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正好眠,可不知怎地,她老覺得自個兒睡得不安穩。
有人在推她!好粗魯……微柘什么時候變得這般粗魯了?她的骨頭都快被她搖散了。
“微柘,等等嘛……”巧葵迷迷糊糊地道。
讓她再睡一會兒嘛,反正又沒事做,要她一大早起來作啥呢?
天天爬到樓臺上做白日夢也是挺辛苦的,微柘應該要體諒她這個沒人要的貼侍,天天得為了找些無聊事做煞費苦心;到了晚上,該是早早讓她入夢,到了天亮,該是讓她多窩一個時辰再喚醒她嘛。
近年關,細雪如銀針般飄落,點點雪花落在窗臺外的梅樹上頭,冷冽的香氣硬逼著她入夢不醒。
正好眠呢,不要吵她嘛……
可,推著她肩頭的人卻對她的請求置若罔聞,益發使勁,逼得她不禁微惱地擰起眉頭。
“微柘,你把早膳放著就好,我待會兒再吃……”她氣惱地道。
微柘怎會這般不解她的性子,見她睡得正香甜,何必吵她呢?
真是的!好歹有十一年的交情了,她該是懂的呀……
“好個福大的貼侍,居然連早膳也要動用我的貼侍送進房里!我懷疑你根本不是貼侍,而是專會差使人的大小姐!
帶著戲謔意味的嗓音,仿若冰雪般一古腦兒地落在她暖暖的被子里,盡管神智不甚清醒,她卻已自動彈坐起身。
眨了眨惺忪水眸,巧葵瞪著一臉陰鷙的君從三,不由得縮到床角。
“三少……”她在發夢嗎?
不對,眼前的男人真的是三少,而且……她好冷喔!
斂眼一瞧,發覺身上的被子掉了,她想將之拉起,卻見他凌厲的目光似箭般射來,她不得不扁嘴放手。
天氣真的很冷嘛……她不過是多窩了一下,犯得著這么生氣嗎?
“微柘押船北上了!彼肷尾诺。
“哦!睂α!幾乎每個月微柘都會押船送木材到汴州去。
“我待會兒要去收田賦。”
“哦!蓖低荡蛄藗呵欠,巧葵勉強睜開又酸又澀的眼。
聽她這般答復,君從三不悅地雙手環胸,幽黑魅眸直瞪著只有六分清醒的她。
“就這樣?”“嗄?”不然哩?
以往微柘押船北上,三少也不曾找過她呀!不論他要做什么事都不曾喚她一聲,現下同她這樣說……作啥呀?
“是誰說要替我分憂解勞的?”他的聲音冷硬,是發怒的征兆。
巧葵用力攢緊眉頭,細細分析他話中的意思,突然擊掌!叭!你是要我陪著你一道去嗎?”
“這是你的本分!”他怒斥。
誰需要她作陪?她搞錯自己的身份了吧?
“是。”他的怒喝仿若一桶當頭淋下的冬雪,教她霎時清醒,趕緊跳下床。
可不是?她怎會把這事兒給忘了?
都怪三少,他向來是不睬她的,誰知道他昨兒個說要考慮,今兒個便要拖著她去收田賦……她該感到開心嗎?
“還不快些,你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見她跳下床榻便杵在一旁發愣,他沒好氣地放聲怒斥,隨即轉身走出她的房間。
巧葵抬眼睇著他的背影,見他替她帶上了門,不知怎地,竟緩緩地扯出甜笑。
這樣也挺不錯的,否則天天吃喝玩樂外加吹冷風,她也是挺累的……現下就先這么著吧!
***
外頭雖無大雪暴雨,可颼颼冷風卻快要刮進骨頭里。
巧葵小跑步地跟在君從三身后,二人在城外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無論停了多少次、走了多少戶,她始終不解。
不解什么?
