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了,她們定到戶外,在春暖的陽光下曬一匹匹布。
素白的布做寬松袍子,碎花的布做背心圍裙,都是自己學著一刀刀裁再一針針縫,像又回到清教徒純凈簡樸的時代。
她到此四個月來,第一次站在屋外草坪上,完整地看到了「天使之家」的模樣。紅色房舍連著紅色谷倉接成長長的一排,隨著歲月滄桑而老舊斑落,也同時被世界遠遠地拋棄和遺忘。
風由廣里的原野上吹來,布匹如浪翻飛,有人在某處吟唱著:
形貌衰老而智慧長;年少時
我們相愛卻又懵懂無知
許久以后,她才完整地讀到葉慈所寫的這首〈長久沉默之后〉
真是這樣嗎?因為懵懂,所以受苦;因為無知,所以受罰?
她蜷縮在風中,看著時光河里十八歲的自己--
「有點熱呢!」穿著雪紡薄紗短衣和玫瑰紅跳舞裙的李蕾,坐在一張法式漆金長椅上,捏著小手帕輕輕揚著?
立刻有人將最近的窗子開個縫隙,大小剛好透涼,又不會亂了小姐的秀發。
「這雞尾酒不夠冰呢!」李蕾搖搖頭,綰著發的玫瑰網巾隨著晃兩下,又說:「香檳也放得太多了,喝得人頭痛!
馬上有人去找冰塊、蘇打水,再重新調過。
李蕾身旁圍著一群男生,大都是自小在社交圈看熟的人,他們或多或少都在追求這朵清新秀麗的名花。
在此不親不疏的眾多臉孔中,專注哪一個都不妥,她總把視線落在遠遠處,比如這個舞會的場合,就在旋轉燈發出的七彩光點上閃呀閃的……
「挑一張唱片吧,都是歐美最新暢銷排行榜上的,我剛從國外帶回來熱騰騰地燙手,有披頭四、滾石、海灘男孩……臺灣唱片行還找不到呢!」
說話的是此棟郊區別墅的少主人孫思達,家庭背景和李蕾相似,都是大陸來臺黨國元老級的權貴。
李蕾翹著蘭花指兒翻看,粉臉上的細眉時而舒展、時而輕蹙,為最后的一支慢舞選歌。世家子弟圈里大家都知道,舞會上她向來只跳開頭和結束兩曲,中間就全憑小姐的心情和興致了。
如此情況下,邀約卡仍源源不斷,只因她美美地坐在那兒,就是十足魅力,帶動了人氣,也提高舞會的份量。
「怎么沒有鮑伯狄倫或瓊拜雅的?」她問,這都是御浩喜歡的歌者。
「呃,這次沒買,太偏民謠風了。」孫思達說。
「那就披頭四的『Yesterday』吧!,她緩緩說,也是御浩愛聽的歌。
快舞的音樂停止,舞池的人紛紛回座。穿一身橙花滾金黑邊舞衣的培雯,裙角刷地一掃,男生們速速讓開,她擠坐在李蕾旁邊,兩朵名花艷麗輝映。
「快十二點了吧?我腳開始痛了,灰姑娘要失去她的玻璃鞋了!」培雯一面搥腳,一面接過男生殷勤遞來的飲料。
「誰教妳跳得這么瘋狂?要真是灰姑娘,玻璃鞋早碎一地了!估罾偃⌒φf。
「現在不跳,誰曉得到美國還有沒有機會呀!」培雯說。
「如果妳來的是我的華盛頓,我保證每周至少有一場舞會;可惜妳去的是芝加哥,冬天可長了,就沒那么熱鬧了!箤O思達說。
「你別一直強調,我煩惱還不夠多呀?真討厭!」培雯伸長脖子,看到剛進門的御浩,身后并沒有佑鈞,眼中閃過失望,又很快說:「我哥來接我們了!」
「沒那么快吧?最后一支舞曲還沒跳呢!」孫思達急急說。
培雯哼地一笑,穿過滿屋子的人朝御浩走去,李蕾動作慢了幾步,孫思達巴巴地纏隨在后,怕丟了今日身為主人的權益。
「佑鈞呢?」培雯遠遠就問。
「他趕不過來,我們等一下在圓山和他會合!褂普f。
他很自然望向李蕾,一如平日的溫和親切。還有什么期待呢?希望他看到她在眾多追求者的包圍下,會表現出忌妒,甚至套個好來塢電影的橋段,將她拉到一旁以示自己的所有權?
呵,那就不像沉穩有禮、教養一流的王御浩了--雖然看男人們爭風吃醋很有趣,她可不期望御浩這么做。
之所以會有這種戲劇性的「幻想」,是因為不確定他們之間是否有愛情。在人前他們是頤理成章的一對;在人后他也體貼容讓逗她開心,但感覺就像對待另一個妹妹而已。
有時還挺羨慕佑鈞和培雯之間的吵吵鬧鬧,有一把焰火很清楚地燃燒著,不像她和御浩宛如一杯淡而無味的白開水。
「哥,邀小蕾跳支舞吧!」培雯說。
「小姐們,小蕾這支舞應該是我的吧!」孫思達立刻插嘴。
「小蕾是我哥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呀!」培雯說。
「是又如何?她今天是我的舞伴。」孫思達力爭。
李蕾站在兩個男人中間,一邊是新潮紅領巾、緊衣窄褲管的時髦貴公子;另一邊那個呢,因為將服預官早理個小平頭,身上慣常樸素洗舊的襯衫西褲,嗅不出一點富貴味,氣質全在眉宇間。
「Yesterday」音樂悠悠響起,燈光暗下,七彩燈以緩慢的速度轉動著。
不必太費腦筋也能猜到,御浩一定是紳士的禮讓,那還不如采取主動,把面子留給自己,李蕾將手交給孫思達說:
「一切接舞會規矩來,我當然和思達跳!
他們滑向舞池后,培雯拒絕幾個男生的邀約,和哥哥走向角落的沙發。
「妳怎么不跳呢?」御浩問。
「這首曲子本來是要留給佑鈞的,他又放我鴿子,沒情緒了!」培雯輕輕捏搥著腳說:「哥,你要多留心小蕾呀!她現在就圍著一堆男生,九月上大學更是蜜蜂蝴蝶滿天飛,到時你服預官不在,我和佑鈞也出國了,放她一個人落單,不看緊點,說不定就被別人追走了!
