怎么也消除不了。
她后來還見過伍涵娟一次,在等學校校車時。
那是她從小到大最困難的一年,到了私立學校,就像掉進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權勢和金錢斗爭的微型舞臺,對新來者的排斥和考驗更殘酷得無所遁形,不是接納歡迎,就是在落到邊緣灰頭上臉掙扎著。
如果要風風光光生存下去,他強勢,你要更強勢;他夸張,你要更夸張;他虛榮,你要更虛榮……所以必需抹掉公立學校的種種,她裝作不認識伍涵娟。
也是那一次,幾個學姐學妹為她說話,李蕾才真正成為她們的一份子。
憑她好強的意念,善于收買人心的慷慨手腕,加上父親為學校董事之一,李蕾終于達成姊姊們的期望,爬上了光環的中心。
她依然記得這世界還有其它不同的生活形態,比如伍涵娟、阿春嫂、服裝社阿婆……但各人頭上一片天,她也只能過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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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蒨出來了,眼眶紅紅的。
「二姊,妳要擦點粉!估罾偬嵝颜f。
姊妹倆又穿過服裝社,碰到熟人就說來做夏裝的。
一上了三輪車,李蒨也不管悶就把帆布簾放下,拿著手帕猛擦淚。
「妳和袁大哥這次真正斷了吧?」李蕾期待地問。
袁克宏是一位空軍飛官,長得英俊瀟灑且能歌善舞,和李蒨常是舞池最美麗耀眼的一對,年輕男女相處久了難免迸出火花?上Ψ郊沂榔胀ǎ缘氖潜”〉墓倚,完全在李家擇婿標準之外。
「很難呀,他一直求我別離開,說沒有我活不下去,想想他每天飛行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就狠不下心來……」李蒨哽咽。
意思是還得繼續當掩護、陪二姊到服裝社私會?李蕾瞪眼哀嘆說:
「妳舍不得袁大哥,就嫁給他嘛!」
「嫁給他?我怎能嫁到連個象樣大門都沒有的眷村?他們客廳和臥房不分,洗澡間、廁所還是公用的……」李蒨睜大眸子說:「如果落到那種地步,就輪到我不要活了,多沒面子呀,全臺灣人都會看我笑話,不如跳海算了!
狠不下心又不嫁,不嫁又糾纏不斷,哼……李蕾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李蒨講完這段話似乎冷靜多了,手帕折了又折說:
「還是小蕾妳好命,從小就有王御浩,有錢有勢又是心里準備喜歡的人!
「我才沒有準備喜歡他呢!他那么老,和小哥差不多!估罾倭⒖炭棺h:「拜托二姊以后不要再亂講了,我根本沒和他說過幾次話。」
「咦?姆媽和大姊不是常帶妳到王家玩嗎?而且王御浩和佑鈞是哥兒們好朋友,他也不時到家里來,你們算常碰面呀!妳是不是太害羞了?」
「我就是不喜歡他,小哥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估罾購娬{。
「呵,瞧妳個兒都快比我高了,還是不解人事的小孩兒性哩!」李蒨扯扯她及耳的學生發,笑說:「那些女朋友呀,要家世沒家世、要財富沒財富,全當好玩而已,他是不會認真的,他要娶的終究還是妳這種門當戶對的女孩子!
李蕾討厭這類話題,靈光一閃冒出很超齡的回答說:
「就像妳和袁大哥嗎?妳不想嫁給他,又跟他約會,也全當好玩而已嗎?」
李蒨瞪著妹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才說:
「小孩兒性,還真冷酷沒心肝,侮辱我美麗的愛情!」
車內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李蕾掀開簾布角,露個隙縫呼吸新鮮的空氣。
這個家庭表面上光鮮亮麗,站出去都是人中龍鳳,但是否每個人都快樂,又是否彼此了解呢?
沉湎于晚宴票戲麻將的父母,在達官貴人中打轉的大姊,在美國開始外交官生涯的大哥,婚姻戀愛舉棋不定的二姊,專注學;顒雍茏晕业男「纭蠹业慕患坪鹾苌伲娏嗣娲掖艺泻,行色之中又潛藏多少秘密?