方才收了幾戶田賦,可三少收的金額都不同,教她大起疑心……雖說,她不曾在冬令時陪著二少在外頭收田賦,可她知道田賦應該是每一戶都一樣,怎會相差如此之大?
離開剛收完田賦的人家,巧葵偏著螓首想破頭也想不出緣由,她索性往前跑上幾步嚷道“三少!為何每一戶的田賦都不一樣,是不是你從中拿了好處,然后……”
眼前的男子突地停下腳步,她一時反應不及,結結實實地撞上他的背,疼得她連話都說不出口。
“你這蠢奴才!”他不禁怒聲斥道。
“三少……”倘若她又說錯話了,就大人有大量地別同她計較嘛,反正又不是頭一回了,他應該習慣了吧?
“在來的路上,我不是同你說過了嗎,”他沒好氣地提醒。
“嗄?”有嗎?
她那時還不太清醒,可能……聽漏了。
“怎會連這種事也要我一說再說”他乏力地瞪了她一眼,隨即快步往前走。“不是同你說過了,得分田地大小、土地貧瘠肥沃、種植谷類、人丁多寡,再決定田賦要收多少嗎?”
她就非得說些沒腦筋的話傷他嗎?
“哦……”她好像有點印象。
對了!要不然就不公平了……說得對極了。
“三少,對不住,我一時嘴快……”她扁了扁嘴,走在他身后,快步跟上。
“哼!那八成是你的肺腑之言吧!彼^也不回地道。
真搞不清楚她那腦袋到底是什么做的,怎會笨到這種地步!在她眼里,八成只有不二那笨蛋才是真正的清廉,而他就像專門壓榨他人的奸商,甚至還不忘中飽私囊。
有啥法子?他又不像不二那笨蛋只會寵她……正如義父說的,太過剛直的人總是惹人嫌,唯有瘋癲的不二獨受義父青睞,連到長安也不忘帶他一道上路,更不忘替他牽成姻緣。
一樣都是教他給撿回來的,為何際遇卻相差如此之大?
他們這些被丟在廣陵的義子,不只被放任著自生自滅,每年還得擠出大筆銀兩供他老人家花用……
“三少,我只是說錯話了嘛!
耳邊突地傳來她愧疚不已的道歉,他微挑起眉,冷聲道:“你不過是直話直說,有什么錯?”
聽他這么說,她的心不由得往下沉,加快腳步跑到他身旁,她小小聲地道:“三少!我失言了、我說錯話了,你罰我吧……”是她的錯,她沒道理不承認,況且她要是不認錯,到時候他肯定又說是二少教壞她了。
君從三覷了她一眼,哂笑道:“倒是知道自個兒的分寸了!彼矔J錯?
“三少……”她扁起嘴央求。
君從三再睇了她一眼,隨即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然而方才的惱怒卻在剎那間消失了大半,可……他不會好心地告訴她。
“三少,等等我!
“我不等你!本龔娜^也不回地道。
“三少……”打她起床至今,這一雙腿都沒怎么歇息,現下讓她歇一會兒,算是過分的要求嗎?
就算她說錯話了,可他也不能這樣罰她呀!再說,都過了晌午她還沒用膳耶……她養尊處優的肚子喊餓啊!
“你待會兒想不想吃香喝辣?”他的步調依舊沒放緩。
“咦?”她在后頭追趕得辛苦,盡管有點無法置信,可是怕他反悔,她連忙應了聲:“要!”
怎能不要哩?她會哭的。
只是,他怎會突地說到這事兒了?他不是在生她的氣嗎?怎會想要帶她去吃香喝辣?
以往,好似也不曾聽說他帶微柘去吃香喝辣……
“那就快些。只剩下最后一戶了!
“哦!
