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整,秦愷已經(jīng)站在北一女校門口了。他等得沉默而安靜,心馨說好了五點半會出來,他卻寧愿早些來,反正他坐在圖書館時也是那么莫名其妙地不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快五點半了,秦愷移動一下,突然緊張起來,他也說不出為什么,每天見面,那么熱情的心馨也會令他緊張?他伸手抹一把額頭的汗水,他聽見圍墻里響起了下課的鈴聲。
五分鐘之后,潮水般的綠衣黑格的女學生涌著出來,成群結(jié)隊也不知道該怎么去辨認。秦愷吸一口氣站直些,他想,心馨若出來該會看見他吧?
女孩子們散得好快,也不過十分鐘,北一女門前已設有什么人了,一個瘦瘦的校工掩上了半邊鐵門,然而,依然沒看見心馨的影子,莫非心馨忘了這約會?莫非她已離開?早晨分手時她不是一再叫喚著“別忘了”嗎?不可能她自己就忘了。
或者——她有些事沒做完,她還沒出來?
秦愷眼巴巴再等一陣,六點鐘,校工己關好大鐵門,只留下旁邊的小門出入,心馨沒有理由還不出來!
考慮一下,他決定進去問問。才一進門,就被那十分盡責的傳達室工友攔住了。
“找誰?什么事?”工友上下打量秦愷,那一口江西國語令秦但似懂非懂。
“高三的劉心馨,請問她走了嗎?”秦愷很有禮貌。
傳達室工友再看秦愷一陣,秦愷一面孔的好學生、好青年狀,那工友滿意了。
“劉心馨?早走了!彼f。他不認得那么多學生,然而心馨是他通知的!耙晃幌壬铀叩模
“一位先生?”秦愷不相信自己耳朵,他和心馨約好的。≡趺磁艹鰜硪晃幌壬?
“很年輕、很高、很體面、很漂亮的先生!惫び延行┰尞悾斑?那位先生長得很像你呢!”
“哦——”秦愷拖長了聲音,失望已掩飾不住!澳蔷退懔,謝謝你!”
轉(zhuǎn)身走出北一女,心中燃燒了一天的火焰熄了,雖然他的喜怒永不形于色,眼眸深處卻是失望。這是他的第一個邀請、第一次約會,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氣,他懷著無比的興奮,他等待了那么長長的時間,心馨卻走了。和另外一個年輕、高大、體面、出色的男孩子,連話都不留一句,連字都不留一個。她明知他會來等、會來找的,她竟這樣,難道——他在她心中全無地位、全無分量?
失望變成難忍的痛苦,付不出的感情比失戀更令人難以抵受,失戀——至少還得到過、還愛過、還被愛過,他——哎!甚至無從表達,無法表達,只能任感情在心里燃燒,直到燒熔、燒化、燒死他——他是可悲的,為什么除了書本,他總是笨手本腳的呢?
書本幫助不了他感情的事,他能不能跳出書本,用自己的力量幫自己一次呢?
他終于走到車站,預備等公路局車回家。每天的日子都是這么平板,上學、放學、回家、書本,他的世界就只有這些,他被局限在這個范圍里二十一年,他愈來愈覺得呼吸困難,他真想破空而出,但是——二十一年的生活已運行成軌跡,他該怎么做?
那個年輕、高大、體面、漂亮的男孩子是誰?竟能使心馨毫不在意地背棄了他的約會,是誰?那個見習醫(yī)生戴克文?或是——突然間心中靈光一閃,而且他幾平肯定了,那帶走心馨的人,會是秦康,他的哥哥。
這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卻真被秦愷所肯定,他說不出肯定的理由,那只是一種突來的感覺,他真是覺得那個帶走心馨的男孩一定是秦康——秦康就要同夢妮訂婚,心馨又曾誤會過他們之間的感情,為什么秦康又去找心馨?這和他這兩天的怪異有關?
坐在公路局車上,他一直被這問題困擾著,無論如何秦康沒有理由再惹心馨——秦康不是有意避開她嗎?他怎么竟肯定那男孩是秦康?
回到家里,他果然看不見秦康的影子,他無法使自己再冷靜、再沉默,他找到在廚房做晚餐的母親。
“媽媽,哥哥沒回來?”他問。
母親詫異地看他一眼,秦愷也發(fā)問、也有問題了?
“沒回來,恐怕不回來吃飯!蹦赣H微笑說,“你找他有事嗎?”
“沒有!鼻貝饟u搖頭,“我只是問問!
“這個時候不回來就不會回來了!蹦赣H很有把握似的,“他和心馨在一起!
心馨!果然是他帶走了心馨。秦愷心中一下子亂得不可收拾,他似乎能在亂線中抓到一點什么頭緒,那頭緒卻隱在一層似真似幻的神秘中,他心中空蕩蕩著不了邊際,又急又難受,還有絲說不出的酸澀!秦康帶走了心馨,這并不表示什么,他心中怎么這般不寧?
吃完晚餐,他像往常一樣在后院散了一會步,然后回到臥室看書、自修。他的臥室和秦康的并列,有一排嗇是對著馬路,只要他抬起頭,就能看見路上經(jīng)過的每一輛汽車、每一個人。他手里拿著書,眼睛望著窗外,他張望什么?他想知道什么?
并不晚,九點鐘的時候,他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他家和心馨家之間的草地前,推開車門邁下來的是秦康,秦愷的心弦拉緊了,目不轉(zhuǎn)眼地凝望著那車門,只見秦康回轉(zhuǎn)身,小心翼翼地扶下一個女孩子——誰說不是心馨?
秦愷咬緊了唇,神色肅穆地垂下頭,強迫自己回到書本上。他心中扭曲著疼痛,深深明白自己受的打擊,只是——他不想反擊,是秦康,他的哥哥,他設有話說,真是沒有話說。
若有可說的——還是書本最適合他吧!
秦康在外面逗留并不久,五分鐘,他已愉快又輕松地吹著口消進來,他的神情和昨日的苦悶、煩躁相差何止干里?難道事與心馨有關,什么關系呢?他真不明白,小小的心馨竟能如此影響人的心情,秦康是受她影響吧?
秦康并沒有注意在卡書的秦愷——或者他是不想打擾。他換了便裝,容光煥發(fā)地去洗澡,經(jīng)過奏愷臥室的門口,他只伸進頭來“嘿”了一聲,他那漂亮的笑容——怎么不令人嫉妒呢?
并沒有很多時間讓秦愷去細想,十分鐘之后,已洗完澡、一身一脖子白白扉子粉的心馨走了進來,她是“走”,不是往日的跳跳蹦蹦,她身上、臉上有一些改變。
“秦愷,我來了。”她坐在慣坐的位置上!皶粫?你有沒有功課?”