而李蕾最幼,看來最沒事,但父母兄姊也不全然了解她。
比如王御浩,自從記住他的名字后,在相遇的場合自然會多留意他兩眼。
一個文質彬彬、老成持重的男孩,說他英俊好看都沒有錯,但她還在扮家家酒玩捉迷藏的時候,大四歲的他已經隨侍爺爺身側談論國家大事了,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再加上家人常拿王御浩來嘲弄她,無聊的玩笑變成心上的壓力,在他面前就越發慌張到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全,最后干脆躲開省事……
到家門口,三輪車吱地煞住,正要付錢的李蒨猛想到說:
「被妳一氣竟然忘了取修改的新鞋,明天要趕兩場宴會,今晚不試穿軟,到時咬腳就痛苦了,再去鞋店吧!」
李蕾怕二姊路上又提袁克宏和王御浩這兩位煩心榜首人物,連忙說下去。
「爸螞去聽戲了,阿娥又放假,妳不可以一個人在家!估钌`搖頭,因為么妹幾乎不曾落單過。
「我都已經十四歲了,怎么不可以?」李蕾搶先一步跳下車。
「好吧,反正我不到半個小時就回來了。」李蒨也想自己靜一靜。
「對了,二姊,奧黛麗赫本的〈羅馬假期〉正在西門町上演,我可以找幾個同學去看嗎?」李蕾又追著三輪車問。
「周末的西門町很亂,妳還是在家好了!估钌`說:「天母有個私人俱樂部要放映〈羅馬假期〉,我去幫妳拿幾張票:要不然,和國際學舍的孫伯伯商量一下把片子借調過來,到時包下整個場地請全班同學觀賞,不是風光又舒服嗎?」
「但有時候,就是故意要享受那種擁擠趕場的市街熱鬧,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吃著烤玉米、魷魚絲、豬血糕……這樣看電影別有一番不同的趣味呀!
李蕾想再央求時,三輪車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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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大門就發現橙色姬百合花盆斜斜傾倒,泥土灑出大半。
正要開口叫人,才想到老劉被大姊請去砌花壇,李蕾只好蹲下來自己整理。這是她去年親手栽種的,今年發了兩倍的花苞,不免就仔細留心些。
「噗滋」一聲左腳誤踏污水里,把白色皮鞋都染黑了,正要喊阿娥又想到她請假了--怕弄臟客廳的地板沒人清理,李蕾小心翼翼地由廚房邊門繞進去。
嘴巴好渴呀!脫了鞋襪,擦凈雙手,由新買的電冰箱取出蘋果西打來消暑。
晚上做什么呢?
期末考還有三星期,她不是那種在乎功課的人,成績別太難看就好;倒是學期末的派對很重要,學校幾個風云名單上的女孩都各顯身手拼比人氣,看誰辦得最好、請的人最多,又可昂首闊步到下個年頭了。
二姊說的天母私人俱樂部或許是個好主意,有電影、游泳池、烤肉架、大草坪、小舞臺、西洋唱片、吉他手……到時大家不搶著來才怪呢!
李蕾倒不特別愛玩,時間長了還容易疲倦,比較喜歡像一只貓般慵懶地坐在高高的地方,看每個人在她的布設下開心嬉鬧,享受眾樂樂的感覺。
「李蕾很冷傲!褂腥艘虼苏f。
是嗎?有什么好傲的?每到公眾場合她的四肢彷佛有絲線吊掛著,自動做出最高雅尊貴的動作,心和腦落卻在很遠的地方,事實上是好累呀!
爸媽兄姊在則好多了,只要偎在他們身邊微笑,凡事就可不費勁打發過去。
她走到飯廳,看桌上有沒有一向為她留來當點心的奶油蛋糕。
明亮映墻的陽光突然消失,室內暗了下來,一股濕氣撲面來,似乎有下雨的跡象;自從十歲偷錢關書房那次以后,李蕾對這種黃昏陰雨天特別敏感。
某處傳來模糊的窸窣聲,乍聽之下以為是遠天滾雷。
但再一次響動時,又像屋子里老鼠的走竄聲……紙門沿著縫拉開又關上。
啊,老鼠可不會關門的!李蕾屏住呼吸僵立原地……是小哥嗎?但他今天學校有重要的籃球決賽,天塌了也不會回家……難道是小偷?
