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六年,戴晴每個月都會選個周末回去探望父親。雖然說是“探望”,然而實質上
戴正豐拒絕見她,也已長達六年的時間。
戴晴明白一切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的“墮落”使父親顏面盡失,在承受嚴重打擊
下二度中風的話,父親或許早因復健而能行走,而不是如今的全身癱瘓。
“你出去……我……我不要……見……見到你!
每當戴晴站立在父親的房門前,總會想起那一幕。自從她被父親給趕出門后,她就
再沒勇氣踏進那扇門。
戴晴總是對著門喊“爸爸我回來了”、“爸爸我走了”,然后佇立在門外,等候父
親的開口、父親的叫喚,可是每一次等到的總是失望。
戴晴知道父親對她是徹底的失望了,縱使她想把今日辛苦得來的成就,親口告訴父
親,但她也沒有勇氣去面對父親的眼神。
戴正豐的眼神是灰暗的,他的眼神有太多的悲哀,他的眼神透著令她心碎的恨,他
的眼神有著令她恐懼的死亡氣息,而他是她的——父親。
噢!不!她不該回想以前,不該讓夢成再次侵擾她,她需要工作,拚命的工作,讓
工作時間“排擠”掉她的空閑時間,不讓那些愁、苦、悲、怨、恨……有一絲一毫的機
會“攻占”她……
“哈啰!忙完了嗎?”
是費天翔。他又出其不意的出現在她的眼前,深深的酒窩漾著飛揚的笑容,神采奕
奕的站在她眼前。
戴晴努力掩飾、撫平心中的“澎湃”。
“如果,你又是存心想嚇我,那么我可以告訴你,你這次成功了!彼闷鹧坨R戴
上。
他立即高舉右手,信誓旦旦的說:“天可明鑒,我從沒有想嚇你的心態!彪S即又
伸手把她的眼鏡取下,“你知道嗎?其實你不戴眼鏡是很好看的。”他左右端詳,像是
她是件極品。
戴晴不習慣這種感覺,那使她有被人看透的不自在,而且,她不喜歡費天翔的眼神,
一種令她不知所措的眼神。
她絲毫不費氣力就奪回他手中的眼鏡,即刻又把它戴上,“什么也看不見,有什么
好看的。”說罷,便繼續未完的工作。
她以為費天翔會識趣的走開,但是他沒有,而她是在打完手中的文件后,才發現他
還佇立在原地。
費天翔就這樣直盯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怪模樣。
“拜托,你怎么還在這兒?”他有他大哥相似的眼脾,她感到內心一股莫名的震動,
“怎么啦?怎么看著我不說話?”
“我在想,想你什么時候才會注意到我。”
戴晴只是淡然一笑,“天翻,別孩子氣,這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戲!比缓笥掷^續忙
手邊的工作。
突然,他一把按住她手中的文件,戴晴為這突然的舉動感到驚愕,不得不抬頭看他。
他的眼神仍舊不曾遠離她的,而此時更添加了一抹憂傷,“你忘了嗎?今年我三十
歲了,早已過了孩子氣的年紀,而且那也不是我所擅長的。”他抿抿嘴又說:“為何我
想引你注意的作為,你總認為是個玩笑、是個惡作劇呢?”
“天翔,我……”
“你先聽我說!彼驍嗨,走到她面前,低著頭和她面對面,“當你關注于我哥
哥時,是否也能注意我?”
戴晴立即撇開頭,“你和云翔哥,我都一樣關心、一樣注意!
他拉回她,“是嗎?為何我不曾感受到你對我的關心呢?”
他焦切的臉孔、逼迫的言語,令戴晴感到心慌,害怕他接下來的話以及再有的舉動
是她所無法承受的。
“提到云翔哥,你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嗎?”她走出和他面對面的壓迫,刻意將
話題轉移。
費天翔顯得有些失望,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他忙的事,恐怕你不會想知道!
戴晴望向他的背影,“如果是這樣,就別告訴我,因為我也沒興趣知道。”
“為什么?”
他轉身來,與她的眸子再度交會,“你怕知道后會傷心、會難過!
“我該傷心、該難過嗎?天翔,你似乎有些矛盾,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你這么聰明解人,怎會不懂呢?”見她仍不語,費天翔決定直說:“好!
讓我告訴你,大哥和他以前的女朋友破鏡重圓了,只怕這會兒正忙著談別后相思呢!”