“不,不會!鼻貝鹩行┦肿銦o措,怎么回事呢?他一直都能表現(xiàn)得很好啊!“我只是在看書!
她不提五點半之約,他也不說,看來她真是忘得一干二凈。
“這個給你!”心馨左手從背后伸出來,拳頭那么大的一個青色李子,清香撲鼻,令人垂涎。
“李子?”秦愷接過來,他還能感受到李子上有心馨的溫暖。很少見這種李子,哪里的?”
“美國青蜜李!”心馨伸伸舌頭,“不知四姐哪里買來的,買進口水果她很有辦法!
“謝謝你。”秦愷望著她,她那樣坦然,真是不記得放學之約?罷了,他又何必小氣得斤斤計較?“下次不必帶水果給我,四姐買給你的,又貴!
“我是尊師重道!彼缫粋鬼臉,“你看,我怎么不給秦康。”
“你們一起回來?”他還是忍不任說了。
“是!他陪我去醫(yī)院看媽媽——”心馨說了一半,睜大了眼睛,掩往張成O型的嘴!疤!我忘了,你五點半在學校門口等,是不是?是不是?”
“是!”他覺得自己真小氣得令人煩,為什么要提呢?“我等了一陣。”
“我不是故意的,你千萬別生氣!”心馨抓往他放在桌上的手,“你知道——”
“我知道青蜜李好吃!”秦康的聲言從背后傳來,手也同時伸來抓起桌上的李子,秦愷的李子,他在衣襟上擦一擦,毫不客氣就吃了。
“喂!秦愷的,你不許吃!”心馨跳起來搶。“還來!”
“已經(jīng)吃了!鼻乜涤昧υ僖纱罂。“要我賠嗎?”
“秦愷——”心馨望著秦愷,無可奈何。
“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歡吃。”秦愷說。他并非真不喜歡吃,只是——兄弟之間何必爭呢?
“看!還是秦愷對我好!鼻乜蹬呐牡艿埽靶能,秦愷是最有良心的好孩子,你要記往了。”
“比你清楚,只有你最壞、最沒良心!毙能敖,“你快走,我要補習了。”
“好!好!走就走!”秦康情緒好得出奇,“嫌我這電燈太大嗎?”
秦愷皺一皺眉,秦康已走出去。好一陣子,秦愷才像透過氣來,沉聲說:“我們開始吧!”
“慢著。”心馨眨眨眼,古怪地笑起來,原來她手上又有一個青蜜李!霸缰乜狄獡專@個給你,比他的大!”
秦愷接過李子,心中暗嘆,原來心馨已預備了秦康的一份,對秦康,心馨心中并不一致呢!
他把李子放在案頭。就開始講數(shù)學,講得和平日一般專注和仔細,他似乎真是完全不在意心馨五點半沒等他,他甚至不問原因。心馨偷偷把視線在青蜜李上一掃,她奇怪的不是秦愷不生她的氣,而是他能忍受零食在一邊而不吃,尤其那李子香得那么誘人。
秦愷放下筆又抬起頭,他是十分認真的。
“你心不在焉!”他說。
“哎——我,”心馨怪難為情地指指李子,“你為什么不吃它?它香得使人受不了!”
秦愷凝視她一陣,眼底浮現(xiàn)一絲溫暖的笑意。
“你吃了它吧!”他把李子放回她手中。
“不,那怎么行!”她堅定地搖頭,把李子硬塞給他,“我給你的,你一定要吃,我家里還有!
秦愷在考慮——一個水果也要考慮?心馨猜想自己一輩子都不能了解他這種人了。
“我會吃,一定會吃。”他又放回案頭。“不是現(xiàn)在!
“你真是奇怪,居然忍得往!彼龘u頭傻笑。她是完全不能明白他的心情和深意。
“這種事不需要忍,”他望著她,“我喜歡看見李子擺在桌上,我更喜歡那陣香味,其實不吃有更多的享受!
“一個李子也有大道理!”她夸張地吸口氣,“秦愷,你的腦袋怎么能想那么多事?”
“腦袋本來就用來思想的!彼届o說。
“我的腦袋用來記數(shù)學公式,”她笑,“如果像你想那么多事,一定考不上大學!
“那也不一定,”他被她逗笑了,“頭腦愈用愈發(fā)達!”
“我懷疑用腦過度會生瘤,像媽媽一樣,”心馨一下子認真起來,“媽媽今天開刀,真把我嚇壞了。”
“你媽媽今天開刀?你早上沒說過!彼芤馔狻
“我也不知道,是秦康到學校去接我,要不是他陪我啊,我一定昏倒!”心馨嘰嘰咕咕地說,“我早晨就到醫(yī)院了,所以忘了你會到學校等我的事!
“原來——這樣!”秦愷眼睛一亮整個人光彩起來。原來秦康一早就接了心馨去醫(yī)院,他一定是受人之托,這——和秦愷想象有距離,很令人高興的距離。
“是。∫蝗晃医^不會黃牛!”心馨拍胸口,“你明天去不去醫(yī)院?我們一起去?”
“你媽媽可以見客了嗎?”他反問。
“不能,她在防菌病房,爸爸在陪她,”心馨說,“我們只能在玻璃墻外看她!
“那——過兩天再去吧!”秦愷說,“你可以回去了,今夜就講到這兒!
“謝謝你,秦愷,”心馨站起來,抱起了她的書本!按骺宋恼f我心里似乎只有你們兄弟,我想他說得對,有你們兄弟幫我,我什么事都不必擔心了!”
“你——心里也——有我?”秦愷不能置信地問。
“怎么沒有呢?你們是我惟一認識的男孩子,現(xiàn)在還加上戴克文,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秦愷臉上有一抹奇異的紅暈,好半天他才說:“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他的黑眸出奇地明亮、出奇地漂亮、出奇地黑,也出奇地溫柔,閃動著的光輝像一首詩、像一個夢,像——無數(shù)彩色繽紛的希望。
“秦愷,”本來要走的心馨看得發(fā)呆,她似乎在秦愷臉上冒見屬于秦康的光彩!澳阍趺础伦泳妥兊貌幌衲懔耍磕闶乔貝饐?”
“我是秦愷,我沒變——因為我心中快樂。”他說,“你帶給我的快樂!”
“我?”心馨指著鼻子,連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他肯定地對她笑,他勇敢地說出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話,“只有你才能帶給我快樂!”
“秦愷——”心馨有絲感動,她了解沉默、孤獨的秦愷說這樣的話真難得。
“喂!你們補習完了嗎?”秦康伸進頭來,他還沒有睡?他怎么總是來得這么合適?“我能進來嗎?”