「她喜歡眾人圍繞的生活,本來就該當社交女王的!褂蒲劬﹄S著舞池中那片清麗的玫瑰紅轉。
「你們也真奇怪耶,不冷不熱的,一點都不像正常的情侶!古圉┱f:「小蕾四處參加舞會派對,你不管;而你身邊有女同學來來去去,她也不吭聲。你們到底還要不要戀愛下去呢?」
「你別緊張過度,我們有自己的方式。」
「什么方式?我可一點都看不出來!」培雯又說:「我知道你當初和小蕾走在一塊,是順長輩之意。若你還要繼續交往,至少也要花些心思做個樣子;若不想繼續,挑明了說,也讓彼此有交男女朋友的自由……免得傳出不好的流言來,連我和佑鈞都要被拖累!
「講了半天,原來不是關心我,還是為妳自己呀!」御浩笑笑說:「妳又聽到什么流言了?」
「他呀!」培雯向舞池里的孫思達努努嘴!改俏粚O公子正在慫恿小蕾和他一起去美國,說遲早都要去的,不如現在就直接到美國念大學,沒必要在臺灣白浪費一年!
「小蕾怎么說?」
「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不該自己問嗎?」培雯瞪大眼睛。
御浩身子稍稍往后傾,臉隱在七彩燈閃爍不到的地方,陷入深深的沉思。
舞池里的孫思達是急切的,肩膀手臂像螃蟹鉗般要夾圍李蕾,而李蕾身姿直挺挺的,很明顯要保持距離……呵,這就是她,任何時候都要擺出尊貴的小姐架子,不肯輕佻隨便,即使被人背后評為虛假做作,她也依然故我。
所以,他從不擔心什么難聽的流言,更遑論流言會成真。
依他所了解的小蕾,除非男方家世背景各方面條件都更好,否則不會輕易變心;這一點上御浩十分自信,就目前看去,他們這票世家子弟里要找出比他優秀的,還真沒幾個。
而當年他選擇了小蕾,除了雙方家長很祝福外,同輩友人大都不甚看好,如今交往兩年尚未分手,是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
怎么說呢?他從不想為愛情的事把生活弄得顛三倒四或秩序大亂--在這點上,小蕾一直很單純,從不企圖改變或要求他什么,在她面前特別輕松自在。
基本上,小蕾是很典型的自我中心的富家女,只要不侵犯到她優渥順心的生活,天下事大底與她無關;一旦摸準她的脾氣,大多時候她都如一只慵閑懶動的貓,連比較棘手的驕慢和固執也很少發生。
他們之間那種無法言喻的「默契」,也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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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結東后,御浩開車載著兩個女生,頤道到圓山接佑鈞。
一九六六年的此地尚屬臺北偏郊,入了夜人車稀少。圓山飯店也還未改建成金碧輝煌的十四層宮殿式建筑,而是隱在林丘間神秘的貴賓行館,未完全對外開放,處處布著站崗的憲兵。
御浩曾和爺爺進入飯店幾次,對內部飾滿金龍、翠鳳、麒麟等皇家圖騰印象深刻,但并不喜歡那種嚴肅森冷的氣氛。
佑鈞來遲了沒在約定地點,因怕隨意停車遭查問,他們繞了幾圈才接到人。
沒跳成最后一支舞曲、積了滿肚子怨的培雯,一見佑鈞劈頭就責問,不外那些懷疑他和別的女人糾纏不清的老話題。
佑鈞似也心情不好,毫不相讓地爭辯,一時間車內火氣十足,
「小蕾,妳不幫忙勸一下嗎?」御浩皺眉說。
「這樣鬧哄哄的很好玩,我愛看呀!」李蕾笑瞇瞇說。
眼看車頂都要轟掉,御浩在附近一座公園旁熄了引擎,準備叫他們住嘴。
他才剛回頭,培雯已憤怒地打開車門,也不管腳上尖細的三寸高跟鞋,大步走向黑影幢幢的樹林。
「喂,快十二點了,妳瘋什么?」佑鈞叫著。
「還不快追她回來!」李蕾用力推小哥下車,自己也尾隨在后。
今晚是細條的上弦月,月兒不亮,星星顯得特別繁多,顆顆盈泠欲滴,李蕾伸出手像在測試暑熱散后的沁涼。
「御浩哥,你去過『龍宮』幾次?」她面向黑暗中的圓山飯店問,「龍宮」是大家私底下的戲稱。
「三、四次吧,都是為了陪爺爺!褂蒲f話聲,往左邊步道找人。
「我去過兩次,很拘謹沉悶。」她這會心情好,話就多了!肝冶容^感興趣的是后山,聽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曾有載滿珠寶的飛機在這兒墜毀失事,也許在公園走走還能撿到珍珠鉆石呢!」
「我聽到的卻是另一個故事!褂普f:「圓山附近曾設毒蛇研究所,日本戰敗撤退時把毒蛇放了出來,爬得漫山遍野都是……」
「你騙人的吧?」她叫。
「我什么時候騙過妳?這是某機密文件記載的。」他說:「那些珠寶是確有其事,但也差不多被人撿光了;倒是大蛇會生小蛇,生生不息,妳碰到牠們的機率比較大!
「別再嚇我了!」她頓時覺得腳底涼颼颼,忙抓緊他的手臂。
她修尖的指甲刮到他的皮膚,他轉而牽住她的手:在踏青爬山或逛街過馬路時,他也常這樣,像牽著一個走路太慢的小妹妹。
有什么綺念嗎?因為小蕾年紀還小,他一直避免往那方面想,認為保持目前交往的情況最好,他們慣于這種紳士淑女的方式了。
李蕾當然會心頭小鹿亂撞,但每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蒙眬的曖昧不待成形就化為云煙了--
「小哥!培雯姐!」她向黑幽處叫。
突然,樹叢后有窸窸窣窣的響動聲,李蕾正要探看究竟,御浩忙拉她走開。
「是一對情侶,別去打擾人家!顾f。
接著出現第二對、第三對……這夜深人靜的公園還真別有天地哩!
借著路燈微光,終于看到暗林間那身橙花舞衣,但這次不用御浩阻止,李蕾已先停下腳步并用手堵住差點脫出口的聲音--因為佑鈞和培雯正親密擁吻著?
