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睜睜看著江憶如落海,耿烈簡直肝膽俱裂!海象如此惡劣,她必死無疑。而他卻想都不想的,就往她落海的地方跳了下去。
海里黑烏烏的,海水又劇烈波蕩著,他起先什么都看不到,著急得五內俱焚。他強憋著氣,順著海流游了一下,努力尋找江憶如,直到實在憋不住氣了,才浮到海面換氣。
他看到海面上離他不遠的地方有個木桶在載沉載浮,他以最快的速度奮力向那里游去,驚喜的看到江憶如的衣袖被顏料桶蓋上有點裂開的尖木片勾扯著。她的袖子已經裂了好大一個口子,如果他來得晚些,袖子完全裂開的話,他找到她的希望就便渺茫了。
她的臉側仰在海面上,雙眼閉著,顯然已經昏厥。
他托起她的頭,確定她還在呼吸,然后抱起她,把她的頭擱到他肩上,一手抱著她,一手劃水,往船的方向游去。
雨好大,浪好高,他得不停的眨眼,才看得清船在哪里。可是不管他多么賣力的游,他和船好像越離越遠了。他開始感到害怕,不是為自己。早在他上船當水手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也許有一天得海葬的心理準備。十五年來,他的人生有一半以上是在船上度過,遭遇過的劫難數都數不清,能夠活到現在,已經夠僥幸了。他死不足惜,可是他不能看到江憶如死。她秉著一片孝心,不怕吃苦受罪,決心要完成她爹的遺志,她爹如果地下有知的話,應該庇佑她;老天爺如果有靈的話,應該成全她。
他的“福星號”落下一艘小船,隱約可見小船上有幾個人在劃,劃向他。
耿烈稍稍放心了一點,但還是不敢松懈。海水相當冷,他怕江憶如泡久了會生病。她才病好沒多久,怎禁得起這番驚嚇和折騰?她昏迷了也好,省得在海上漂流時惶恐害怕。
她的長發全散開來了,隨海水漂動,不時拂到他臉上,他的臉有點癢;可是癢的不只他的臉,還有他的心。似乎自從認識她后,他就患上了心癢的毛病,每次和她接觸,這個毛病就會發作。
也許是他太久沒碰女人了,到了長岡,他是不是該去找個女人來發泄心火?雖然不好女色,他畢竟也是個健康正常的男人,逃不過“食色性也”的天性。
驚濤駭浪中的小船接近得很慢,耿烈開始覺得累了,才終于接到他們拋給他的繩索。接到繩索的剎那,他激動得眼眶潤濕。他太感謝他可愛的船員們,謝謝他們不顧生命危險趕來救他,更謝謝他們幫他救起江憶如。
他先讓他們把江憶如拉上船,然后自己再爬上船去。
“怎么是個女人?”一個船員訝叫。
其他船員也都以疑惑的目光看船長。
自從當船長以來,耿烈第一次覺得自己失去了船長的威嚴,尷尬得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索性不答,只干澀的說:“謝謝你們,我們回去吧!
船員們面面相戲后,無可選擇的服從船長的命令,操起槳來劃船。
耿烈將躺在船上的江憶如翻轉身,輕壓她的背部,她馬上發出嘔聲吐出水來。
“江姑娘,你醒了嗎?”耿烈揚高聲音叫,以便壓過雨聲。
“我……”她嚇了一跳似的爬坐起來,轉頭看到耿烈,臉上的驚悸之色才稍減!拔摇衣渌,又給你添麻煩了!彼话驳目纯粗茉舛⒅吹拇瑔T。
“你還好嗎?”耿烈問。
她點點頭,用雙手抱住自己。她全身濕透了,冷得要命,無情的雨水仍持續澆淋著她?墒撬衷跄鼙г鼓兀縿e人也都跟她一樣全身上下濕透。他們都是為了救她才駕著小船在與惡浪搏斗。
“你在發抖,冷嗎?”