秦愷吸一口氣,先迅速收斂了眼中溫柔,他不愿被秦康看到,很奇怪、很微妙的心理。
“你隨時都可以進來,”他說,“心馨正預備回家!
“來!我陪你回去!鼻乜涤H熱地擁著她的肩,“明天要我陪你去醫(yī)院嗎?”
“你不上班?”她眨眨眼,喜悅地,“你不陪韋夢妮?”
“可以請假,”他含糊著不提夢妮,并顧左右而言他,“哇!又有青蜜李?比我的大,好哇!你對秦愷偏心!”
“胡扯!”心馨的臉漲紅了,卻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嬌俏,“你只會胡扯!”
“你要吃你——可以拿去!鼻貝鸬卣f。他的大方有一抹犧牲的味道。
“開玩笑,心馨不殺了我?”秦康對臂彎里的心馨笑,“原來劉心馨的心里對秦愷就是不同些的,是嗎?”
“你——你——”心馨急了,話都說不出來。
“好了,好了,我們走!”秦康拍著心馨,半哄半寵!霸俨蛔咔貝鹁桶l(fā)脾氣了!
他就這么擁著心馨離開,他似乎又恢復了以往對心馨的親密,這是秦愷所樂意見到的,他寧愿看見哥哥這種快樂的笑容,他怕哥哥昨夜的失!
心馨隨秦康離去,秦愷孤獨了,他永遠是孤獨的,他已習慣去忍受,何況案頭還有心馨為他留下的青蜜李,還有那陣引人的清香,還有那感覺到的觸手溫暖——他那孤獨也變得美麗。
他輕輕翻開自己的書本,窗外飄來一陣心馨愉快的笑聲,還有秦康那開朗、親熱的笑語,書本上的視線不自主地移了出去,他看見心馨的書本扔在草地上,秦康捉住了她的雙手緊緊凝眸看她,她像個頑皮的孩子又搖又晃,歡笑中充滿了幸!
幸福?秦愷呆怔一下,他怎么會想到這兩個字,這是絕對不適合他們的,絕對不——然而,那笑、那凝視、那歡樂,除了幸福還有更貼切的字眼嗎?
強迫自己把視線收回,他的心再也不能安寧。他望著那青得發(fā)亮的李子,他覺得——屬于他的已失去了意義,那寂寞、孤獨也更深沉。
他發(fā)現(xiàn)在心馨的心目中,他遠遠及不上哥哥,哥哥卻又愛著夢妮,奇怪又令人不解的是,哥哥的歡笑和開朗卻又在心馨身上,這——怎么解釋呢?
他拿起李子輕輕擦抹一下,或者——他該吃了它?
對浣思來說只不過是一次長的睡眠,對床畔的人卻是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十二小時。
十二小時之后,在半夜兩點鐘左右,無菌室中病床上的浣思從麻醉中醒來,先是一陣昏沉夾著火燒、針刺般的疼痛,接著發(fā)現(xiàn)四肢軟弱無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這——是怎么回事?
掙扎著輕輕移動一下,頭上令人忍受不了的劇痛令她開始呻吟,才一出聲,一只溫暖的、寬大的、微顫的手握往了她的手。她心中一陣模糊的意念和難以形容的激動,劇痛減輕了些,她低弱地喃喃呼喚著:“哲凡——是你嗎?哲凡——”
握著她手的溫暖手掌一緊,那顫抖也加強了。
“我在,浣思!”哲凡的聲音,千真萬確是他的聲音!拔以谀闩赃。”
“哲凡——”浣思控制不往沖擊的感情,眼淚從眼角沿著腮邊流下來。
“別哭,傻浣思,”哲凡的聲音有少見的溫柔,“你已經(jīng)沒有事了,一切都好了。”
浣思的手掌重重一震,傻浣思——那是在記憶深處,帶著蜜汁的呼喚,那是在多少世紀前滿有情意的細語,那是——那是——不可置信的夢中情景,那是永不復返的甜蜜回憶,那是戀愛時光,新婚燕爾的小插曲,傻浣思——她——她沒有聽錯嗎?傻浣思?
“哲凡——哲凡——”她握緊了他的手,更多的淚水沿腮流下弄濕了大片枕頭。
“又不聽話了?”哲凡——可是轉(zhuǎn)了性?他的冷漠呢?嚴肅呢?驕傲呢?他變成——二十年前的那個年輕人,那個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出來的漂亮實習醫(yī)生,他——是二十五歲的劉哲凡,是嗎?是嗎?“不許再流淚,要高興一點,快樂一點,要堅強、要勇敢、要充滿希望,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流淚。”
“哲凡——”浣思吸吸鼻子,扯動了頭上的傷口,痛得令她冷汗直冒,但——那疼痛、那冷汗都似乎不屬于她。“我不能相信,怎么——會是這樣?”
“怎么不是這樣呢?”他凝視著她。蒼白、贏弱、楚楚可持,他的心再也硬不起來!拔乙憧煨┖闷饋。”
“我會好的,我一定會好!变剿枷駛孩子,“哲凡,你別走,你要一直陪著我。”
“是!我不走,我一直陪著你。”他想也不想地說,“一直陪到你完全好起來!
“哲凡——”浣思勉強睜開一絲眼睛,哲凡只是個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楚。“我——看不見你!”
“再過兩天你就能看見我了。”他在微笑嗎?她似乎看見了微笑!澳銜惶毂纫惶爝M步,一天比一天健康!
“我知道,”浣思緊張地抓往他不放,有空調(diào)的無菌病房,浣思界尖仍在冒汗,那傷口的痛楚是難挨的,哲凡深深明白,他的憐意更濃,自她醒過來后就沒喊過痛,怎樣的意志在支持著她?
“我更進步、更健康,你會不會——離我更遠?”
“不會,”他立刻說,“不會!”
“哲凡——”她又流淚,她的感情真脆弱,“是什么——使你變成這樣?”
哲凡面有難色,他該怎么回答?這是很難啟齒的話,是什么使他變成這樣?
“道義上——我該這么做!彼钌钗豢跉,說。
“道義?”她一震,無法忍耐的痛楚使她呻吟起來,“你——你——”
哲凡皺皺眉,迅速拿起針筒,但是,顫抖的雙手使他不能正確找到打針的位置,他的全身都在冒汗,他不能替浣思打針止痛,他——是真的完了!
“你別講話,我叫人來給你打止痛針!”他說,“別再出聲!”