如此撞人隱私,又是熟悉的人,那種尷尬大概和公眾裸體有得比,李蕾全身燥熱起來,清涼感陡然消失。
「我們到一旁等著吧!」御浩輕聲說。
他是不是也發著高溫呢?他掌心中的她的手像煨炒栗子般,暖得要沁出汗水來。此外,高跟鞋開始緊疼夾腳,小禮服束憋著胸口,肌膚變得異常敏感……
更詭異的是空氣,飄浮著不知名的某種味道,濃厚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當御浩放掉她的手時,她立刻跌坐在公園的鐵椅上,并用手絹拼命搧涼。
「他們老是這樣,吵得兇,合得也快!褂普驹趲撞街猓魺o其事說。
「這才叫歡喜冤家呀!若不吵不鬧,就不像情侶了!估罾傩闹屑幽睿罕热缥覀,過份地平靜無波,外人看了都乏味。
「那也未必,若真的心靈契合,應該不會動不動就吵架吧!」突然覺得和她談感情事有點怪,便換個話題說:「我剛聽培雯提到,妳也許想先和他們l起出國念書?」
「有嗎?」她滿臉訝異:「不是早說好了我明年和你一起去嗎?」
「其實今年出去反而好,直接在國外念大一,就不必浪費國內這一年了!
「我的英文還不行,正好趁這一年多練聽力和會話,我已經報名費牧師的英文班了。」她回答,忍不住怪培雯的多嘴。
「要學英文,在國外身歷其境最有效,國內反而事倍功半!顾褪抡撌。
他是什么意思?不希望她留下來等他嗎?
由他表情猜不出他的意圖,李蕾低眉斂目一會,故意孩子氣地說:
「御浩哥,你是不是有新女朋友了,想要我快點離開臺灣呀?」
「妳扯到哪兒去了?我有新女朋友一定明的告訴妳,才不會暗的玩花樣!褂婆鲁车狡渌,走過來坐在她身邊說:「我只是希望妳考慮清楚,什么對妳最好,而不是一味地跟著我、或聽從妳家人的安排,免得將來后悔!
「跟著你和我家人的安排都很好呀,我想得夠清楚了,不會后悔的!挂粋名字丟到她前面快十年了,再笨的人也足以把事情琢磨透徹,她就是跟定他。
以這樣的心情看入他眼底,她突然發現他靠得好近呀!
那長睫中的黑瞳如水草圍著的深潭,好想使人陷溺;男人特有的發膚體味,形成了無形的密網……再加上濃厚不知名的味道,匯成一股熱流沖涌而來……多年后憶起,其實是那夜周遭許多愛欲男女聚集的氣息,刺激著她問:
「御浩哥,我是你的女朋友吧?」
「大家都這么說。」
「那你為什么從不吻我呢?」
沒想到她會丟出這一句,御浩喉嚨咕噥一下,像用力吞咽那些字。
月光下,她的肌膚閃著瓷白的豐澤,他曾想過是不是冷硬得一碰就碎……要跨過紳士淑女的界線并不難,尤其夜的公園里,男女愛欲之氣如此魅惑人。
他在尚未想清楚前,手已伸出去輕觸她的臉龐,完全不冷不硬,而是既暖且柔且滑,但讓他真正陷入的是她身上發出的神秘香氣。
那香氣其實一直存在著,只是他不曾真正留心過,直到此情此景了才被迫在鼻尖辨識,那是住在檀木香的宅內、吃著人參靈芝、熏著桂香蘭馥、裹著綾羅綢緞……所交織混合出來的,也是一般市井環境染養出的女子身上所沒有的。
以為自己夠深入普羅大眾的生活了,但自幼富貴家庭所熟悉的氣味撲漫而來時,御浩仍迅速沉溺,比想象中還沖動地吻了小蕾……甚至擁她入懷,欲嘗盡那香軟溫潤的味道。
結果,本來只打算輕輕一啄的,卻成了意外的長吻。
李蕾先用力推開他,一是震驚御浩的熱情,二是快要缺氧窒息了。
「妳要吻,我也吻妳了!顾砰_她說:「只是警告妳,不可以隨便向男生索吻,很危險的!
「你是我的男朋友,不向你索吻,又向誰呢?」她抑住怦怦的心跳,裝世故說:「你以前吻過別的女孩吧?」
「干嘛問?」他坐稍遠些。
「別否認,你們高中的那些桃花韻事,我小哥早就報告過了!顾杏X涼風吹過兩人中間。「我和那些女孩有什么不同呢?」
這種事也要比?岡是小蕾,他并不覺得冒犯或唐突,只笑著說:
「妳特別香,像希爾頓的起士蛋糕、明星的咖啡、小美的巧克力圣代、老大昌的牛排……讓人想一口吞掉!
「難怪你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連紳士風度也忘了,下次接吻我也要多想喜歡吃的食物,說不定更有滋味呢!」她順著他胡扯下去。
「嘿!剛接吻過的女孩,不都該有點害羞的樣子嗎?」他抗議。
「你是御浩呀!」這話聽來真純情,但她接著又說:「有過這次經驗后,至少我知道怎么拒絕那些想吻我的男生了。」
什么和什么呀?他揚起眉說:「有很多男生想吻妳嗎?」
「是不少,培雯姐沒告訴你嗎?」李蕾一邊說,一邊取手絹擦掉他唇上沾到的口紅,若不講是初吻,人家還以為她是情場老手哩!
他突然將她手拿下,因為培雯和佑鈞由小徑那頭走來。
「咦,哥和小蕾也在黑暗里談情說愛呀?」培雯遠遠就嚷。
「我們是男女朋友,有何不可?難道就只允許妳和我小哥在樹叢里旁若無人地親熱嗎?」李蕾站起身來,反將她一軍。
兩個女生斗起嘴來,魅惑力消失,似迷夢乍醒,一切又恢復正常了。
兩個男生并肩跟在后面,御浩想起方才林間那一幕,關心地問:
「你和培雯真不在出國前先訂個婚嗎?」
「出國事都忙不完了,哪還有時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們兩家,訂婚又要驚動半個臺灣,比坐十趟飛機還麻煩,明年暑假再說吧!」佑鈞回答。
「你可要好好照顧培雯,委屈了她,我會找你算帳的!