愈來愈覺得屋子里不止她一人,李蕾臉上的血色慢慢消失,怎么辦?該不該轉身就跑?
紙門又更清楚地移動著,這回還辨出是書房的那一扇,但這時辰有誰會在書房--李蕾雙手捂住嘴巴,腦海閃進的是那幽纏多年悲鳴不已的癆病鬼!
這一嚇可非同小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此一樁!
雙腿軟到幾乎站不直,今天偏巧落單一次,會不會那癆病鬼逮著機會來找她當替死鬼呀?
可不能束手待斃,快點想……大蒜、狗血、十字架、觀音像,哪一樣有效?
「噢--」慘了!腳步聲正往餐廳方向走來,屏風晃了晃--
說時遲那時快,尖叫聲由喉間逸出,她本能地拿起身旁的紅木漆金四角長花架,往飄進來的影子砸下去,用盡吃奶的力氣,人也向前撲倒。
慘嚎一聲,那影子抱頭躬腰,難忍劇痛地跌撞到墻壁。
李蕾定睛一看,竟是……竟是……
「我流血了!」那影子……不,那人攤開滿是鮮血的雙手,不只如此,額頭還流下停地遮了眉毛眼睛,再沿鼻翼臉頰滴到白色襯衫上。
「還不快拿毛巾來止血!」那人對嚇傻的李蕾說。
李蕾顧不得膝蓋的疼痛,奔到浴室把所有毛巾抱來,往那人頭上蓋去。
「為什么打我?」那人齜牙咧嘴說。
「我……以為是鬼!估罾俚哪槹兹绾拢@駭到透明。
怎么會是他呢?天底下誰不好打,怎么偏偏去打到王御浩?此刻他血流如注地倒在面前,可比見鬼還糟幾百倍呀!
「鬼?」又痛又昏的王御浩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真要命!我倒差點被妳打成鬼了!妳用的是什么武器呀?」
「那個。」李蕾指指上品的紅木花架,尖硬的四角還真能傷人。
毛巾染紅了一條,她又遞上另一條……還有藥,阿娥放哪里呢?
她在櫥柜里到處翻找繃帶:紅紫藥水、藥膏……甚至強胃散、魚肝油、花露水不相干的,都一股腦叮鈴當啷的摔到他面前,又要怎么用呢?
那樣手忙腳亂令王御浩無奈地哀吟兩聲,在換第三條毛巾時他果斷說:
「血還流不止,我想我必需到醫院去!
「醫院呀……這個我知道!」感冒肚子痛常去的永恩醫院。
她快快沖出大門,在巷口招來一輛三輪車,王御浩早倚在門邊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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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她高一個頭,比她寬一倍,扶都無從扶起。
坐在車內,御浩頭采后仰姿勢,額頭血的流量已緩,唇上又出現細細兩條。
「流鼻血了!」沒有新毛巾,她拿自己的手緝往他鼻子按。
「希望不要有內傷,大學聯招快到了,如果影響大考就慘了!顾f。
李蕾馬上想到七孔流血的死人,鼻子之后,接下來會不會輪到耳朵、嘴巴、雙眼呢?如果他因此重傷而死,她豈不成了殺人犯?
李蕾至此才有闖禍的恐懼感,急得淚水掛在眼角,由小滴汪到大滴。
三輪車空間很小,她前傾著為御浩止鼻血,沒碰到他卻也非?拷,他很清楚地看到她黑瞳里滾動的淚珠。
「這不是哭的時候,不會有事的,我還沒那么不堪一擊!顾f。
奇怪,她竟會哭哩!在御浩的印象里,李蕾是個很嬌氣的小女生,不是旁偎著母親,就是兩個姊姊的小跟班,習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太愛說話又很受寵愛的樣子。嗯,有點像玻璃柜里的洋娃娃。
洋娃娃竟然垂淚,怎不教人詫異?
他一安慰,她才彷佛由某個混亂的夢中清醒,這是他們第一次完全沒有旁人在場的單獨相處,她該怎么跟他說話呢?
而他竟被她打到頭破血流,雖不致死,但鬧開的后果也很可怕呀!
先別說李家人責罵她?王家人怪罪她,還有將傳遍社交圈的丑聞……光是姊姊們「丟了最好丈夫人選」的話天天掛嘴邊,她的閂子就很難捱了!