浣思依然在呻吟,不知她聽見他的話沒有,他按了叫人的電鈴,就焦恐地在等待,怎么來得這么慢呢?為什么還沒看見人呢?緊握著她的雙手,額頭都冒汗了。
終于有人進來,是包住頭發(fā)、戴著口罩,穿了特別白袍的護士,那是個熟練的護工,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待哲凡吩咐,她就替浣思打針。
打完針,護士望著哲凡,她當然知道他是最出名的劉哲凡醫(yī)生,她只是奇怪,打針這么簡單的事,他為什么自己不動手?哲凡全神貫注在浣思身上,他甚至忘了旁邊還有個護士。
“劉大夫——”護士輕輕叫。
哲凡一怔,這才記起還有人在,他卻是望也不望地揮一揮手,示意護士離開,他仍然望住浣思。
“就好了,很快就會不痛!彼麥厝、體貼地說,“打了針,你會好好睡一覺,醒來的時候,你就不會這么痛了,知道嗎?”
“不——哲凡!变剿妓坪踅辜庇煮@慌,“別替我打針,我挨得住,我——哲凡,你會離開嗎?會嗎?”
“放心!我不走,我一直陪著你!彼参恐f。浣思怎么如此孩子氣?就算他真是寸步不離地陪著,她總會痊愈,是不是?她總要出院。
“你別騙我,哲凡。”她喘息著,握著他的手也更用力了!澳阋欢ú荒茯_我——”
“我不騙你,睡吧!快些睡,我不騙你,我可以發(fā)誓!”他柔聲說,“快睡吧!”
“別——走,哲凡!”她低喚。然后,手漸漸松開、漸漸乏力,她終于昏睡在藥力下。
哲凡長長吁了一口氣,疲乏地靠在椅背上。這只是第一個回合,還有更多的困難、更多的掙扎奮斗跟在后面。藥物的幫助安眠只在一時,病人不能長久在藥物控制下,她會有一段困難時光,他該怎么幫她?他可——還有能力幫她?
人是奇怪的,當他全心全意地幫助地、安慰她時,他似乎已完全忘卻了自己的病痛,當松懈下來,病痛又在身體里侵蝕他,他又得全力為自己對抗病魔,他自己也不明日為什么,他能鼓勵浣思,卻無法激起自己更多的勇氣和信心,他知道怎么能醫(yī)好自己,他卻不想做、不愿做,寧愿這么挨著痛楚,承受著精神重壓。浣思痊愈后的日子是充滿希望的、是幸福的,他呢?他一無所有,他根本不需要痊愈。
他呆呆地凝望著浣思蒼白美麗的臉,那是曾經(jīng)完全屬于他,如今卻遠離他的人,在他四十五歲的生命中,他從不曾遇見過比她更美也更驕傲的女人——也許有,他卻根本不屑一看,他的心中只有浣思。他曾經(jīng)歷過十五年與她共有的十五年快樂與不快樂的回子,無論快樂與否,那確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也最燦爛的一段。他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也許他的事業(yè)心重些,他的感倩也隱藏得深些,他卻絕沒料到浣思會絕然離他而去,浣思也許認為他的冷漠傷了她的自尊和感情,然而,她的驕傲不也同樣傷了他?
也許驕傲的人真是不適合共同生活吧!當婚姻結(jié)束,當浣思離他而去,表面上他硬朗如音,完全不受絲毫影響,事實上,他已像一座被白蟻蛀空了的房屋,只要輕輕一推就倒了。他屹立了一年不倒,也因為那份與浣思不相上下的驕傲。
唉!驕傲
哲凡下意識中搖搖頭,憐惜又輕柔地用紗布抹去浣思鼻尖的汗珠。在感情上,他是個固執(zhí)的人,當他開始愛了,那愛——永不改變、永不止息,遺憾的是——沒有人明白,沒有人了解,他也絕不愿解釋。愛只是一種feeling,屬于自己的感覺,不必一定要任何人知道的,不是嗎?如用口說出來的愛,還有什么意義和價值呢?愛、feeing,應該是共鳴的。
他曾擁有過這共鳴,如今他已失去了!生命中原會不斷地得到許多東西,也會不斷失去許多東西,可惜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他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他又輕輕握往浣思纖長、細嫩的手,她雖昏睡,手掌依然溫暖,握住她的手,他像又握住了他的全世界,只是——這是不再可能的事,她在五年前已不再愛他,她現(xiàn)在已屬于正倫。
想到正倫,他心中涌上了奇異的矛盾與嫉妒,正倫是幸福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他真是幸運!只是——十二個鐘頭前正倫對他說了那些奇怪的話,正倫不惜以拳頭逼著他來醫(yī)院是為什么?陪伴浣思的應該是正倫,激起浣思生存意志的該是正倫,為什么一定要他來?他不明日,他真是不明白。
浣思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叫他的名字,浣思激動、流淚是為了他在身邊,浣思一再要求他不要離開,一直陪伴,這——怎樣不可思議?雖然他是醫(yī)生,浣思卻明知他有病,不再是個幫助病人的強者,浣思——為什么?
不多的為什么、為什么在腦中徘徊,他益發(fā)痛苦了。五年來,他和浣思雖同在臺北,卻極少有機會見面,他們之間也沒有聯(lián)系,更沒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訂婚后,他們的距離反而接近了,像現(xiàn)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間只有他們倆,他能聽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覺到浣思的體溫,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確是那么接近,然而——心靈呢?
當單獨面對昏迷的浣思時,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感情,不再關閉自己心扉,他依然愛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地愛,剛才一的沖動,他沖口而出的“傻完思”幾乎泄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覺察,否則——他將怎樣難堪?怎樣難以自處?
病房門輕晌,是護士嗎?他不理,依然握著浣思的手。專注地、深情地凝視她,屬于他的時間只有那么短,當浣思痊愈時,他將永無機會,他怎能不珍惜?
好久、好久,病房門不曾再響過,進來的人沒有出去,怎樣不懂規(guī)矩的護上?他發(fā)怒地轉(zhuǎn)回頭,看見的是倚墻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學兼老朋友。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訕訕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謝你對浣思所做的一切!”
沛文也包著頭,戴著口罩,身體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卻——是那樣奇異。
“不必謝我,你肯來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會有深意地說。
“這么晚——你不回家?”哲凡明顯地閃避。
“我睡了五小時!迸嫖膿u搖頭,“醫(yī)院里有這么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
“她醒過一陣,不痛苦了,我叫護士替她打安眠針!闭芊部翠剿家谎郏八堋獔詮、很勇敢!
“我知道她會,因為你來了!迸嫖恼鎿吹卣f。
“與我無關。”哲凡自嘲地說,“我?guī)筒涣怂,我對她已——再無意義!”
“是否有意義只有她知道。”沛文說,“她要求你來,我相信這是最好的答案。”
“她深心里一直覺得我是醫(yī)生。”哲凡說。
“那么她該要求我來陪她!迸嫖男α恕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臉色不好,“前夫”是個很刺激人的名詞。
“正倫呢?”沛文不給哲凡閃避、推據(jù)的余地!罢齻愒谑中g(shù)室外守了幾小時,又徘徊在無菌室的玻璃墻外,浣思卻從來沒要求他進來!