費天翔似乎在等待她的反應,而她只能說的確有些意外,然后還因費天翔的話而笑
了。
驚愕的反而是費天翔,他訝異的問:“難道你不在乎?”
“我該在乎嗎?”戴晴反問他。
“我……我以為你……”
“以為什么?”她語氣平淡,“其實你大哥年紀也不小了,該結婚了,和女性朋友
交往也是很自然的事,我不至于連這種事都想插手管,難道你真想你大哥喊我娘嗎?”
費天翔噗嗤一笑,“我原先以為……唉!都是我多想了,把事情想錯了。”他豁然
開朗。
戴晴聳聳肩,無意再繼續討論這件事,“不論你怎么想,就是別把我和你們家聯想
在一起,我可不想每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都得面對你們兄弟倆!
“戴晴,我……”
“好了!現在已經是我的下班時間,也就是我不用對著你們兄弟倆的時候!彼
起皮包和外套,“就請你讓我過個寧靜的周末吧!”在離去前,她投給他一個微笑,輕
快的說:“再見!”
※ ※ ※
搭上最末班南下客運,戴晴雖然和其它旅客一樣,安靜的坐在座位上,但內心卻難
以平靜下來。
這一次擺脫了費天翔,卻難保他下一次的行動她還能這么幸運。他是愈來愈直接表
達他的情感了,而她不知還能裝傻到什么時候?
她知道這一輩子,她是不可能沾碰“情”這玩意兒的;然而,她卻無法阻擋它來沾
碰自己。為何愈不愿碰觸的事,卻愈容易發生呢?
如果這件事讓費云翔知道了,他會有何反應呢?他肯定不會讓自己的弟弟和一名過
去有不良紀錄的女人談情吧!就如同費云翔他自己,對她也是惟恐避之不及是一樣的,
她想。
當然,她是不能要求費云翔以何種眼光來看她,雖然,他從不曾因她的過去而鄙視
過她。但是,她可以隱約的感受到,費云翔總會適時的與她保持距離,而且從費天翔自
美國回來后,情況是更加明顯了。
或許,她該有自知之明,就像她對費天翔說的,除了公事以外,不和他們兄弟有任
何的關聯。也或許,費云翔就是這么想的呢!偏偏,她又不希望他是這樣的想。
在費云翔的面前,她能表現自己最真實的一面,不需造假、不需隱藏,就如同費天
翔曾向她抱怨:“為何只有在大哥的面前,你才愿意顯現你活潑和俏皮的一面呢?”
她不希望這份真實也有必須隱藏的一天,她的心里已太沉重了,不該也不能再加上
這一項。
客運終于?吭诮K點站,戴晴是惟一在終站下車的旅客,附近的商家早已關門休息,
就連載客的出租車也不見一輛,只見冷風橫掃清涼的街道,有股“凄凄慘慘戚戚”的味
道。
“孤寂”似乎和她特別有緣,她想。也好,她可以一步步慢慢走回家,緩和一切心
緒,乎靜的面對家、面對父親。
突然,她又想到費云翔,不知道他現在做什么?是早已呼呼大睡,還是……還是如
同費天翔所說的,正和女朋友情話綿綿呢?
※ ※ ※
“爸,我回來了。”
戴晴對著門默念,即使在這寒冷的深夜,她的心同樣熱切的渴望見父親一面。但是,
她缺少那推開那扇隔距他們父女倆的門的勇氣,她佇立沉思,一臉的默然。
“唉唷…是你呀!”
賀子玲不知何時冒出來,一臉惺松的睡眼,散亂的頭發上纏繞著大小不同的發卷,
身上穿的是已不適合她年紀的性感睡衣。
“阿姨!彼p喊。
“干么三更半夜才回來,不吭不響的站在這兒,我差點讓你給嚇死了!彼洁饺
嚷嘀咕著,同時也摸進了廁所里。
戴晴輕手輕腳的走回房間,將東西放下后正準備關上門,賀子玲已從廁所出來,并
且用她還濕答答的手搭在她門上,而另一只手則伸向戴晴說:“干脆點,別每次都要我
先開口!
總是這樣,賀子玲要錢的方式總像是她欠她的。雖然她的確是虧欠于人,但這個人
倒是她的父親,而不是眼前的賀子玲。
“你小聲點,我不想吵醒爸爸!