「培雯可悍啦,你都看到的,她別委屈我就不錯了!褂逾x說:「倒是小蕾年紀還小,你可別欺負她不懂事呀!」
「你們李家女人容得人欺負嗎?看你兩個姊姊就知道了!褂苹厮
這是真心話,小蕾愈來愈有其姊之風,今晚居然連吻都拿來主動要求了。
唇上仍留著方才那如火燃發的熱情,香暖甜美的感覺……御浩自己也是震驚的,長到二十二歲,見過各種不同的女孩,他下意識里喜歡的仍是奶奶、母親那一型的世家小姐嗎?
他心上突然生出許多不確定的疑惑……難道當年會選擇小蕾、又能持續交往兩年不分手,并不純是大家想的順長輩之意,也不是他自以為的偶然嗎?
正如培雯說的,他是該好好思考這段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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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邊門陸陸續續走出一些人,他們剛上完費牧師的英文會話課。
已是入冬寒冷的季節,李蕾套上淺米色紅絨邊的毛呢大衣,甩甩黑亮的垂肩長發,脂粉不施仍如玉琢的一張小臉,加上足蹬的義大利皮靴,引起不少往來行人的注目,她早已習慣了。
她身旁站的是穿軍服的廖文煌,幫她拿皮包和書本,活像陪侍的小副官。
這半年來,在鄰縣服預官役的御浩和廖文煌,一有休假就回來陪李蕾上英文課。有御浩在,當然由他送她回家;御浩不在時,護送就成了廖文煌的工作。
最初李蕾頗不樂意,因為廖文煌向來陰沉古怪,被她歸入鮮少交集的「非我族類」群。幾次同行之后,發現他英文不錯,又常熱心為她解疑,并沒有先前想的難以相處,才不再冷眼以對。
「我以為御浩今天會來!沽挝幕驼f。
「他沒有休假。」李蕾說:「我倒奇怪你的休假特別多!
「我也納悶,我和他的單位性質相似,最近并不忙呀!」
「大概他比較受長官器重,公務都交給他吧!顾嬗普f話。
廖文煌無聲一笑,心想,三小姐是真不懂還假不懂呀?御浩的祖父是黨國元老,軍中靠山大,王家孫少爺可比誰都輕松哩!
出身貧苦卻志向不小的廖文煌是個充滿矛盾的人,他一方面讀著地下反動書刊,痛惡權貴階級的腐化和壓迫;一方面又和御浩、佑鈞等世家子弟維持長久的友誼,妒羨著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甚至對李蕾,也有著一種說不出口的別樣心情。
表面上,他不屑那種只知吃喝玩樂的富家女,嘴里批判,但每當嬌美貴氣的李蕾出現時,他就雙眼晶亮,不得不承認自己喜歡看到她。
但他也不會傻到以為癩蛤蟆能吃到天鵝肉,那種喜歡,多半居于他們童年相處的美好記憶。
十歲以前的李蕾,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可愛得沒有心機,什么都嚷著和別人分享,完全不像現在端著小姐的架子不容親近--那是連御浩都不知道的過往,屬于他個人獨藏的秘密。
因此,當御浩和李蕾交往無關乎愛情時,他無法平心祝福,總希望他們早日分手,各自去尋找真正的幸福。
他還找來某日本雜志,報導三菱、住友等幾個大財團彼此為子女安排通婚,有個說法叫「人工培養的婚姻」,當著御浩面痛批其私己排外的權勢掛勾和泯滅人性的做法,想對他醍醐灌頂一番。
御浩都只短短一句「你不懂我們」,一過就是兩年半。
我們?我們又是誰?這自稱對社會充滿關懷、追求世間公義的貴公子,其實仍抱著優越的心態而不自知,他要真正混入貧苦大眾還早呢,最起碼也得結束他和李蕾那種虛偽可厭的交往才行吧……
「奇怪,二姊夫的司機怎么還沒到呢?平常他早就在這兒等了!」李蕾說。
「也許他有重要的事情來晚了!沽挝幕驼f。
「難道接我就不重要嗎?」她不悅地回一句。
當然不重要,妳有很多種回家的方法……李蕾不會懂的,街上滿是為生活奔波的升斗小民,多少人命如螻蟻、多少家庭三餐不繼,都不在她小姐的眼底。
廖文煌看看手表,下定決心做某件事,這個機會錯失了以后很難再有。
「呃,我能不能請三小姐喝杯咖啡呢?」他說。
她有些驚訝,轉頭望他?
「是這樣的……上次費牧師提到李伯大夢這個故事,突然想起妳送我的《美國童話》這本書,一直想找機會謝謝妳!顾f得吞吞吐吐,
「哦,那些書果真是你拿去的呀!我記得不只《美國童話》,還有其它的八、九本哦!顾盅a充說:「若記得沒錯,我不是送給你,而是借給你的,你從沒還我就是了!
廖文煌臉脹紅起來,其實有幾本還是不告而取偷拿的;如今被迫提到這件尷尬事,李蕾或許無心,但直剌剌的話已傷及他的自尊。
「三小姐童話書多得看不完,還隨時添新,不像我從小到大只有那十本,讀了又讀,書頁都快翻爛了。那十本書在你們富人眼中不算什么,對我們窮人孩子可是天大的財富,字字如金珍惜得不得了!」他忍不住自辯。
「你有必要那么激動嗎?我又沒怪你。」她奇怪他的過度反應。「正如你說的,我家不差那十本書,只是你告訴我一聲比較好吧,我絕對會送你的!
「對不起……這下子除了感謝外,還要加上書沒還的歉意,我這杯咖啡更非請不可了?」為怕壞事,他收起受傷情緒說:「雖然微薄不成敬意,但司機還沒來,咖啡廳也不遠,我們可以到那兒打電話,邊坐邊等也舒服些!