憶如無奈的點頭,覺得自己連牙齒都在打顫。幸好雨聲很大,別人應該聽不見她牙齒互相碰撞發出來的聲音。
耿烈好恨自己自己不能停止雨勢,不能立刻變出一件厚衣或棉被來。無計可施之下,他只好說:“忍耐一點,等上了福星號才能使你溫暖!彼扉L脖子看,他們的小船離福星號還有一段距離!叭毡静槐热荩瑲鉁氐偷枚,才剛入秋,海水就冷得連我也有點受不了。我看,你過來一點,靠著我,比較能保持體溫!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聽他的話。
耿烈感覺她靠著他臂膀的身體仍在不停抖動,她的嘴唇冷得發紫?蓯旱挠隇槭裁催下個不停?!
他咬了咬下唇,不給自己太多考慮的時間,張開手臂把她攬到自己胸前。他突兀的動作令她以驚異的表情瞠目瞪視他,她想掙扎,他的手臂壓制著她,不讓她動。
“我無意冒犯,只是怕你失溫,到時候就麻煩了!
她沒有再掙扎,垂下頭去,窩在他懷里,好像沒有再發抖了。
“你們都了解吧?”耿烈大聲說給在劃船的船員們聽!斑@只是讓江姑娘不致失溫的權宜之計,與她的名節無關。誰要是多生閑話,我會把他摔成八塊!”
憶如在他懷里瑟縮了下。他真的會那么做嗎?她實在應該避嫌,應該離開他懷抱,可是她冷得受不了,偎著他,躲在他懷里溫暖多了。她既沒有力氣拉開他的手,只好裝聾作啞,像只縮頭烏龜那樣暫時茍且求生。
想起剛才飛落海面的剎那,她余悸猶存。是他救起她的嗎?她虧欠他的實在太多了。一次又一次的恩情,教她如何償還得了?
窩在他懷里,她既不暈船,連小船被浪頭沖高再降落的危險狀況頻頻也不怕。海水不時濺入船中,她嘗到海水的咸味,但心中一無所懼。她相信耿烈會保護她,不會再讓她的生命受到威脅。
就在她這么想的時候,他卻放開她,她反而訝異。抬起頭來看,他們離福星號已經相當近了,大船上有人對他們拋出粗繩。耿烈站起來接住,福星號上的許多船員合力拉繩子,他們的小船很快就靠到福星號的船邊。然后福星號放下繩梯,耿烈拉憶如站起來。
“你上去的時候,繩梯會搖來晃去,不用怕,抓緊繩子,慢慢往上爬,一腳踩穩了,另一腳再往上爬!
憶如心里發毛,不知道被強風吹得搖來晃去的繩梯要怎么爬。她實在不想表現得像怯懦的女子,可她又真的怕得快掉淚。
在耿烈的扶持下,她抖抖索索的握住繩子。
“千萬要抓好,別再掉進海里!彼谒澈蠖。
他不說還好,越說她越怕,幾乎無力握住繩子。
“另一只手握另一邊,對,就是這樣。腳踩上去,別伯,我還抓著你!
她咬緊牙關,拿出生平最大的勇氣,在風雨飄搖中把一腳踏上繩梯,沒想到她大概踏得太用力。整個人蕩了出去,甚至把原本抓著她的耿烈撞進海里。
她尖叫著流淚,身體撞上福星號的船身。痛歸痛,她兩手還是死命的握著繩子,責怪自己更沒用,又闖禍了。她恐怕要害死耿烈了。
幸好耿烈馬上就浮出海面。他用手抹了把臉,游近繩梯,握著繩梯垂進海中的尾端叫道:“你不要動,我上來扶你!”
他爬上繩梯了,繩梯因此左搖右晃的,令她有點頭暈。他爬到她下面的一階,頭幾乎和她等高,在她身邊說:“你慢慢爬上去,別緊張,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你掉下去!
她感激的點頭,有他在身邊,她的心不再害怕得顫栗。她往上爬一階,他就跟上一階,她的背和他的胸偶爾會碰到,碰到時她就感受到自他身上發出的熱力。她還是好冷,更想念他溫暖的懷抱。
終于她爬完了繩梯,爬上了福星號,風雨好像小些了,甲板上一堆濕淋淋的船員都呆立著盯著她瞧,瞧得她手足無措。她不安的摸摸自己的臉,明白自己臉上的麻子已被沖掉了。
阿彌陀佛!她再一次不聽耿船長的命令離開艙房,結果不僅自己差點丟掉性命,還勞動那么多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她。
她轉身,歉疚的看雙手插腰,正板著臉在環視船具們的耿烈!皩Σ黄,我……”
他低聲問:“你還好吧?”