“你……”賀子玲忍住心中的不悅,“好!有錢的人最大!彼v身走進房間,關
上門后說:“這樣你滿意了吧!”
“阿姨……”
“唉!別阿姨長,阿姨短的,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是真的想喊我,而你也明白我受不
了你的長篇大道理,我們之間只需你給我錢,我走人,就這么簡單!
“我只是想說,請你好好照顧爸爸。”
“廢話!這十多年來我做的不就是這些,你的話倒像是我刻薄了你爸爸一樣。”
“爸爸還好嗎?最近有沒有起色?”
“還不就是老樣子,躺在床上讓人伺候,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家的,得……”
她細碎罵了些粗話,一臉的不耐,“你到底給不給,拿你的錢這么難呀!我們當初可說
好的,你拿錢回來,我就負責照顧你爸爸。你若是不放心,大可親自進房里看你爸爸,
看我到底有沒有刻薄他,倘若你不怕他二度中風……”
“夠了!夠了!”
賀子玲總知道如何刺激她的弱點,說的話既無情又尖銳,戴晴聞言后急忙從皮包里,
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錢交給她。
賀子玲得意的冷笑,拿到錢后,就當著戴晴的面算起錢來。
“別怪阿姨現賀,這個世界沒錢就什么也不行……”她一張張仔細的數著,“唉!
怎么又是五萬塊而已,三年來都沒變過!
“我只有這么多。”
“不會吧!你工作的公司規模這么大,不可能三年都不加薪吧!”
戴晴靜默不語。
“唉!算了!算了!你就會拿那死人臉來給我看!卑彦X收攏,賀子玲轉身將房門
大開,雙手交握,一扭一扭的走了出去,“一個月五萬塊能用多久,你要再不想點辦法,
那我只好自求解決之道,自己想辦法喔!”
戴晴跟了上去,想問她什么意思,卻隱約聽見父親幽怨的嘆氣聲傳來,她卻步了,
看著賀子玲砰然闔上的房門,戴晴只有自己反復思量她的語意。
突然,她想起三年前,賀子玲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那時她提議將父親送進療養院
內,為此她們還大吵了一架。
莫非……莫非,賀子玲又想以此作為要脅?這女人,為了錢,任何事情她都做得出
來,只怕是再多的錢,也無法滿足她的貪婪。而父親又堅持不再上醫院,她又無法直接
詢問他本人的意思……唉!除了想辦法賺更多的錢,滿足賀子玲的要求外,她實在別無
選擇了。
※ ※ ※
“爸爸我走了!绷硪灰,戴晴又對著著父親的房門說。
“要走啦!”賀子玲在客廳,蹺著腿坐在椅子上,瞄了她一眼說:“多好,一個月
只需回來一趟,丟了那點錢拍拍屁股就走人,天底下大概就屬我最笨,守個半死活的活
死人十幾年,這輩子可是一點指望都不敢想……”
“下個月開始,我會多給你一萬塊的家用!
“呀!喔!好呀!好呀!”賀子玲原先尖酸的刻薄話,一下子自動消失,整張松垮
的臉馬上興致勃勃起來,“你一個人在臺北生活,可得好好照顧自己,別擔心你爸爸,
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我知道,這世界只要有錢,就什么都行,是嗎?”
她的不領情,令賀子玲十分尷尬,討好巴結的笑容一下子又松垮下來,哼聲低喃的
說:“算我自討沒趣,熱臉硬往你的冷屁股送,你好不好關我個屁事……”
戴晴走出家門,把所有的煩苦全拋在腦后,冷風朝她迎面襲來,她想,她還是比較
適合過“孤寂”的生活。
※ ※ ※
星期一,一早就開了個冗長的會議。
也不知道是不是冷風吹多了,戴晴現在覺得整個人頭昏腦脹的,會后的文件資料搞
得她眼花撩亂,頭一次感到想工作卻力不從心。
她嘆口氣,突然覺得身為女人的悲哀,她居然輕易的縱容自己軟弱……
“怎么啦!”
她心臟猛地一驚,她居然忘了會議室里還有其它的人,而且還是她的老板費云翔。
他的眼神讓戴晴相信,自己一定失態極了。
她立即搖搖頭。
“心情不好?還是和男朋友鬧別扭啦?”他問。
她輕笑,佩服他把事情想到這上面,“你的樣子倒是很快樂,想必和女朋友處得十
分愉快啰!”她避開話題,反而談起他的事。
安云翔聳聳肩沒有否認,笑容顯得十分神秘,“八成是天翔告訴你的,他對你永遠
藏不住話!