她笑得水眸微彎,腳步也顯得輕盈不少,卻突地發覺天上不斷飄下細雨;她趕忙撐起一直拿在手上的油傘,小心翼翼地不讓半點雨絲襲上他的身子。
君從三側眼瞪她,教她一頭霧水地眨了眨眼。
“怎么了?”見他那雙凌厲的眸子緊瞅著自個兒,她不禁有點膽怯地問。
她什么話都沒說,不可能又說錯話了吧?再者,她替他撐傘,這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對……可他正瞪著她,卻是事實。
嗚嗚……三少的脾氣真的很難捉摸。
“三少?”見他惱怒地推開油傘,快步往前一躍,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隨即不見蹤影,她不禁傻愣地對著空氣喚他。
她又做錯什么了?
難不成三少是嫌她撐傘撐得太慢?可她已經盡量快了……怎么自顧自的跑了,她該怎么辦?
不對!她的美食佳肴哩?
她到底又是哪里得罪他了?他的性子比入冬的氣候還要教人難以捉摸……
***
坐在西院大廳內,巧葵一邊打盹、一邊努力打起精神。
她真的不知道三少究竟是上哪兒去了;可現下微柘不在,她好歹也要擔起貼侍的責任,負責守門。
她從沒守過門,不知道自個兒到底要不要等他,可……早過了掌燈時分,主子尚未回來,身為貼侍的她,總不好早早就寢吧?
但……他到底回不回來啊?
二少以往常常徹夜不歸,倘若三少也同他一般,她在這兒等,豈不是像個傻子?況且,一旦人夜天候又凍了幾分,大廳又沒起個火盆,坐在這兒耗著,可真是一種折磨。
到底該不該再等下去?
已經是二更天了,說不準三少根本不打算回來,她干脆回房窩被子……可,若是他回來卻發覺她沒等他,到時候又拿二少拐彎抹角地罵她,難受的人還不是她。
唉!摸不透啊,好久以前就摸不透三少的性子,可她也沒打算要摸清楚他的性子,只不過現下主子換人了,她再不愿意也不行。
真是不懂他突地離去是為了什么……
好倦哪……先睡片刻好了,她的眼睛酸澀得快要睜不開了。
心念一定,她合上的眼便不愿再睜開了,索性往旁邊的茶幾一趴,連腳都縮到椅子上溫暖有點發凍的身子,安心地打起盹來,壓根兒沒發覺有道身影已悄悄來到她身旁。
“誰準你在這兒睡的?”毫無預警的暴怒聲,毫不客氣地在她耳邊響起。
巧葵驀然驚醒,仿若驚弓之鳥往前一跳,直往君從三撞去;不過她沒將他撞倒,反而撞進了他冰涼的懷里,教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三少?”她干笑著,很識相地往后退了一步。
怪怪!方才好似有什么東西刷過她的唇……既干澀又冰冷,八成是三少身上的襖子吧,手工真差,磨得她的唇有些發疼!斑@是什么天氣?你居然沒起火盆便在這兒打盹,你該不會打算將自個兒的腦袋凍成雪塊吧?你還嫌自個兒不夠笨嗎?”君從三冷睇著她有些發白的唇。
“我……我在等你。”她囁嚅著。
早知道就不等了,無端招來一頓臭罵。
“有什么好等的?難不成沒了你守門,我會找不到自個兒的房間嗎?我又不是你家的蠢二少!”他沒好氣地吼道。
“二少不蠢,三少……你別老是這般說他嘛!北M管沒有血緣關系,可他們好歹是義兄弟,何必一開口便這般傷人,全然不留情面?
“怎么?罵你的主子,傷著你的心了?”他哂笑道!岸喽嗌偕!焙么跏撬藕蛄耸嗄甑闹髯樱m說她沒怎么盡到貼侍的責任,可二少待她極好,做人總是要感恩圖報嘛。
“你倒是挺忠心的……”他不客氣地啐了一聲!翱上У氖,你家主子不領你的情,已在長安成家立業了!”
“三少……為何你對二少這般厭惡?”還連帶地討厭她。
君從三瞅著她一頭霧水的神情,更加氣惱!皡拹阂粋人還需要理由嗎?”他就是討厭他,成不成?