她點頭!爸x謝你……”
他再次打斷她的話,這次他轉以嚴厲的語氣,大聲說:“你給我回艙房去!在抵達長岡之前,不要再讓我發現你又出來給我惹麻煩!”
被他這么一兇,她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抿緊嘴巴,趕緊步下甲板。
關上了房門,她的眼淚就撲簌簌的滾落,半由于今天所受到的驚嚇,半由于耿烈剛才兇她。她長到這么大,從小被爺爺、爹爹、井大娘和姚大哥、四哥疼愛著、呵護著,從來沒有人對她這么兇過?擅髅魇怯勺约豪硖潱植槐銥樽约恨q解,只好暗自垂淚。
雖然耿烈兇她,她還是感激他,相信他是因為關心她才軟禁她。很難相信前一刻他還怕她失溫,用他的身體溫暖她,耐心的保護她上繩梯;下一刻他居然就當眾教訓她。
她鎖上房門,把濕衣服換掉。反復的想,不了解那個人為什么時而溫柔,時而暴躁。她忽然想,他是不是兇她給旁人看的?否則他的語氣怎么會轉變得那么快?
有人敲門,會是他嗎?
她把長發撥到背后,快步走去開門。
“江姑娘,”來者是阿冬,他用托盤捧來一碗東西!按L要你趕快喝下姜湯才不會再生病。如果你不舒服,就在門上畫個X,我會時常來看看你有沒有做記號。船長要你把門鎖上,問清楚了是你認識的人才能開門。還有——”他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按L叫你要隨身帶著這個,要是有人來騷擾你,你要大聲喊叫,找機會刺傷他。船長說你也要小心,別傷了自己。”
阿冬傳完了話后離去,臨走前再次叮嚀她要鎖好門。
憶如鎖上門,愣愣的看著自己手里的匕首。她慢慢的把匕首從皮套里抽出來,亮晃晃的刀刃看起來很鋒利的樣子。
她吸口氣,把匕首收回皮套。心里開始懷疑,耿烈對她的關心是否超越了一個船長對乘客應有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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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來,憶如就發現看得到陸地了!雖然他們的船離陸地還有幾丈遠,而且持續保持那樣的距離前行,似乎還無意登陸,但是能再見到睽違了十天的陸地,總是教人興奮。
姚大哥他們來看她的時候,大家都很高興這趟艱苦的旅程即將結束。
“我們剛才和船長共進早餐的時候,他說既然全船的人都知道你是女人了,你換女裝下船也無妨。他估計未時會到長岡,到時候他會叫阿冬來幫你搬行李下船!