“你說這些——有什么用?”哲凡的聲音僵硬了,他是驕傲的,他不容許人侵犯到他的驕傲。
“你該比我更明白。”沛文輕輕一嘆,“在浣思心里,能陪伴她、能幫助她的只有你,正倫——只是玻璃墻外的人,他永遠進不來!
“什么——意思!闭芊惭劬Ρ牭煤么。
“兩個人都這么驕傲,你們——要互相折磨到何時呢?”沛文再嘆一口氣。
“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么。”哲凡漂亮的臉漲得通紅,沛文觸及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了。“事實在眼前,不由你幻想!
“幻想?”沛文不解。
“正倫是浣思的未婚夫!闭芊步K于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不會沖動地做錯事,再說,正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造成大家的誤會。”
“哲凡——唉!好吧!”沛文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第三者是無法幫上忙的,我只希望你考慮自己本身的事!
“我——”哲凡皺眉,“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我知道,我同時也知道浣思的倔強、固執(zhí)不輸于你,她卻在最后關頭同意開刀,哲凡,你要倔強到幾時?你非要拖到無可救藥嗎?”
“生命對她還有意義,她自然同意開刀,我——不同!”哲風站起來了!澳阍賱裎,我只有離開!
“你請便!”沛文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可以隨時離開,只要你狠得下心!”
“曾沛文,你——專和我過不去嗎?”哲凡叫起采。
“劉哲凡,如果要打架才能使你清醒,我愿意奉陪!”沛文毫不退步。他們是老同學、老朋友,互相熟知對方的個性,沛文不能任哲凡這樣下去。
“你說什么都沒有用!”哲凡固執(zhí)得像條牛!拔覜Q定了的事,絕不更改!”
“你真殘忍!”沛文盯著他,冷靜而有力地說,“你可是想用生命來令浣思痛苦、后悔一輩子?”
哲凡一震、臉上泛起怪異的紅暈,口罩掩不到的地方還看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是沛文講中了他的心事?他可是以生命來令浣思痛苦和后悔一輩子?
“哲凡,你若愛她,怎能這樣對她?”沛文嘆息,“何況浣思——哎!或者你自己慢慢會發(fā)現(xiàn)、會知道。”
“你別信口開河胡扯,”哲凡不能忍耐了,“我的感情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不愛任何人!”
“愛與不愛你自己清楚,我作為朋友的,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迸嫖恼\摯地說,“哲凡,你考慮,你若現(xiàn)在接受治療,你未必一定要開刀。”
“你——走吧!”哲凡深深吸一口氣,他甚至不肯再跟沛文談話!颁剿家绯烤劈c左右才會醒,你上班時再來看她好了。”
“我不回去,我在辦公室睡一下!迸嫖墓茕剿紮z查一下,又看看四周的儀器!叭绻樾尾黄鹱兓龠^三天她就能搬到普通病房,只是——這三天是痛苦難挨的。”
哲凡不出聲,緊握著自己雙手坐在那兒。
“浣思這段時間不會起變化,我讓護主來守著,你休息一下,好嗎?”沛文再說。
“不!闭芊惨豢诰芙^了!蹦阕甙!我留在這里,我不累,不要休息,有變化——我會通知你!
“哲凡——”沛文搖搖頭,轉(zhuǎn)身出去。
哲凡,哲凡為情所苦、為愛所用,為什么不肯承認呢?驕傲的人——只有吃更多的苦了。哲凡,浣思,誰能幫得了他們呢?
上帝!
早晨七點一刻,秦愷日趕到浣思開刀的醫(yī)院門口了,他是在家中窗口看見心馨離家趕公路局車,這么早,他知道她一定是去醫(yī)院,想也沒想就追著出來。可惜心馨那一班車已開走,他只得坐下一班,十分鐘之差,他相信她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
心馨拿著書包,穿著制服,她一定是預備探望過浣思之后就上學的,她真難得,做了五年鄰居,他第一次看她起得這么早,趕得這么急,母女情深,是天性。
他從公共汽車上跳下來,正預備走進醫(yī)院,一部突如其來的計程車越過正要開行的公共汽車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高大英俊卻滿頭大汗的男孩子。秦愷一看他,本能地往后一縮,躲在路邊一輛汽車的后面,他不明白,秦康,他的哥哥趕來做什么?
只見秦康一邊抹汗,一邊大步奔進醫(yī)院,他根本沒注意縮在一邊的秦愷,當他知道心馨已來醫(yī)院的,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坐計程車趕來,他心中想著昨夜的話,他答應要陪心馨的。
秦康的背影消失在醫(yī)院大門里后,沉默的秦愷才從汽車后走出來,他臉上已失去了剛才那一份熱切和歡喜。他早晨沒有課,他是誠心誠意來陪心馨和荒思,他絕沒想到會碰到秦康——他沉思一陣,臉色平靜。心中卻在交戰(zhàn),他還要進去嗎?半晌,他終干轉(zhuǎn)身悄然而退,理智打了勝仗,他不該也不能和哥哥爭。
然而秦康為什么要來,他不上班?他不陪今天要從美國飛回采的韋夢妮?他從計程車跳下來時的匆忙和焦急絕對是真的,他為心馨竟可以放棄其他更重要的事,他——不是糊涂了吧?
秦康是糊涂了嗎?他快步奔進電梯,迫不及待升上四樓,然后就直奔浣思的無菌病房。他是一心一意趕來的,他真是什么都沒注意,什么也沒想過,想來就來了,那是極自然的行動和反應。
他也絕沒看到秦愷——如果看到,他會怎么做?依然去陪心馨,或是像秦愷一樣悄然而退?總之他就是沒看見,說是天意或命中注定吧!
在無菌室的玻璃外,他一眼就看見了穿綠制服的心馨,心中涌上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歡暢,正想向前招呼,他又看見心馨身旁的一個男孩子。
戴克文!他認得出,就是那個年輕的見習醫(yī)生,心馨的新男朋友!歡暢消失了,他的腳步也停下來,原來心馨是有人陪的,原來心馨趕個大早是和戴克文約好的,原來心馨并不在意他的陪伴。秦康的興奮變成莫名其妙的酸意,他是個藏不任心事的男孩,他的臉色都變了呢!
戴克文不知道在對心馨說什么,她不往地點頭,又仰起頭來對著戴克文嬌憨地笑。秦康看不見戴克文的神情,想來那年輕醫(yī)生是得意非凡吧!
“心馨!”秦康忍不往了,他的聲言又冷又硬。
“!奏康!”心馨轉(zhuǎn)過臉,揚起一陣比陽光更燦爛的光彩!澳阍趺磥砹?”