嗯……必需死不認錯,把道理爭到她這里來……
盡管很沒把握,但如此近距離看王御浩,覺得他也沒有那么老成或嚴肅,剛才被打也是哇哇大叫和講些可笑的話,表示他也是一般血肉之軀,不是嗎?
當三輪車跨過塯公圳的橋頭時,她已收回眼淚,換成端莊冷靜的表情,如一位盡責有禮的主人說:
「永恩醫院是我小學老師的丈夫邱紀仁醫師開的,他們的醫生是全臺北區最好的,我們全家都在這兒看病,你不用擔心!
御浩聽完一愣,有瞬間忘了額頭上的疼痛……這小女生有點怪喔,她不是才急得哭嗎?怎么幾秒之內又變成若無其事的樣子,還表現出超齡的世故?
他正要開口接話時,醫院的招牌已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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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額頭的傷共縫了八針,會留下一點小疤。
御浩從小到大都是上衣干凈、褲子整齊、皮鞋光亮的斯文男孩,家里很早就訓練進退禮儀,少有磕磕絆絆的事情發生;如今增了個疤,而且是個十四歲的小女生傷的,傳出去還挺可笑的。
這間診療室在長廊的較里面,上方一排透光的氣窗已灑上點點雨珠,隱隱的淅浙瀝瀝聲。護士打開所有日光燈,年輕的醫生正和李蕾說話?
「妳哥哥是怎么受傷的?」
「他不是我哥哥--」她立刻糾正。
「我是她哥哥的朋友,不小心去撞到那個……叫什么的?」御浩說。
「紅木四角花架!顾行┬奶,但仍臉不紅氣不喘。
年輕醫生皺起眉頭,花架會造成這么深的傷口嗎?除非是跑百米沖剌故意拿頭去撞的,但他們看來教養良好也不欠醫藥費,他就不多問了。
御浩必需等麻醉藥退去才能離開,當室內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說:
「我們得好好討論怎么向雙方家人解釋這件事!
「就照剛才對醫生說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的!顾劬φR膊徽Uf,
那本來就是御浩的意思,一切起因于誤會,就當一件小意外也無需去計較,但這小女生也未免撇得太快了吧?
他知道這類嬌生慣養的女生,家里就有一個妹妹培雯,但犯錯了,培雯絕對坦然承認,不敢有耍賴一招;李蕾可是推得干干凈凈,連個道歉也沒有,還指揮他如何騙人--他突然起了捉弄之心。
別誤會,他可是斯文有禮連小女生辮子都沒扯過的人,只是李蕾太驕慢了,他忍不住故意說:
「說我自己撞的恐怕行不通,大家都清楚我走路向來四平八穩,從嬰兒起就很少去撞到什么,即使撞了也不會有這么大的傷口,一定是外力造成的;更何況妳家還留著一團混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被打的!
「是你先闖進我家的,害我以為是鬼……或小偷來偷東西,我的反應并沒有錯,我要保護自己呀!」為了日子好過,她得堅持到底,千萬不能認錯。
「我并沒有闖進妳家,佑鈞事先給我鑰匙了,我到妳家書房念書也不是第一次了!谷ツ暧频氖迨暹^世時,王家人心悲亂,他那陣子常來。
「我哪曉得今天你會來呀?」若事先預知,她肯定跟姊姊去鞋店。
「我有想辦法打招呼呀!我聽到開大門的聲音,走出來看并沒有人,繞到餐廳去,迎面就一記大悶棍,我還從未被人如此攻擊過,算創紀錄了。」他摸摸額頭上的傷說:「三小姐,妳怎么回個家也偷偷摸摸的,像躲在暗處的狙擊手,真嚇人!」
「這是我家,怎么叫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人是你,你才像狙擊手,沒把我嚇個半死就不錯了!」很高興至目前為止都沒有結巴,李蕾說:「小哥給你鑰匙的事我不知情,對我而言你就是闖入者!