戴晴直視費云翔,笑著說:“怎么,你不想讓我知道嗎?這是好事,遲早大家都會
知道的,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請我們喝喜酒了,是不是?”
不知怎地,他的臉色突然暗沉下來,又用那抹深究意味頗濃的瞳眸看她,戴晴恍然
意會自己說錯了話,卻不明白錯在哪兒?“怎么了?我說得不對嗎?”
他好似被她的話所驚醒,連忙說:“不!不是!我只是……”他頓了頓語氣,再而
說:“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訴你,別老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女人還是找個好歸宿比較重
要,我不希望你為了公司而錯失了好姻緣。”
他說得好嚴肅,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費云翔,為什么他會這么說?突然的關心起她來
呢?戴晴感到略微不安,從小她就是個敏感的孩子,她嗅到他的語意并不單純。
“是……是不是我的工作能力表現得不好?”
“不是、不是!”他立即打斷她的猜想,“就是因為你表現得太好了,所以我希望……
希望公司能永遠留住你!
她眨眨眼,偏了頸子,努力去分析他的話,卻愈覺得他言語的矛盾,“我看你就快
和天翔一樣了,說的話總讓人聽不懂。什么找個好歸宿?什么永遠留在公司的?既然希
望我留在公司,又何必催我找對象呢?”
“如果你顆意,我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
“喔!是嗎?”她收拾著文件,對他的主意毫無興趣,但為了不辜負他的好意,她
也愿意聽聽他想為她怎么安排,“說來聽聽,你有什么好主意?”
“你覺得天翔怎么樣?”
她面頰倏地變得好白好白,拾著文件的手指也感到冰涼,莫非他們兄弟倆早商量好
了,一個就旁敲側擊,一個就猛敲邊鼓,她假裝聽不懂,故意問:“什么怎么樣?”
“難道你感覺不出來,天翔對你是很有好感的!
“是嗎?我不知道。”
費云翔給的問題,一下子緊緊的困扼住她。長久以來,她始終深信天翔對她的追求,
費云翔該會站在反對的立場,怎知今天他卻會幫忙天翔,主動向她開口,實在是太意外
太突然了,她直覺想擺脫這不知所措的尷尬。
戴晴一把抱起沉重的文件,匆促的說:“我先出去了!
“晴晴!彼,并且快步的阻止她的退出,“我令你為難了嗎?如果你沒有那意
思,可以直說,我不會勉強你的!
見她低頭不語,他心底約略有了底數,“我想,我該為我的唐突,向你道歉!
“不!我沒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認為……”她輕嘆口氣,抬起頭來望向他,眼神里
充滿解釋無奈的悲傷,“你也知道我過去的事情,我怎能……不!我不能……”
“那些都已經過去了!辟M云翔很快的打斷了她,兩手輕搭在她的肩,用很肯定的
眼神,支持的語氣對她說,“如果你是因為過去的種種而拒絕天翔的話,那你就太傻、
太不值得了,天翔不曾在意你的過去,就算他知道了,只會更加的疼惜你!
他怎能這么有把握的下斷語呢?就連她自己都未必有勇氣面對她的過去。其實這也
不能怪他,他知道的也只是她過去的一部分。
“云翔哥,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我不會接受天翔……”
“為什么?”
費天翔突然走了進來,也不知道他站在門外有多久了,可是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知
道,該他知道的他都聽見了。
費天翔走到他們面前,從費云翔的手中拉過戴晴,緊緊的盯著她,不解的詢問她:
“為什么?為什么要拒絕我?”
戴晴看看費天翔再看看費云翔,四只眼睛將她盯得死牢。她的眉頭緊蹙在一塊,她
想躲而他們卻將她逼進死角。
她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倔強的不讓眼淚掉下來,終于她開口了,聲音好凄楚,好
滄涼:“我不只是拒絕你,我還拒絕全天下的男人!彼龗昝撻_費天翔,“你千萬別靠
近我,靠近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像一陣旋風般,戴晴飛快的奔出會議廳。一時之間,他們兩兄弟都愣住了,好半晌,
費天翔才吶吶的問:“大哥,她究竟有什么樣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