秦康不出聲,板著臉走向他們,他看見戴克文,果然是滿足又得意地笑著,他心中更不是味兒。
“我給你們介紹,他是秦康,他是戴克文!”心馨愉快又開朗地說,“一個建筑師,一個醫(yī)生!
秦康充滿敵意地望著戴克文,卻拉不下臉來拒絕對方的握手。
“我們見過了!”戴克文是溫和的,“沒見面之前我早已從心馨口中認識了秦康。”
秦康連敷衍戴克文的心情也沒有,轉(zhuǎn)臉問心馨:
“浣思好些了嗎?”
“你看!”心馨滿臉喜色地指著玻璃墻,“無論如何——爸爸媽媽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擔心!
秦康看見玻璃墻里一幅動人的圖畫,浣思平靜地睡在病床上,她一定麻藥未過,不曾清醒,床旁邊卻是睡著在椅子上的哲凡,他坐在那兒一定好辛苦、好不舒服,然而——他的手還緊握著浣思的手。
“很難令人置信!”秦康吸一日氣。
“我來時已是這樣,戴克文說爸爸每一分鐘都在里面,一步也沒離開,”心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里面,“苦是永遠這樣——該多好!”
“哎——”旁邊的戴克文輕咳一聲,打斷了心馨的話。“我先回辦公室,下午——你記得哦!”
“放心!忘不了!”心馨用手做一個OK的樣子,笑得很甜,“你別遲到就行了!
戴克文微笑著和秦康打招呼,轉(zhuǎn)身離開。
秦康神色一點也不好,和他剛來時相差何止千里?
“你今天不上學?”他硬硬地問。
“誰說的?”心馨皺皺鼻子,“這兒我?guī)筒簧厦χ荒苷驹谕饷婵矗簧蠈W做什么?”
“和——醫(yī)生約會啊!”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和語氣卻是酸的。
“我有那么大的膽子?不考大學了嗎?”心馨笑,不承認也不否認!澳隳?不上班?不陪韋爹妮?你難得起這么早哇!”
“我以為——昨夜說好來陪你的。”秦康看她一眼,很奇怪、很特別的一眼。
“說好了?”心馨大笑,“你的話我怎么能相信?誰知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哪一句開玩笑?還有——我怕韋夢妮找我算賬!”
“心馨——”素康皺皺眉,卻說不下去。
“我的時間差不多了,要趕回學校上課,”心馨看看表,“你呢?一起走?”
他不言不語跟在她旁邊,直到離開醫(yī)院,上了計程車。
“真好,有免費計程車坐!毙能爸蓺獾卣f。
秦康心中不平靜得厲害,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見到戴克文就什么都不對,早晨的好心情已煙消云散。
“下午你——有約會?”他突然問。
“誰有約會?”心馨的眼睛睜得好圓。“約會?莫名其妙!”
“我明明聽見戴克文說的!彼环潘伞
“戴克文下午順便會來接我。”心馨若無其事,“你知道啦!免費汽車總比擠公共汽車好。”
“你們出去玩?”秦康簡直打破砂鍋問到底。
心馨眼珠兒頑皮地一轉(zhuǎn),末語先笑。
“不告訴你!”她說,“你多管閑事!”
“心馨——”秦康似有什么話說。
汽車停在北一女門側(cè),心馨推開門跳下去,根本不聽秦康要說的話。
“快去向韋夢妮報到吧,再見!”她揮著手,又跳又跑地奔回校園。
秦康呆怔半晌,心馨的一言一行簡直直接影響到他的情緒了,怎么會這樣呢?他甩甩頭,吩咐司機再開車。
夢妮今天要回臺北,她說會帶回訂婚的禮服,那么,下班之后將有一大串的忙碌了!但是——他搖搖頭,他不能任忙碌綁住他,心馨和戴克文有約會,他——他一定要知道那約會的內(nèi)容,他一定要去跟著她,他不能任心馨這么周圍亂走,又胡亂支男朋友,他一定要管。
回到辦公室不久,夢妮的電話來了,一大堆談服裝、談化妝品、談美容、談她美國帶回的訂婚禮服,不知怎的,他非但沒興趣,簡直厭惡。是他和她訂婚,不是和那些無聊的服裝、化妝品訂婚,她不明白嗎?
“喂!秦康,你怎么了?”夢妮見他全無反應,不依地在電話里叫起來,“你不舒服嗎?你怎么不說話?”
“我聽你說!”秦康振作一些,“這兩天我很累,心馨——隔壁小女孩的媽媽在醫(yī)院開刀,腦瘤,我在幫忙。”
“人家的事那么熱心做什么?我們訂婚不重要嗎?”夢妮開始不高興。
“誰說不重要?我只是累——”
“累就別來見我,”夢妮看來是真生氣了,“我飛了二三十個鐘頭都不叫累,你——我討厭看見你沒精打采的樣子!”
“別發(fā)脾氣,夢妮!彼棠椭尿湙M!耙稽c點小事,值得嗎?”
“誰叫你一開口就陰陽怪氣的累,”夢妮也軟了一些,畢竟是要訂婚的情侶。“你再累有我這么累嗎?記往!下午下班的時候到我家來。”
“下午下班的時候——”秦康一下子就想起心馨和戴克文的約會,他的反應是直接和迅速的。“不,不行——哎!我是說要晚一點來,七點鐘,我——要加班,要趕一張圖!”
夢妮在電話里沉默一陣,她可是發(fā)現(xiàn)了不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終于說,“我才去了三天,你變得簡直莫名其妙!”
“變?開玩笑,我忙、我累——”
“那你就好好休息,直到不忙不累為止!”夢妮咔地一聲掛上電話,她一定氣壞了。
秦康握著電話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怎么回事?他觸怒了夢妮?他怎能這般心神不定?他——哎!放下電話,他的心更煩、更亂,夢妮從來沒對他發(fā)過脾氣,夢妮總是依著他、順著他,夢妮怎么突然變得這么不近人倩,這么刁蠻。是每一個女孩子一旦把男孩子抓牢在手時都如此?
若是平時,他會打個電話向夢妮道歉,這原不是什么了不得大事,犯不著傷感情。但是——秦康今天就拿不起這電話,就是不想打去,他心里有個奇怪的念頭,夢妮從此不再理他,他反而輕松,這——他悚然一驚,他怎能有這種念頭、這種感覺?夢妮就將是他未婚妻了!他拿起電話,心中掠過千百個不愿意,好費力地掙扎一陣,終于放下電話。
今天他情緒不穩(wěn)定,最好是不見夢妮,免得弄僵,所有的事——明天再說吧!