所以用過午飯后,憶如就換好了女裝,整理好行李,等著下船。氣溫已經明顯的比泉州低,只是初秋時分呢。如果必須在日本待到冬天,真不知會有多冷。她帶來的衣服恐怕不夠保暖。
過了未時,福星號駛向一個港灣,接近馬蹄型的港灣里佇泊著一些漁舟,長岡顯然是個漁村。
福星號自中國載來佛像想必是長岡的大事,岸邊有越來越多的民眾聚集。
阿冬來敲門,幫憶如提行李,她樂得把行李交給他,自己興奮的跑上甲板,和姚大哥他們一起看長岡的風貌。
與繁華熱鬧的泉州相較,長岡看起來是個人口并不多的漁村。人們多半穿著樸素的唐裝,長相與中國人差異不大,不過小孩子幾乎全光著腳丫,大人也有不少人赤足,穿得起草鞋或高底木屐的人,應屬家境不錯了。
他們的住家也不如中國人講究,多半是以土和稻草糊成墻壁,再以茅草覆蓋成屋頂。在中國屬于不起眼的木屋,在這里卻可能是小康之家才住得起。
南邊山坡上的一座寺院氣派非凡,雄偉豪壯,與泉州的寺院相仿,想必就是南福寺了。沿著山坡開了許多米白色的花,花梗相當長,風一吹來便如白浪般波動。
憶如一眼就喜歡上這個仍保有純樸大自然景象的漁村,除了農家沿坡而種的梯田之外,隨處可見蒼翠蔥綠的樹叢或樹林。
船員們為佛像松綁,預備卸下船去。岸邊的群眾似乎已經組織起來,近百個男人在額頭上綁了白巾排成兩行,個個面露興奮之色,磨拳擦掌的,好像準備要搬運佛像。
一個人騎著馬自山坡上跑下來。
“是弘海大師!”眼尖的饅頭叫道。
弘海大師后頭跟著一群小跑步的和尚,那十幾個和尚都還很年輕,有的甚至比饅頭的年紀還小。
船停妥,田叔與阿冬帶領雕刻師傅們下船。精通中文的弘海大師剛好趕到,他下馬與他們寒暄,當獲悉江師傅已逝,不克前來日本,大師喃喃念了念佛號,不勝唏噓。
耿烈指揮船員們把佛像抬下船,下了船便由額上綁白巾的日本人集體鞠躬后接手。他們抬起兩尊佛像,臉上流露著虔敬的神情,在領頭的人號令之下,踏著整齊的步伐,向山坡上的南福寺前進。
弘海大師騎著馬,來來回回的巡視路況,掌控全局,指揮年輕矯健的和尚們快手快腳的清除路上的石頭、士塊或掉落的柿子,以便讓抬佛像大隊無阻礙的前進。頭綁白巾的百姓們則齊口同聲“嘿咻、嘿咻”的抬著佛像,步調一致。日本人的合作精神真令人敬佩。
耿烈派阿冬推著木板車,把顏料和工具送去南福寺。憶如他們步行跟在隊伍的后頭,一邊慢慢欣賞長岡的風光景致。耿烈和船員們則留在碼頭卸貨。
一些百姓熙熙攘攘的跟著上山,赤腳的孩子們歡喜的跑跑跳跳,跟著直叫“嘿咻嘿咻”湊熱鬧。路上偶爾有頭頂竹簍的婦女經過,也加入朝山的陣容。
走了好一會兒,遠遠的,就可以看到坡上南福寺的山門。山門兩旁各立著一尊令人敬畏的丈許高金剛力士,力士的上半身赤裸著,胸、腹的肌肉刻鑿得十分夸張,怒目猙獰的降魔像展現出雄赳赳的昂揚氣概。
南福寺的規模比憶如想像中還大,不輸泉州著名的大寺院?雌饋聿⒉桓辉5拈L岡漁村,竟然供養得起這樣宏偉的寺院,令她相當訝異。
進了山門,他們又走了數十步才到安置著彌勒佛的天王殿。前院之大足以操兵了。土墻兩邊整齊的種著樹,樹下每隔幾步就安置石凳。再過幾年,等這些新樹成蔭,南福寺一定會顯得更清幽美麗。
地藏王菩薩被抬進地藏殿,觀音菩薩被抬進觀音殿。因為還沒有彩繪,兩尊菩薩都暫時先安放在地上。
抬佛像大隊的隊員們完成任務,個個拿綁在頭上的白巾擦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們興奮的互相交談。弘海大師和他們講幾句話后,他們便向大師與佛像鞠躬行禮,陸續離開。隨著來看熱鬧的百姓們也跟著紛紛離去。
弘海大師親自帶領憶如他們參觀整座南福寺。寺中的主要建筑都已完成,但仍有一些工匠在做細部的裝飾。大師說這些工匠多半是淺井大人從京師請來的,手藝相當精巧。淺井大人是南福寺的主要資助人,身為幕府將軍重臣的淺井大人擁有許多領土,長岡僅是其了因為長岡是他的家鄉,他父母埋骨之處,所以他雖然平常不住在長岡,卻發愿要在家鄉建造足以令他名留青史的大佛寺。
稍后,弘海大師在茶堂與他們商談。大師希望他們能在日本新年南福寺的開寺大典之前,做好所有先前約定的工作,也就是說,他們有三個多月的時間可完成工作。
姚松青征詢柏青和憶如的意見,他們都覺得應該沒有問題,便答應大師。
“本來我為你們準備了禪房,遠來的工匠也都住在寺中。可是寺中全是男僧和男施主,江姑娘可能有所不便。幸好耿船長已早一步替貧僧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剛才已慨然允諾江姑娘可以住在他的永樂旅舍,這三個月內的食宿完全免費,他會托簡和美子照顧江姑娘的起居。三位施主如果也想住在永樂旅舍,耿船長也十分歡迎!