「妳的意思是我活該挨打?」不等她有機會答辯,他又滔滔不絕說:「三小姐,妳不知情,是妳和妳小哥之間溝通的問題,與我無關。不管由哪個角度看,我都是足足縫了八針的可憐無辜被打的受害客人,妳必需負起相關責任,這在警察局可以立案,甚至在法院控訴都會受理的!」
李蕾畢竟才十四歲,反應不如他快,邏輯爭辯更不如他成熟,尤其他常與長輩們做經政的對話,又是學校辯論社主將,她完全不是對手。
大人欺小孩、男生欺女生嘛!李蕾心里非常氣憤,也有些無措,但怕他看出自己的脆弱,全力拿出姊姊們多年的訓練,將臉繃得像帶上面具,端著一個倔強的表情看他怎么辦--
欸,他是不是頭去撞壞了,居然跟個小女生認真卯上了,連警察局和法院都搬出來,以為這是辯論比賽呀?他咳一聲說:
「呃,如果妳能對我的傷說聲對不起,我可以不報警也不上法庭,而且……」
他的「而且傷口算我自己撞的」這句話尚未講完,李蕾冷硬打斷他說:
「我沒有錯!」
還是這么驕慢,連最起碼的一個口頭道歉也不肯?
真的要頭疼了,御浩失去逗弄她的興致,便平躺著閉目養神去了。
所以他一向排斥和那些世交千金牽扯在一起,總要小心伺候,關系如層層迭架的水晶杯,想稍微真實地做一下自己,就得防著什么會嘩嘩碎一地。
怪異的是他吧,對于紳士淑女的諸套禮節也不是不熟稔,只是人太聰明了,漸漸就無法忍受其中的虛偽假象。
為不受限于家族帶來的種種枷框,他青春期的叛逆,就是放棄私立學校校長老師們不斷挽留的優待直升,自愿考入公立學校,每日拎著飯盒擠公車,混入士農工商各階層,去感受煙塵汗水中那股旺盛的生命力。
幸而爺爺十分支持,連升大學也同意他留在臺灣,不循堂哥們出國的慣例。
「政府遷臺都十三年了,我們應該信任臺灣的基礎教育,瞧御浩不是很優秀嗎?」爺爺總說。
但愿這次受傷,不影響即將來到的重要考試,他不能讓爺爺失望。
病房內的氣氛愈來愈沉悶,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只留遠處幾聲滴滴答答。
驀地,有人以不太標準的國語嚷說:
「!真的耶,真是李家小小姐呀!小小姐沒忘記我阿春吧?四年沒見了都長那么大了,好漂亮呀!」
御浩睜開眼看到一位穿粗衣布褲的中年婦人,正以粗糙的雙手親昵地擠拉李蕾細白的膀臂。他暗數著秒等驕慢的三小姐發火罵人,沒想到她不但沒有嫌棄掙脫,還露出笑容喊一聲「阿春嫂」。
那笑帶著明顯的真誠,使李蕾瓜子臉和杏眼兒都像蒙一層蜜似的恬亮起來。
哦,這洋娃娃還有感情呀?
阿春興奮到無法自己,叨絮不停說:
「在妳家不做以后,我就到邱院長家幫忙,有時會在菜市場碰見阿娥,說妳爸爸又升官了,妳大姊又生個女兒嘍……我幾次想去偷看妳,又怕妳媽媽和姊姊生氣……最記得妳小時候可愛的樣子,五、六歲扎著兩條小辮子,整天坐在廚房門口跟我討東西吃,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碰到妳真歡喜呀,要不然再過幾年走在馬路上都不認識了!」
此時門外出現一位黝黑壯實的男孩子,御浩先喊出來:「廖文煌!」
廖文煌是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學,兩人常在學校走廊相遇,也打過幾場籃球,是功課不錯的本省人,但因屬于不同的交友圈子,只在各自的社團中活躍著。
「小小姐還記得文煌嗎?我大兒子!拱⒋鹤ブ泻⒌氖直郏葡蚶罾僬f:「他去過妳家幾次,妳還送過他一大袋彈珠和幾本故事書,他都還留著哩!」
李蕾的印象很淡,但的確有個愛看書的男生常留連在她的書架前。那些美國童話、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從架子上失蹤,大約都與他借而不還有關,她從未費心追究,反正書還很多,少幾本亦無差。
廖文煌神情頗為尷尬,向李蕾輕點個頭,再對頭裹紗布的御浩說:
「你怎么受傷了?很嚴重嗎?」
「去撞到……呃,花架,情況還好。」這理由講了都有點心虛,御浩苦笑兩聲!妇团逻@一撞,把腦袋里念的書全撞掉,七月聯招榜上無名就慘了!」
「憑你的實力絕沒問題,即使蒙著眼也能考上。」廖文煌真心說。
「謝謝你的打氣,還剩一個多月,我們彼此加油吧!」御浩禮貌說。
阿春又不舍地挨著李蕾聊以前種種,直到醫生進來說御浩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色全黑,三輪車走在依然濕漉漉的馬路上,御浩好奇問:
「阿春嫂在妳家幫過傭嗎?沒想到妳對傭人還挺好的,她至今念念不忘!