有了這個決定,他整個人都輕松起來,這根本是沒什么理由的,他就輕松了。他吹著口哨想,一下班他就趕去心馨的學校門口等,他一定要看看心馨和戴克文之間有些什么!
心情輕松,一天的時間很容易就打發(fā)過去,他一直注意著手表,五點一到,他像一陣風般地沖出去,也顧不得同事們詫異的眼光了。
北一女校門還緊閉著,秦康松一口氣,還沒有放學呢!他站在正對校門處,一轉(zhuǎn)眼,看見戴克文的那部黑色小福斯車已等在那兒。
戴克文已來了?秦康下意識遇到一株榕樹下,他不想讓戴克文看見自己,他是沒有理田等在這兒的,不是嗎?戴克文才是心馨的男朋友。
五點半的時候,大群大群的女孩子從校門里擁出來,一時之間還真難認出哪一個是心馨,秦康走近幾步部看見心馨已跳上克文的車——他原是約好的。正好一輛計程車經(jīng)過,秦康攔住了跳上去!案禽v甲蟲車!”他吩咐。
司機詫異地看秦康一眼,這個男孩不像壞人啊!他終于發(fā)動馬達跟上去。
不是去醫(yī)院,不是去任何娛樂場所,克文的汽車直駛天母,天母?難道克文只是送心馨回家?
秦康沉默又固執(zhí)地一路跟著,即使回家也要跟!他一心一意注視著前面汽車里的心馨,卻忽略了自己身邊的一切,他甚至看不見另一輛亦步亦趨的計程車。
克文和心馨并不是回家,他們把汽車停在天母公園附近,就興高采烈地走進公園——啊!公園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真虧克文想得到。
奏康壓抑著全身的不對勁,也匆忙跟進公園,公園那么大,他不能失去他們的蹤跡。
克文握著心馨的手,他們不是正走在前面嗎?看他們手牽手的親熱勁兒,秦康發(fā)覺——自己竟在嫉妒了!嫉妒?他,怎么可能呢?
不管是不是嫉妒,他的臉色是愈來愈難看了,當心馨坐在秋千架上,克文努力又專心地開始推她,當她和他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開來時,秦康已忘我、激動得無法控制自己,他一步步走近心馨。
“咦!秦康?”心馨意外又不能置信地叫,笑聲一下子凝固在空中。
克文停止動作,詫異地推一推眼鏡,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漂亮又如此嫉妒的一張臉,秦康——像極了一個妒火沖天的丈夫遇到妻子和她的情人。
“秦康!”他也小聲叫。
秦康板著簡直可以說是鐵青的臉,走到心馨面前。
“跟我——回去!”他完主不看克文,燃燒著火焰的眸子逼視心馨。
“為什么?”心馨的心怦怦亂跳,又是,又是莫名其妙的震動,好像真的做錯事一般。“是媽媽——”
“跟我回去!”秦康不由分說地伸手把她從秋千架上拉起來,霸道得完全沒有道理。
“不!”心馨是個固執(zhí)又倔強的小家伙,她是吃軟不吃硬的。“你不說原因我不跟你走!”
秦康的手捏得那么緊,令她感到疼痛,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整個人仿佛燃燒起來。這一刻,他的理智已被妒火燒化了。
“誰叫你——跟他來?”他盯著她,黑眸的火焰直燒進她的心底,他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似平要吃掉她。
“秦康,”克文是理智的旁觀者,他皺皺眉,伸手欲推開秦康捏著心馨的手。“你不覺得自己不過分?你無權(quán)干涉心馨的事!”
“閉上你的嘴!”秦康咆哮著,捏緊了拳頭想打架似地,“誰要你——多管閑事?”
“我可以告你騷擾,”克文不動氣,冷靜而堅定地盯著秦康!安荒芤驗槟阕≡谛能案舯诰湍芨缮嫠男袆幼杂!”
“你——”秦康憤怒得漲紅了臉,“心馨,你跟我回去,別理這家伙!”
“為什么?為什么?”心馨目不轉(zhuǎn)睛望著秦康,小小的漂亮臉兒有一層夢般的光輝,她是嚴肅的、認真的!澳愀嬖V我,你為什么來?為什么要我走?”
“心馨——”克文在一邊叫,任何男孩子都無法忍受秦康那近乎搶奪的行為。
“沒有——理由!”秦康狼狽地掙扎著,他心中又亂又急,還有模糊的喜悅和激動,他是下了決心,他一定要帶心馨離開克文!爸灰愀一厝!”
“不,我一定要你說,”心馨一只手抓緊了秋千架,緊得幾乎發(fā)抖,秦康這樣——必有原因的,那原因?qū)λ匾、太重要,甚至比考大學更重要,她一定要知道!澳悴徽f——我不走!”
秦康開始喘息,捏著心馨手臂的手也開始發(fā)顫,天!叫他說什么?他根本沒有話說,他來了,他要帶心馨走,他不喜歡看見她和克文在一起!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叫他說什么?
“我——討厭他!”秦康終于指著克文叫,“我討厭他,我不要你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是朋友!”心馨全心全意在秦康身上,她說克文,卻是一眼也不望他!澳銢]有理由討厭我的朋友,你沒有理由不要我跟他在一起!
“我討厭,這就是理由!”他高聲怪叫起來,“走!立刻跟我走!”
“不——”心馨倔強地反抗,抓緊了秋千就是不放手!安,我不跟你回去,你——莫名其妙!”
秦康的臉變了,變得好難看、好陰森,這簡直就不像平日他的神色,他總是開朗、快樂的。
“你——一定不肯跟我回去?”秦康沉著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不!”心馨的固執(zhí)也莫名其妙,秦康不說原因,她就是不走!坝憛捒宋摹保@算什么理由呢?“我不跟你走!你——沒有理田管我的事!”
“劉心馨,”秦康用力摔開了她的手,心馨的倔強與固執(zhí)傷他,心馨不跟他走,他覺得在克文面前大大丟了臉,那是他不能忍受的!霸瓉砟恪@樣沒民心,你——你會后悔!”
“不,”心馨傲然地一揚頭。她只是和秦康斗氣,真話!她根本沒考慮克文,她不肯屈服在秦康的霸道上,何況她心中還有亂七八糟的矛盾、嫉妒,對夢妮。“我永不后悔,你根本——神經(jīng)。
“劉心馨——”秦康指著她,好半天都說不出話,對著那張漂亮、純真又稚氣的臉兒,他的心痛得無法收拾。尤其那站在一邊的克文,仿佛是一個大諷刺,一串受不了的嘲笑。他的臉變紅又變白,終于,一咬牙轉(zhuǎn)身離去。
他沖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瘋狂,幾乎撞上站在前面的一個人身上,他閃開一步,連說“對不起”的心情都沒有,仍是向前沖。再走兩步,他停了下來,并——慢慢地、震驚地、不能置信地轉(zhuǎn)回身,剛才那幾乎被他撞著的人是誰?那么眼熟,那么——天!怎么回事?夢妮!真是她?她怎么會在這兒?