“我會付食宿費給他!睉浫缯f。她欠他的情已夠多了,不想再欠下去。
大師微笑道:“他不會收的。自從他買下福星號,承攬長岡左近幾個村莊與中國的貨運以來,貧僧托他載運佛經、佛具等,他從不收費。這次請他載運大佛,貧僧堅持付他一袋砂金,他含笑收下,隨即又奉獻給南福寺。他的慷慨、正直、公道,使得長岡所有的百姓都對他相當信任!
憶如必須住在永樂旅舍,恐怕沒有選擇的余地。松青和柏青討論之后,決定也住永樂旅舍,大家好互相照應。
等他們步出茶堂,天色已經開始黑了。他們意外的看到阿冬已經坐在階下等著帶他們去永樂旅舍。
“半個時辰前我來的時候,和美子已經親自下廚幫你們準備晚餐了,平常她只會親自為船長一個人準備晚餐。她說現在正是螃蟹肥美的季節,日本的秋蟹一級棒,一定比中國的好吃。我說江姑娘吃素,她說幸好我事先告訴她,她會另外為江姑娘準備素食!卑⒍f。
“太麻煩她了,不好意思!睉浫缯f。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往山下走去。姚柏青好奇的問起耿船長與簡和美子的關系。
“簡和美子是簡克信的遺孀,簡大哥生前和耿船長認識了十年,兩人交情不錯,其中有六年在同一艘船上工作。耿船長說他之所以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全歸功于簡大哥的長期指導。三年前耿船長買了福星號,請簡大哥做大副,一次海盜來襲時,簡大哥為了護衛一柜的銅錢不被搶去,和海盜起沖突,被海盜殺死,留下他的日本妻子和美子和兩個孩子,耿船長從此負起照顧他們的責任。簡大哥死后半年,耿船長買下永樂旅舍,交給和美子經營。”
阿冬綻開笑容繼續說:“日本女人比中國女人大膽,和美子喜歡耿船長,她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大家都可以從她的眼神、表情,和她當他是丈夫那樣侍候的舉止看出來!
“耿船長也喜歡和美子嗎?”饅頭問。
他爹笑著輕推一下他的頭!靶『⒆庸苋思夷敲炊喔墒裁?”
“耿船長不敢喜歡和美子。我聽田叔跟船長說,他年紀不小該成家了,和美子溫柔體貼又漂亮,干脆和和美子結婚。船長說朋友妻不可戲,他絕對不會動和美子的主意。我好幾次看到他為了躲和美子,不敢太早回旅舍睡覺。”
憶如的嘴角慢慢往上勾起,不知不覺間,心情比前一刻好多了。
“耿船長希望和美子趕快嫁給高倉武士。高倉是淺井大人視為左右手的郎從,社會地位很高。每個女人都巴不得嫁給武士,即使是做小妾也沒關系。偏偏和美子就拒絕過高倉武士,選擇和簡大哥結婚。她服喪滿一年后,高倉武士再來找她,她只肯當他是朋友陪他喝酒。全長岡的人都說她傻,也說她可能偏好中國男人!