“那……三少又是為何厭惡我?”其實,她也知道自個兒沒權利這般質問主子,可她就是想知道嘛……無端端地讓人厭惡,她心里也不好受呀。
“我何時說我厭惡你來著?”他努力地壓下怒火。
這丫頭真是來磨他的性子的,她總是可以輕易地在他的心底點燃一把難以熄滅的火。
“你嘴上沒說,可……”她再蠢,也會發覺不對勁啊!熬拖窠裉炷阏f要收田賦,下雨了我替你撐傘,你卻二話不說地走了,還說什么收完最后一戶要帶我去吃香的、喝辣的……”結果,她只嘗到滿口冰雨寒風。
“你既然知道我要收最后一戶,為何沒跟上?”他別過臉去,偏偏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我又不知道最后一戶在哪兒……”她也想過要追啊,可她又不知道地方在哪兒。
“要出門前,我不是有拿冊子給你瞧過嗎?”他咬著牙怒問!斑?”有嗎?
“我要你看清楚上頭每一戶要收取的田賦,要你看清楚每一戶人家在何方,結果你……”簡直是蠢得令人匪夷所思……她到底在想什么?“我……”
“瞧瞧你家主子把你寵成什么樣子了!田賦之事全是你家主子在處理的,跟在他身旁的你,怎會一點都不懂?”他真是受夠了!澳慊胤堪!沒事就待在房里,我會差人替你送早膳過去,我和你家主子一樣待你像個千金小姐,你回去吧!”
早知道她一竅不通,早知道她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可他就是氣,氣到幾乎無法自持。
然,他氣的到底是哪一點只有他最清楚……繞了一大圈,他最氣的是自個兒!不愿承認的是……不二對她果真疼惜,而她更是習慣了不二的疼惜;兩人之間壓根兒不似主子和貼侍,說是夫妻似乎還貼切些……
混蛋!管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他何必這么氣?
可,他就是氣,氣自個兒何必多管閑事!放任她自生自滅不就得了?何必硬逼著自個兒像不二那般寵溺她?
一個是君不二,一個是君從三,他何必擺在一塊兒比較?
就像今兒個,倘若不是他說要帶她去吃香喝辣,她會那般好心地替他打傘,甚至把傘都讓給了他,盡管淋濕了自個兒都無所謂?
只要有人待她好,她便能輕易地對人推心置腹?
笨女人!難不成她只要有得吃喝便已足夠?她未免太容易被收買了吧!
然而最蠢的人卻是他……不過是聽了她的軟聲央求,他便忍不住想帶她上酒樓……這是她與生俱來的魔力,還是他變蠢了?“三少……”她一頭霧水地瞪著他。
真的犯得著這般惱火嗎?早知道會惹得他這般不快,她會乖乖地閉上嘴……不不不!她應該要更聰明一些,打一開始就別守門……
“還不回房!”他怒聲咆哮,長指指向外頭的小徑。
“是!
微柘……嗚嗚,你到底還要多久才會回來啊?她真的摸不清楚三少的性子,更不可能知道他到底在氣惱什么……她只知道自個兒往后的日子鐵定會很難過,說不準就算微柘回來了,她一樣沒有好日子過……
見她一臉委屈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通往東院的小徑,他的眉頭不由得緊緊攏起,惱火地坐在一旁。
蠢女人!真是蠢得教他不知道該怎么罵她。
天候這般凍,她居然坐在這兒等他……該不會是不二留下的規矩吧?哼!她還真是忠心,而不二更是比他知道怎么擄獲人心……
是啊!他永遠都沒有辦法像不二那般收買到她的心。
君從三微惱地欽下深沉的黑眸,長指掠過溫熱的唇,眉擰得更緊了。
不過是一個不經意的吻,也能教他這般雀躍,他簡直是……病入膏盲、藥石罔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