“夢妮——”一剎那間,原本集中在頭上的血一下子降到腳底,整個人仿佛掉進冰窖。
穿著最新時裝的夢妮冷冷地望住他,嘴角扯動,露出一個好刺人的微笑。
“在這兒加班畫圖是特別精彩的!”她說。
“夢妮,我——”秦康簡直無話可說——奇怪的是,他竟也不想解釋什么。
“花言巧語就別說了,”夢妮是相當厲害的角色,她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安皇悄泸_了我,就是我蠢,我已清楚了一切!”
“清楚——也好,”秦康吸一口氣,再面對著夢妮,他心中涌上無比的厭惡,他將和她訂婚?不!不!他要及時抽身,懸崖勒馬!懊獾梦以傧蚰憬忉專
他在說漂亮話,其實——有什么可解釋的?根本沒有事,他只是不能再忍受她而已!
“說得好!不愧是大情人秦康!”夢妮冷笑,突然一巴掌拍在他臉上,旋風似地轉(zhuǎn)身沖出了公園。
秦康呆怔地摸著臉,站立一會兒,也自離去,他甚至沒有回頭再望心馨——她看見一切的,是吧!
夢妮的一巴掌打醒了他,他開始想到一件事,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行動,心馨說有原因,是有原因的,對嗎?他開始有些明白,然而——太遲了,遲得已無法挽回,心馨——竟不肯跟他回去,心馨和戴克文——
他深深吸一口氣,原采他心中——是這樣的,他被人稱為大情人,怎樣的大情人?天大的笑話。
走出天 “她——在哪里?”秦愷的聲音也不平靜了。
“誰知道!在天邊,在海角,在地的盡頭,”秦康搖頭,“總之,她不肯跟我回來!”
“我去找她!”秦愷轉(zhuǎn)身就走。
“回來,氫愷!”秦康怪叫,“我不許你替我做任何事,錯了——就讓它錯到底!”
秦愷背著秦康,看不見他的神色。
“既知道錯,就不該再這么驕傲,”他慢慢說,“事情——或許不是你所想象的!
“我親眼目睹,我親身經(jīng)歷,她和戴克文——”秦康說不下去。她和戴克文怎樣呢?他并沒看見,他不知道。
他們怎樣呢?
心馨呆怔地站在秋千架前,目送著秦康踉蹌離開,夢妮的那一巴掌仿佛打在她臉上,她痛,秦康和夢妮——哎!他就那么走了,他連頭都不再回,他真的生她的氣了?是不是?是不是?她為什么要拒絕和他一起回去?她為什么要這樣倔強、固執(zhí)?她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她的失魂落魄全看在克文眼里,克文思索一下,他是理智的醫(yī)生,他是善良的年輕人,他對自己微笑一下,或者——他該早十年認識心馨才對,現(xiàn)在太遲了,他根本無法打進她的心靈。旁觀者清,讓他盡點力吧!
“你很后悔,是嗎?”他溫和不帶刺地問。
“他——他一定在恨我了!”心馨的聲音里有哭意。
“沒有愛哪來的恨?”克文微笑,“心馨,我相信你和他之間有點誤會,為什么不肯講清楚?”
“不是我的誤會——”心馨還是望著公園的門,秦康早已不見蹤跡。“你看——他和韋夢妮才有誤會!”
“我相信他并不在乎韋夢妮的誤會,”克文還是微笑,“他一定很難過,你不肯跟他回去!
“我——我——”心馨委屈得紅了眼圈,“他先莫名其妙地兇,而且他說討厭你——”
“我是有點討厭,他兇得有道理!笨宋恼f,“心馨,回去看看,好不好?”
“不——”心馨想也不想地搖頭。
“這么驕傲,”克文了解地望著她,“再這么下去,我怕你真會后悔一輩子哦!”
“你——”心馨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來,我送你回去!笨宋氖巧企w人意的,“我想——他一定喜歡見到你。”
“但是——但是——我應當陪你休假的。”她歉然地望著他,“你一直那么辛苦地特別照顧媽媽!
“現(xiàn)在不需要了,”克文一點也不在意,他是個度量很大的男孩子。“劉哲凡醫(yī)生陪著她豈不更好。”
“那——我們現(xiàn)在回去?”心馨急切得天真。
“還等什么呢?”克文微笑地握住她的手。
他們快步走出公園,心馨很是心急又在強忍,她不想表示得不明顯,她是女孩子哦!
“戴克文,你是個很好的朋友!彼鲃诱以掝}。
“能做你很好的朋友我也高興,”他坦率而真誠,“我喜歡你笑,喜歡你快樂,雖然我曾經(jīng)希望能向你證實婚姻和醫(yī)生是沒有抵觸的,現(xiàn)在——沒機會了,不過——我更希望劉哲凡醫(yī)生自己來向你證明!
心馨眨眨眼,似懂非懂,證明婚姻和醫(yī)生——算了,別研究了,反正是一句聽得很開心的好話就行了。
“戴克文,你說——秦康會原諒我嗎?”她仰起頭,小臉兒可愛極了。
“他不原諒你,你就原諒他吧!”他笑,“這件事,總該有一個人要讓步的!
“好!我聽你的話!”心馨立刻快樂起來。
她本是個快樂的女孩,不是嗎?母公園,家就在前面不遠處,他竟舉步維艱,心里的疼痛簡直無法忍受,他是世界上第一號傻瓜,他——他——竟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他親手把所有的事弄得一團糟,他只有接受這結(jié)果!只有接受。
心馨還在公園和克文蕩秋千,克文那笑容、那快樂——秦康快要爆炸了,他怎能——怎能不嫉妒呢?他現(xiàn)在已清楚明白,他是嫉妒。
終于回到家里,終于到家了,他推開門,失魂落魄地直走進臥室,晃眼中,是秦愷驚愕的臉。
他坐在床沿,木然望著窗外——窗外沒有心馨,她和那個年輕的醫(yī)生在蕩秋千——
“哥哥,”秦愷跟進來了。“你的臉色很難看,你不舒服?發(fā)生了什么事?”
泰康抬起頭看他一眼,突然不正常地大笑起來。
“你知道嗎?秦愷,我是一個大傻瓜,我做了一件無可挽回的大錯事,你知道嗎?”他說。
“我不明白,哥哥。”秦愷皺眉。秦康怎么了?
“劉心馨——不肯跟我回來!”秦康的臉色黯下去。
心馨?秦愷心中巨震,他已明白,他真的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