“聽起來和美子是個奇女子。”憶如說!拔乙呀浧炔患按胍娨娝。”她心里還想把和美子畫下來。雖然她通常都畫佛像,很少畫人像,但此時卻沖動的想畫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
當見到和美子時,憶如相當驚訝和美子看起來比她想像的年輕。較憶如豐腴些的和美子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她渾身散發著一股成熟少婦柔媚的風韻,就像永樂旅舍籬笆下攀爬著的不知名紫紅色花朵,那樣嬌艷的盛放著。
“歡迎光臨,我最敬重的幾位師傅,恭候多時了!焙兔雷訌澤韺λ麄兩钌钜痪瞎
憶如他們幾個不知如何回禮,紛紛學她彎腰點頭說客套話,感覺日本人禮數周到,猶勝中國商人。
屬于大木屋的永樂旅舍,可能是全長岡最上等的建筑之一。種了柿樹與栗樹的前院,沿著籬笆種植著似乎經常修剪的植物。地面平鋪著碎石,走上去沙沙有聲,雨天時想必不會像外面的泥土路那樣泥濘。
四個女仆跪在木屋的玄關,她們面前各放著一個小木盆,請客人脫鞋洗腳后再
進屋。
四個中國客靦腆的脫鞋洗腳。憶如很想問:耿烈的八十幾個船員來這里住,難道要八十個女仆排開來請他們一一洗腳嗎?
后來憶如才知道,船員們進屋之前也要洗腳,但是他們都由前院籬笆邊的石子路走到中庭,在那里的澡堂外自己汲水沖洗腳,然后才進入后棟的木屋;蛘咚麄円部梢詮暮箝T進入后院,自己舀木桶里的水洗腳后再進屋。
日本人愛干凈,在屋內幾乎都赤足。他們的這個特點,令憶如印象深刻,連街道都相當干凈。
然后女仆們分別帶客人去他們的房間。拉開紙門,里面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沒有床或任何家具。女仆再拉開房間里的一個門,才看到里面有棉被和可放置行李的柜子。會講簡單中國話的年輕女仆櫻子告訴憶如,日本人習慣晚上睡覺時才把被褥鋪到地板上睡。如果她需要一張矮桌的話,可以馬上為她送來。憶如立即要求一張桌子。對她這個經常作畫的人來說,日常生活中豈能沒有桌子。
稍后女仆來請憶如到飯廳用餐。飯廳和房間一樣簡單,墻上沒有任何擺飾,只不過多了一張長矮桌。后來憶如才知道,原來那些她以為的墻都是紙門,拉開就可以和隔壁的房間相通。嫌房間小的話,拉開幾道紙門,馬上可以變成大房間,倒是挺方便的。
中國人說隔墻有耳,在日本的旅舍里,連墻都沒有,只有隨時可能被拉開的紙門,令她覺得缺乏安全感。
耿烈和田叔已在座,還有兩個小孩,想必是和美子的孩子,女孩大約六歲,眉清目秀的,和媽媽長得很像,發式也和媽媽一樣簡單,在脖子后束成一束。約莫四歲的男孩挨著耿烈,要耿烈剝栗子給他吃。兩個人看起來倒有點像父子。
耿烈抬頭看憶如,他淡淡的笑著,眼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再去對其他人點頭打招呼。他的眼光轉開,憶如暗自舒一口氣,慶幸自己剛才洗過臉了,不致灰頭土臉。
“和美子,”耿烈揚聲叫道!翱梢粤,已經滿桌子菜了,不必再忙了。一起來吃飯吧!”
“嗨!馬上就來!焙兔雷訄A潤的聲音在不遠處回應。
“請坐,”耿烈以主人之姿擺手勢!霸谌毡荆腥硕际潜P腿坐,女人跪坐。你們剛來可能還不習慣!
憶如微皺著眉,跪到一個草墊上。她左右扭動身子,覺得怎么坐都不對勁。
耿烈顯然把她的動作都看進眼里,微笑道:“這里沒有外人,你也不是日本人,把腳伸進桌子下的空間也無妨。這是張炕桌,等再冷一點,桌子下就會放一盆炭火,讓大家吃飯時溫暖些。一般日本的房子都不大,飯廳兼作客廳,是他們活動談話的地方,晚上要休息睡覺時才回房間去。”
憶如試著把腳放進桌下,再把襦裙拉好,果然舒服多了。她的眉頭舒展開來,對上耿烈的目光,她對他微笑,用眼睛向他道謝。姚松青誠懇的感謝耿船長愿意招待他們在長岡三個月的食宿。
“這沒什么,別把我想得太好,其實這是我的生意經。佛教現在在日本相當盛行,一般人既會到神社參拜,也會到佛寺禮佛。長岡的百姓都敬畏淺井大人,也都尊敬弘海大師。方圓百里內規模最大的佛寺南福寺即將完成,長岡的百姓都與有榮焉,覺得很有面子。像我這樣載了一船的貨想賣給他們,賺他們錢的中國商人經常會出現。我必須給長岡人好印象,和他們保持良好的關系,他們才會拒絕其他的商人!彼D動眼珠,微笑道:“和美子,來,我幫你介紹一下!