寒風一陣陣吹,腳有點酸,他的話頗合理,喝杯午后咖啡也無妨。
「好吧!不過由我請客,你賺的那點錢,就省下來交給阿春嫂吧!」李蕾以慣常的大方說。
「隨三小姐高興!顾麤]有爭論。
李蕾招手叫來三輪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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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過五分,街上行人不少,有的慢步、有的匆匆,咖啡廳在隔街的另一邊。
李蕾付了三輪車車資,眼光被綢緞莊新擺的布匹吸引著。
「咦,那不是御浩嗎?」廖文煌突然說。
李蕾循聲望去,好一會才在花花人群中看到原本應該在鄰縣部隊的御浩,他身穿便服英俊如常,身旁攜著一位長發飄逸的女子。
這……不可能吧?若非幻覺,就是一個長得跟他很像的人……
「御浩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沒休假嗎?」廖文煌再度強調。
李蕾像被釘在原處,發不出聲音。
并不是沒見過御浩和別的女孩走在一起,但他一向坦然,從沒有瞞過任何關于異性的事……而眼前這女子她一點印象都沒有,最不能理解的是,御浩為什么騙說沒有休假、卻偷偷和這女子約會呢?這完全不像御浩的為人呀!
「我們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問他到底怎么回事?」廖文煌建議。
「你認識那女孩嗎?」她努力不讓驚愕表現在臉上。
「不認識……不過,一直有些流言傳來傳去……」他考慮要說多少。
李蕾正要進一步弄清他的言外之意時,御浩帶那女子沿著騎樓向西走,廖文煌忙抬腳跟上,她機械似的尾隨在后。
御浩和那女子拐進一條窄小的巷子,停在一棟四層樓的建筑物前面,生銹落漆的招牌板上寫著「迎賓旅館」四個字。
在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前,御浩和那女子雙雙走進旅館……不見了!
最先閃進李蕾腦海的是,御浩終于有了親密女友嗎?但他怎么也不該到這種低級不入流的地方,這絕不是光明正大的所在,即使要做壞事,也不需這么自貶身價吧?
廖文煌也有些錯愕,若不是親眼看見,以御浩正人君子的形象,還真難相信會有旅館這一幕。此情此景,李蕾不可能再無動于衷了吧?
果然她臉色蒼白,雙眸燃著火焰,是怒不可遏的訊號--
「三小姐,妳如果想進去探個究竟,我可以陪妳!沽挝幕妥愿鎶^勇說。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那兩簇火焰倏地直射到他身上。
「故意什么?」他不解。
「你早知道御浩在這里,故意以請我喝咖啡為借口,要我看到這一切,這是你的詭計吧?」她不掩怒火說?
廖文煌沒估到嬌嬌女的她也有精明的一面,一時愣住了。
沒錯,他事先知道御浩今天有神秘「約會」,雖然已離開學校半年,仍有些仰慕者會注意御浩的行蹤,若有心打聽,并不困難。
他也是在最后一刻才決定帶李蕾來面對真相的,但萬萬不能承認就是了。
「怎么會是我的詭計?我再有辦法,也不可能叫御浩和別的女孩上旅館呀!」他又說:「三小姐,欺騙妳的是御浩,妳該生氣的人是他吧?」
「我為什么要生御浩的氣?這些都是你的錯,我只氣你!」她態度極為傲慢。
「三小姐--」她的反應超乎常理,他竟語塞了。
「說你的錯,是因為你在這兒造謠生事興風作浪!惯@類似爆發丑聞的節骨眼,她的確和一般十九歲的女孩子不一樣,多年嚴格的閨秀訓練奏效了,姊姊們叮嚀的,凡事先保住面子再說。「御浩隱瞞休假,帶女生走進這家旅館,我相信必有他正當的理由;我反而不齒你的行為,虧得御浩還是你的好朋友,你竟不顧朋友道義揭人隱私--懶得理你,我要回家了!」
這已是極限,李蕾強忍著即將潰決的情緒,招呼路旁等客的三輪車過來。
居然說他造謠生事興風作浪?李蕾維護御浩到如此盲目無知的地步,廖文煌內心積壓多時的燃點突爆,一堆話轟然而出說:
「什么是御浩的正當理由?簡單告訴妳,就是他對妳根本沒有愛情,他和妳交往完全是順長輩之意,標準的家族利益結合,所以他才需要另外找女人……而妳所謂的相信,也只關乎冰冷的金錢和權勢,并無任何真心誠意……我很訝異,一向高高在上的李家三小姐,如何能忍受這種毫無尊嚴的羞辱呢?」
太……太過份了!他廖文煌什么身分,竟敢如此肆無忌憚胡言亂語?李蕾氣得全身發抖,得戴上生平最冰冷的面具才不會當場失控。
「無論你說什么,都影響不了我和御浩的關系!顾凵袢绲朵J利、聲音似刀刮人,坐上三輪車時又拋出一句:「而我和你之間,是連一杯咖啡的情份都沒有了!」
廖文煌的確無法了解李蕾的心理,正因為是高高在上的三小姐,外頭擺著的面子重于一切,若有人當眾揭私揚丑,其中的難堪痛惡同等于丑事本身,他已犯了李蕾的大忌。
他當時是完全迷惑了……他是御浩的好朋友沒有錯,但他個人所服膺的公理原則更重于一切;況且他也是為李蕾好,結果卻適得其反,怎么連剛萌發的一點友善關系也毀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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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張宣紙排列在窗前的長桌上,天光將紙上的各式荷花照得更色澤明媚。
這是李蘊宅第里特辟的畫室,因當今第一夫人喜愛國畫,一干官太太們都附庸風雅趕流行,李蘊自不例外,還逼著兩位妹妹一塊學,說有助丈夫官運。
李蕾常嫌沉悶,反而老師夸她最有天份。
「有啥天份?不過就學了幾年西畫,有些底子,怎么揮都比我們好嘍!」姊姊們取笑說。
就李蕾十四歲那年,因服裝社阿婆在綢緞上刺線繡珠的紛彩亮了她的雙眼,又加上御浩的刺激,她央求找老師學畫,大家原以為她只玩票幾個月,沒想到竟素描、水彩、炭畫,油畫一路乖乖地撐過這幾年,很是意外。
李蕾不認為自己有慧根,更與勤勉沾不上邊,只覺得揮畫筆比讀英數理化簡單,線條色彩又比作文造句容易,便斷斷續續維持了下來……結果考大學居然用上了,否則還真不知選什么科系呢!
門外有汽車聲,接著有人按鈴,是御浩來了嗎?
她的心提到胸口,又是喘不過氣的感覺……旅館事件發生一個星期了,她從最初的震驚空白、到憤怒難過、到手足無措的憂惱,整個人似脫了一層皮。
李蕾外表若驕霸,也全是家世烘托出來的,就如花朵能四季大肆展放,皆賴暖房的調節。換句話說,她小事可以硬聲硬氣,但發生了類似暖房屋頂被掀掉的大事,就無能為力了。
御浩變心,當屬大事吧?