她瞪著他--沒想到?這是什么意思?
「我從沒看妳對人友善過,以為妳是愛發小姐脾氣的人。」
「阿春嫂真心對我好,我當然對她好!顾盅a上一句:「對我不好的人,我當然不友善。」
「那……我有對妳不好過嗎?把我打個半死,又認為我活該,連絲毫歉意都沒有,這好像有點深仇大恨了,我以前得罪過妳嗎?」他一本正經問。
車內兩人距離又很近了,恰恰一盞路燈照進來,讓她及時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惹逗光芒,向來老成持重的他也會開玩笑嗎?
御浩確實是開玩笑的,由她對阿春嫂的態度,看來還不是那么無藥可救的任性女孩。他再一次嘗試說:
「如果妳肯說對不起,我就對外宣稱這頭上的傷是我自己撞的,怎么樣?」
「隨便你怎么講,我不在乎!」她臉突兀轉開。
御浩全然不知這小女生對他懷有復雜的心思,只覺得李蕾情緒陰晴不定、翻臉如翻書,雖然他家也有個十六歲青春期的妹妹,但也沒有這般難以捉摸,彷佛心里住著不同的人,轉身就可換張臉。
她現在才十四歲,已有五秒鐘換表情的功力,長大后怕更不得了,可在社交圈稱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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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里取鞋歸來的李蒨看見地板的血跡和混亂,以為妹妹遭遇到什么不測,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正要沖去撥號報警時,佑鈞打電話來,詢問御浩在書房念書的情況。
李蒨一時心情起伏太大,腦筋轉了半天,才拼出「御浩和小蕾在一起」,但他們怎么把餐廳弄得像血腥戰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現在人又在何處呢?
她差不多是站在大門外等的,每有行人或三輪車經過,都要向前多看兩眼。
總算有車子停在九號門口,先下來的是一切如常仍穿著早上白繡花領衫和天青色背心裙的李蕾,另一邊則是頭包厚厚紗布?白襯衫沾血的御浩。
「怎么了?我起碼急老有十歲了,我的御浩少爺,你的傷是哪里來的?」李蒨在燈下看他的額頭,并焦慮地問。
李蕾一旁豎起耳朵,十指拙在身后緊絞著,也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若他實話實說,害她掉入地獄般的生活,她會恨他一輩子。
「都怪我不好,走路太急了去撞到花架,幸虧小蕾及時回家,送我到醫院包扎,現在沒事了。」御浩按最先的意思,自己攬負全責,把事情單純化。
雖然他的「幸虧」二字聽想來怪怪的,但李蕾手指已放松,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哈!她贏了--她當然不會想到是御浩敦厚個性使然,不是因為她。
李蒨由餐館叫來豬肝面和小菜,替御浩補血補氣,冉請王府司機來接回去。
自此,一直到御浩上大學,兩人都沒再見面。
不曾關心過聯招的李蕾,這年仔細看了放榜名單,確定御浩考上理想的學?葡挡潘梢豢跉,至少沒打笨他。
也發現,那個廖文煌上了同一所大學。
花架打人事件后李蕾有了小小的改變,她對學校課業突然用功起來了,雖然成績不是拔尖,但直升高中部時排名還不錯,另外還央求找老師學西畫--因為小女生的心警覺到了,御浩這么聰明優秀,她也不能看來太笨或太差吧!
每每回首看這些少女歲月,有如活在漂亮畫片中錦衣玉食且無憂無慮。
但「每個美麗事物的背后都有著某種痛苦」,愈是耀眼的美麗,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