和美子顯然刻意妝扮過了,她換上較正式的綠花日本式和服,腰間綁了暗綠色的寬帶子,臉上薄施脂粉,看起來比傍晚時還明艷。
“阿冬幫我介紹過了。”和美子甜笑著說,她講中國話有點口音,但相當流利。
“各位好,對不起,我來晚了!彼齼墒执狗旁谙デ埃虚g三指撐著地板,屈腿跪坐著,躬身向大家行禮。
“不必這么多禮!惫⒘艺f!拔腋阏f過了,我們中國人沒有這么多禮數。”
女仆送上一盤螃蟹,和美子接過來放到桌上僅剩的空位,其他地方都擺滿了碗盤和菜。
“不知道你們吃得慣吃不慣,不合胃口的話,請多多包涵,多多指教!焙兔雷恿晳T性的再度鞠躬。“啊,我真粗心!”她以一徑柔婉的聲音輕叫道:“江師傅不吃葷食,把這些東西擺在她面前太失禮了。對不起!彼龑浫缇瞎。“我馬上另外準備一張小桌子!
“不必麻煩,”憶如說!皼]有關系的。平常我跟我爹和姚大哥、四哥吃飯也是同一桌,我習慣了!
“你吃素有特別的原因嗎?”耿烈問。
“我爹說我娘婚后一年未孕,于是她拜觀音,做她的義女并吃素,三個月后即懷胎。我是打從娘胎里就吃素。我滿周歲后不久沒了娘,那時我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幼兒,卻吃不得葷食,一吃就吐,直到現在仍是如此!睉浫缈聪蚬⒘。他還記得她吃有肉味的粥吐到他身上嗎?他用嘴角的微笑和眼神告訴她:他記得。噢!他不可能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吧?她不安的低下頭去。“你們盡管吃,不必顧慮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惫⒘夷闷鹨恢饭!皝,來,大家自己來不用客氣!彼麏A起一塊蟹肉,放到小男孩的盤子。“啊,忘了介紹我們的小主人。你自己介紹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立即端正坐好,大聲說:“我叫簡裕郎,今年四歲,請多多指教!彼f完,低頭鞠躬。
他姐姐接著以他一半的音量說:“我叫簡文音,今年六歲,請多多指教!彼f完,便像她媽媽一樣跪坐行禮。
“很有教養的小孩!币λ汕嗾f!梆z頭,你看人家小你十歲,多有禮貌!
“饅頭?”簡裕郎的眼睛滴溜溜的逡巡桌上!斑?饅頭在哪里?娘,我要吃饅頭!
大家都輕聲笑。
“是這個哥哥的外號叫饅頭。”姚柏青按著坐在他隔壁的昌福的肩膀說!澳憧此L得圓圓胖胖的,像不像饅頭?”簡裕郎搖頭!安幌瘛pz頭沒有頭發,也沒有眼睛和嘴巴!
這頓飯就在這樣輕松愉快的氣氛下進行著。他們聊日本人的習性、聊長岡的民情、聊即將落成的南福寺。
“我們來之前以為長岡會是個像泉州那么熱鬧的地方,沒想到長岡只是一個小漁村。聽弘海大師說南福寺的興建是淺井大人一手促成的!币λ汕嗾f。
耿烈冷笑道:“你以為淺井大人虔誠信佛,所以蓋南福寺嗎?那你就太天真了!
“哦?”姚松青挑眉問:“聽你的意思,好像其中有文章。”
耿烈點點頭。“大有文章,或者該說其中有個大陰謀!
“陰謀?”憶如忍不住問:“什么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