她也曾想自己解決御浩的問題,但動腦傷神許久,除了累壞了之外,仍找下到恰當的處理方式。他們這種人家「恰當」比什么都重要,最后還是全盤丟到大姊那兒,由大姊去撐腰作主。
「妳放心,他過得了我這關,也過不了后面的兩家父母和王老太爺!估钐N胸有成竹說:「他想為外面的女人變心,可比過五關斬六將還難呢!」
是嗎?御浩平日溫溫文文的,但絕不是省油的燈,他一旦想做什么,態度就很堅決,只有排除萬難向前進,沒有屈服向后退的,他們又不是沒見識過。
他會為那女子正式攤牌嗎?是不是幾年感情將宣告結束,她就要失去他了?
手一抖不小心滑了筆,把荷花染成血紅色,好好的畫作也毀了。
「小蕾,御浩到了!估钐N在門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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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浩看來非常生氣,盡管禮貌依舊,但眼神有令人想閃避的冷厲。
今天部隊有大型作戰演習,各連營早聽從指示部署妥善;就在臨出發前長官點了他的名字,說臺北另有緊急任務,要他立刻領令報到。
御浩不疑有它,搭吉普車直奔臺北,在某部會前轉換成黑色汽車時,事情就有些蹊蹺了,他忍不住向前座的司機查問。
「這是何次長的坐車!顾緳C說。
何次長即李蕾的大姊夫何舜淵,一向很欣賞御浩這位后生小輩,有見面機會就拉著他聊天。但次長會有什么緊急大事,非得突然把他由軍中調出呢?
當車子停在次長宿舍前,御浩已有不妙之感。
等客廳里出現「召見」的是李蘊、李蕾兩姊妹時,他的臉色就好不起來。
「對不起,這樣匆忙找你來,但事關我們王,李兩家的門風清譽,也等不及你下回休假了!估钐N話中有話!笡r且真休假也不一定見得到你,不是嗎?」
「大姊有什么事?」御浩最忌諱假公濟私的行為,但人都被騙來了,也不想費時鬧事,只簡短問。
「上星期六的下午四點左右,你人在哪里?」李蘊說。
御浩回想一下后臉色微變,猜測到幾分,仍冷靜說:
「大姊有話直說好了,我時間不多,部隊有作戰演習,我還得趕回去!
「好,那我們直說,你也要照實回答!估钐N使眼色要李蕾開口,但李蕾不肯,她只好自己問:「上星期六下午四點,小蕾在臺北車站附近看到你帶一個女人進旅館。那天你告訴她沒有休假,人卻在臺北出現,別說小蕾認錯人,她十分確定是你,這到底怎么回事?」
「她既然看到,為什么不當場來問我?」御浩用句仍短。
「小蕾好歹是大家閨秀,年紀輕臉皮薄,碰到這種事已經夠尷尬了,哪會在那種地方和你鬧?」李蘊瞪著他說:「你是承認有這件事了?你和那女人真有見不得人的關系?」
「當然沒有,我從不做見不得人的事。」御浩板著臉回答!改桥碚椅規蛡忙,嚴格說起來,連朋友都算不上!
「是嗎?幫什么忙,需要幫到進旅館?」李蘊存疑。「若沒有見不得人,,你為什么要騙小蕾沒有休假呢?」
「大姊,我可以單獨和小蕾談嗎?」御浩要求。
「不!」本來坐得筆直的李蕾,立刻靠向李蘊說:「大姊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當著大姊面談就夠了!
李蕾的態度讓御浩頗難過,她什么時候才不再處處依恃家人呢?
「我本來答應要保密的,但大姊一直逼問,我也只好打破承諾了。」他易后說:「和那女孩有關系的是佑鈞--她是佑鈞當兵時認識的,有一些感情上的瓜葛,到現在那女孩還不放棄打聽他,佑鈞擔心事情鬧大,也怕被培雯知道,才拜托我私下解決--這件事情,我不過是收拾爛攤子的人而已。」
「你不會是趁我小哥不在想賴他吧?」這回李蕾搶話了!改愫湍桥⒆哌M旅館,又怎么解釋呢?」
「妳若不相信,打電話到芝加哥問佑鈞就是了!宫F在是難過加上失望,盡管他們有兩年多的感情,小蕾仍先偏袒家人,御浩說:「妳看到的旅館,是那女孩來臺北的投宿地點,我禮貌送她回去,前后不過待了十分鐘,也順便跟老板關照一下她的安全,否則上了報紙頭條,寫著『某國大代表二公子始亂終棄、癡情女香消玉殞』,豈不更難看?」
整個情況急轉直下,審判別人,結果禍首是自家親兄弟,面子幾乎掛不住。
「佑鈞真太不象話了,做事這么沒分寸,害大家誤會一場,我們李家一定負責,會好好教訓他一頓的!」李蘊迅速將慍怒轉向說:「那個女孩沒惹太多麻煩吧?事情都解決了嗎?還有,千萬別告訴你家老太爺和你爸媽,白白氣壞了身子不好。」
「佑鈞人不在臺灣,那女孩多半也無可奈何,只要我們別見了風就是雨地夸張事態,要保密也不難!褂圃傻美聿火埲耍麤]那等閑功夫!复箧,請讓我和小蕾談談,好嗎?」
「當然,當然,盡量談嘍!」李蘊滿滿笑臉,起身離去。
李蕾被大姊一笑,「不」字卡在喉間。
偌大的客廳只剩下她和御浩,她又緊張得肚子痛,如臨大敵。
「小蕾,這些年來我一直認為妳是懂得規矩的,但妳今天犯了很大的錯誤,妳知道嗎?」御浩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蕾一臉戒備的神情,嘴巴抿得緊緊的。
「有兩件事我必需講清楚!挂娝换貞缓美^續說下去。「第一,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以后有什么事自己解決,不要動不動就把家人扯進來,那只會使問題更復雜。第二,妳不該利用家人的權勢便召我出部隊,傳出去不但有損我們兩家名譽,更有人會誣賴我借口想逃避辛苦的作戰演習,這是很嚴重的指控,妳以后絕不能再這么做了。」
李蕾是想道個小歉,但他劈頭就一頓指責,把她當三歲孩子來教訓,口氣冰冷無情到極點,完全無視于她過去七天所受的委屈和痛苦……一思及此,歉疚之心全飛了,她憤怒說:
「你這是什么話?我若有錯,第一要怪你,不該瞞我騙我,還去那低三下四的地方,害我莫名其妙在臺北街頭丟盡了臉!第二則要怪你的好朋友廖文煌,若不是他帶我去,我也不會看到那荒唐的一幕,你該問問他存什么心吧?」
很意外廖文煌的涉入,但他沒時間想太多,目前要專心在小蕾身上。
「好,我有錯,廖文煌有錯,更別忘了妳那罪魁禍首的小哥,但妳自己難道不需要反省嗎?」他耐心講理說:「像這次旅館事件妳原可以直接問我,而不是驚動上下好幾層地把你們李家的權勢濫用到極致……我沒有時間再多談了,只希望待會平心靜氣時妳自己多想想……如果我們還要繼續交往下去,有些事妳必需尊重我的原則,以我的方法行事,比如不假公濟私、要是非分明等等。我得走了,或許還能在天黑前趕上行軍的隊伍。
尊重他的原則、以他的方法行事?那她的原則和方法呢?又有誰在乎?
廖文煌那段譏諷他們之間沒有愛情、毫無尊嚴羞辱的話又在心上陣陣痛絞著,他竟還威脅她不聽話就不再交往下去?真以為她那么稀罕他嗎?
「等一下!」當御浩戴上軍帽朝門口走去時,她叫住他,一字字說:「我、要、分、手!」
御浩半轉過身,帽緣蓋住濃眉,眼睛部位一團陰影,看不清楚表情。
「你以為我濫用權勢請你來,就為了旅館那點小事嗎?錯了,我是為了談分手的!」她吐出憋悶心中已久的話,「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背后的竊竊私語,大家都說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順長輩的意,只是金錢權勢的結合,你對我并沒有真正的愛情--我受夠了那些虛情假意,決定不再和你交往下去了!」
御浩沒必要地坐了兩小時的車,面對兩個難纏的李家女人,又沒必要地為李家男人犯的錯挨轟解釋,再經過生氣、難過、失望種種情緒后,至此已完全失去耐性,僅僅回應一句話:
「悉聽尊便!」
什么?就這四個字?
而他說完了,還真踏出門,坐上汽車絕塵而去,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李蕾如徹底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無法動彈,頭昏沉沉的弄不清事情到底怎么發生的……他們分手了?真的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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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聯絡了,在交往中這樣的失聯是沒有過的。
分手?就這樣吧……他與小蕾即使家世背景再相似,也改變不了個性不同、觀念回異的事實,或許趁早分開也好……這不也是他最初的想法嗎?當兩人之間道不同不相為謀時,自然分道揚鑣,這次由小蕾先提出,女土優先,男士遵從,事情就更好辦了,他也不必擔什么變心的罪名。
人在軍隊里,要與世隔絕很容易,御浩就打算這樣一日日把時間熬磨過去,分手的事若有造成風波,等他回臺北時大概也風平浪靜了。
但又為什么覺得是熬磨呢?因為白天人多事忙一切看來都很合理正常,但熄燈后的夜晚,有關小蕾的記憶就紛沓而來,她的驕慢、任性、脆弱、憊懶、香氣、溫潤……貼著他圍繞他,讓他輾轉無法成眠。
愈要大聲說分手是正確的決定,內心原有的疑惑就愈云開霧散,答案呼之欲出--當初會和小蕾交往,并不是奉長輩之命,也不是偶然瞎碰,就像她骨子里小姐脾氣不改,他骨子里也根本就喜歡她這樣的女孩,承認吧!
宣稱不想為愛情顛三倒四或秩序大亂,最后也免不了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掙扎中,人乃血肉之軀,凡事皆不可斷言呀!
當他終于休假回臺北時,還萬全準備了可能會有的眾多詢問;結果,家人不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異狀,連一個分手的字眼都沒有,爺爺還笑呵呵說:
「小蕾真乖,每星期都準時來陪我畫國畫練毛筆,見了她就心情好!
咦?她不是氣;G覕蒯斀罔F說分手了嗎?怎么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遲疑著打電話到李家,阿娥沒認出他的聲音,只說三小姐上英文課去了。
太奇怪了,依舊來陪爺爺,依舊星期六去費牧師那兒上課,小蕾為什么表現得一切都如常呢?
御浩茫茫地一頭霧水,算準她上完課快到家了,決定到李家問個清楚。
非常巧的,他來到九號紅門前尚未按鈴,門由里面打開,阿娥提了一個小布包走出來,看見他驚喜地說:
「王少爺呀,你好久沒來了,我去告訴三小姐一聲,她一定很高興。」
「我自己進去就好,妳有事忙,不是嗎?」御浩客氣說?
「我放假回家而已啦!」阿娥又突然想到說:「王少爺來得正好哦,三小姐這幾個禮拜都悶在家里,別人來找她玩,她都不去,每天除了上學畫畫,就是買一堆手工藝品來繡,從沒看過她這樣,飯也吃得很少,我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幫忙看看吧!」
這確實不像愛眾樂樂的小蕾,他以為她必是舞會晚宴玩得更熱鬧了,沒想到竟閉縮在家里,難道分手的事也令她憂煩,所以才沒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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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言夫婦周末通常有應酬不在家,客廳里就小蕾獨自一人的身影,四周果然散著五彩繽紛的刺繡品,她簡衣素服坐在其中,很專心地起針落線。
那一刻,御浩知道自己敗了,根本分不了手嘛,所有矛盾掙扎都如仙棒一揮般不見了,因為他只想擁她入懷,逗弄她,沉醉在她單純香暖的世界里。
李蕾也抬頭看見他了,手指被針刺了一下,好痛,并不是作夢--
他理著小平頭,身穿米色有藍褐細紋的尖領毛衣和黑色長褲,仍是令人心動的神采奕奕,但同時一個多月的無音訊也焚到五臟六腑,千萬不能哭,一哭就輸了。幸好姊姊們教她很多適用的面具,她冰起眼淚,冷冷說:
「這件毛衣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你干嘛還穿?」
他低頭看自己身上的毛衣,一臉無辜,他忘記了。
「這是我特別請師傅按英國時尚雜志打的,毛線還是進口的,等了三個月才有。」她說:「現在我們分手了,你是不是該脫下來還我?」
「若是這樣,我要還的東西可多了,得回去一一裝箱才行!顾纫宦曊f:「只是,我還有點糊涂,我們真的分手了嗎?」
「你不是說悉聽尊便嗎?一個多月都沒消息,當然分手了!」她沒好氣說。
「三小姐很鄭重地把我從部隊調出來談分手,算是軍令了,我當然要悉聽尊便!顾砬橐槐菊,「但我今天回臺北來,發現在大家心目中我們還是沒分手的一對,又是怎么回事?小姐軍令沒對外發布嗎?」
「那才不是軍令!」他又逗她嗎?李蕾急急說:「我沒告訴大家分手的事,是要顧及李、王兩家的面子,免得冒出一堆閑言閑語來。等我們各自交了男女朋友,自然真相大白,就不必再多做解釋--我最討厭解釋了!」
唉,又是面子第一,御浩望向墻上掛著的大壁毯,黃紋大虎已換成拍賣會上高價標得的躍馬長城圖,唇邊有了笑意。
「你笑什么?」她皺眉。
「要各自交男女朋友恐怕有點困難!
「你是什么意思?以為我交不到男朋友嗎?我的追求者可多呢!」
「我知道妳的追求者很多,但有哪一個條件比我好,能得到你們李家全體的贊同?」御浩說:「即使我們分手了,只怕到時候妳爸媽兄姊又會把哭哭啼啼的妳逼回我身邊來。」
太狂妄自大了吧?李蕾想反駁,但臨時還真掰不出個可抗衡他的名字……
「而除了妳,我也找不到讓我爺爺爸媽更滿意的女孩了,我爺爺剛才還在夸獎妳呢!」他又說。
「我就討厭你這樣!」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存心傷害她徹底,她咬牙切齒說:「你為順長輩的心意才和我交往,一切都是為家族利益,告訴你我受夠這些虛情假意了,你還敢來找我,對我說這些可惡的話?」
御浩倒一派冷靜,沒有避開她的指質,直視著她說:
「小蕾,妳認識我很多年了,應該很了解我的脾氣,如果不是我愿意或真心喜歡的,我不會順誰的意去做,也不管什么家族利益,更沒有人能逼我。」
他當然沒說自己也是晚到這一個月才覺悟的?
痛喲!李蕾手指又被針刺著,那套著小繡架的半成品手絹掉到地上。御浩說他真心喜歡她嗎?
「我也有個問題想問妳!惯@次他臉上沒有戲謔,很嚴肅!笐{真心說,如果不是我王家有名利地位、妳父母認定我優秀有前途,妳會和我在一起嗎?」
李蕾愣了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長久以來,王家御浩、優秀有前途、她崇拜喜歡他,這三件事如同一體,從未被分割過,她想象不出少一樣會是什么情況。
「我有時會想到袁克宏在妳二姊婚禮上說的『李氏婚姻守則』,還有哪天我無名無利一文不值了,三小姐將棄我如敝屣……」
「不!不會的,你是御浩,永遠都是最好的,我想象不出自己不喜歡你的樣子,根本不可能,不喜歡御浩就不是我了!」她情急之下語無倫次說。
但御浩聽懂了,這就夠了。
「所以我們沒有人虛情假意,都是真心真意的,以后不要再管別人說什么,好嗎?」他輕輕擁住她說:「像我們這種家庭,要應付的流言不知有多少,其中有人云亦云的,有惡意中傷的,若要一一計較,最后困擾的仍是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一笑置之。」
「我那些流言是從廖文煌那兒聽來的,而且他還假借喝咖啡之名引我到旅館前,才惹出這一連串事,他又是存什么心呢?」
「我還沒機會和他談這些事!褂普f:「不過廖文煌這人向來思想偏激,最痛恨權勢的相互勾結,包括家族聯姻在內。他認為最好是有錢公子娶貧家女、千金小姐嫁窮小子,社會才能激蕩成一種平衡和諧的美好。」
「太異想天開了吧?我姊姊說那都是拿來騙人的三流電影腳本,他也相信呀?」李蕾說:「我覺得他不是個好朋友,你以后少和他在一起,」
御浩笑笑不語,見她輕吮手指的傷,拉過來替她揉著說:
「妳沒事不去舞會當社交女王,躲在家里繡這些東西做什么?」
「有個服裝社阿婆被丈夫拋棄,就每天不停刺繡,我覺得很能安靜心情,所以煩的時候就買一些來玩!估罾僬f:「有意思的是,阿婆的兒子去年由上海出來了,把她接去奉養,繡著繡著也能得到幸福呢!」
「妳不用繡也是幸福的……」他雙手一帶,她倒向他懷里,身上痱子粉的清香撲了他滿鼻,散了束帶的卷發柔柔垂覆下來。
空氣愈來愈熱,他唇輕輕觸碰她的……嗯,這樣就講和了嗎?他徽?的下巴摩擦著她柔嫩的粉頰,又痛又甜的感覺中他極溫柔地吻她。
「妳說,這叫虛情假意、為家族利益嗎?」他低笑問。
「我們之間有真正的愛情嘍?」她也笑了,環著他的脖子。
「我們當然是有愛情的!顾p撫她的頭發說:「這幾年來,我們一直是對方唯一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從沒有別人,就足以封住那些人的口,流言也不攻自破了,不是嗎?」
「我以后一定尊重你的原則,以你的方法行事,有事不找爸媽姊姊,就找你商量,絕不假公濟私、要是非分明等等啦……」她太滿足了,主動乖巧說。
「謝謝三小姐的支持!」他行個瀟灑的軍禮說。
「你發現了沒,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耶,而且一吵架就差點分手!顾垌l亮又暗去。「吵架又傷神又難受,我還是喜歡從前平靜無波的樣子!
「早就告訴過妳啦,沒事不要亂吵架,佑鈞他們并不是好例子!顾φf。
他們約好了以后不再吵架,御浩在細節上盡量容讓她,李蕾在原則上努力順從他。也因為如此,一旦真吵起來,必是非常嚴重的大事。
李蕾在多年后才聽到「人工培養的婚姻」這個詞,當回首再看十八、十九歲的自己,感覺是另一個天真女子,懵懂無知地走過一段愛情。
那樣危顫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