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
宅子東邊的院落樓臺上,不斷地傳來翻身的窸窣聲響,亦傳來古怪的低咒聲。
“混蛋!”幾回輾轉,君還四終究忍遏不住地起身,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大罵一句;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漆黑無人的房里,一頭灰黑黃交錯的頭發披散在肩上,兇惡的眼眸暗蘊著教人不敢欺近的光痕,隱隱約約可見腥紅的血絲占滿他的眼。
睡不著?他居然睡不著?
“關我什么事!”君還四惱火地仰天狂嘯。
她上哪兒去,和誰在一塊兒,那都是她私人的事,他充其量是她的老板,哪里管得著她?
就算她打算徹夜不歸,那也是她的事。
他生氣是因為她拋下他,教自個兒難堪,遂他生她的氣、遂他不想要見著她;然而,都說不想見她,又為何要淺櫻傳話,要她回大宅用膳?
為什么?他不懂,不懂自個兒為何會為了這么一丁點兒的小事而發火。
義父老要他收斂性子,遂打小時候起,知曉他對針線活兒有興致時,便要他像個小姑娘拿針線東繡西繡,圖的不過是要他修修性子?商鞎缘,像他身形這般魁梧,面相這般兇惡的男人,拿起小小的繡花針,那模樣看起來,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最后針線活兒成了他專精的手藝,然性子似乎也沒收斂多少。
只要一不順他意,脾氣依舊控制不了,但火氣也消逝得挺快。照道理說,他這個人向來不拘小節,一件事很難擱在他的心里太久,不管是喜怒也好,哀樂也罷,很難在他心中逗留太久。
但這一口,很久了,從晌午一直擱到現下,只要一想起她那一雙專注的眼直盯著川流不息的人潮,不知怎地,他的心就惱得很。
很惱、很惱,比當初不二那家伙取笑他喜愛女紅還惱。
已經很久沒這么煩過,記得當初基于可憐而收留綠繡時,好似沒多久,她就干了什么教他生怒的事,只是現下想不起來了。
而那時,他以避嫌為由,將她趕到廠子里;現下,他只要如法炮制即可,就待絲造大會結束,到時候,他便可以恢復到原本的平靜。
三年來,他和她之間始終維持著最舒服的距離。他在外頭忙著,而她就看著廠子,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兩個人各司其職,可以說是沒有沖突;而這一回會偶然碰在一塊兒,則是起緣于絲造大會。
原本是因為他想要再瞧瞧她的繡工,誰要她進廠子之后便再也沒繡過任何東西,教他念念不忘,另一方面是他不想要埋沒她的繡工。
誰知道他竟會因此而傷了手,繼而發生一連串的事?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讓她吹皺了心湖,教他整個人都煩躁起來。
煩躁什么來著?怎會無端端煩得睡不著覺?
君還四兩道濃眉緊緊地攏起,目光順著地上的光痕,他兇惡的大眼直睇著窗外,望著長廊微亮的燈火。
對了,就是那盞燈教他睡不著的!
淺櫻向來會幫他吹熄那盞礙眼的燈,不過今兒個居然忘了。無妨,他找到癥結,一切就好辦了。
只見他輕捻著指頭,運氣往窗外那盞燈彈去,氣勁破窗而去,不偏不倚地彈熄了燈,他略微得意地淺勾笑意,然而卻聽到外頭傳來哎呀一聲,教他不由得蹙緊眉,起身往外走去。
***
“燈怎么沒來由的就熄了?”綠繡抬眼望著已熄滅的燈!熬退阌酗L,也有罩子罩著,怎么熄的?”
她直盯著暗黑的燈罩思忖著,此時憑藉著月光,她卻感覺有道模糊的影子朝自己逼近,她驀地回身,見著一個披頭散發、一臉兇惡泛著肅殺之氣的人,嚇得她瞪大眼倒退數步。她驚懼地吼著:“有鬼!”
“誰是鬼啊!”君還四朝她的耳邊暴吼。
老六才是鬼,他君還四可是人,只不過是長得兇惡些……是男人都該要有張不怒而威的皮相,她真是不懂得欣賞,實在太失禮了。
躲在角落里作啥?她以為她抱頭躲在角落,鬼就瞧不見她了嗎?
聽及熟悉的咆哮聲,綠繡猛地睜眼定睛一瞧,確定是他之后才拍了拍胸口,大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老板啊!”嚇死她了。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他真的長得像鬼嗎?下回非得介紹老六給她認識不可,教她瞧瞧鬼的真正模樣!
“沒、沒!彼u著手,笑得有幾分心虛。
呵呵,老板有兩顆長長的虎牙,乍看之下,幾乎以為他長了獠牙哩!
他冷眼睇著她,沒好氣地走到渡廊邊上,冷聲的問:“你怎會跑來這兒?”她不是很怕冷嗎?大半夜的,她跑到這兒是來吹風的嗎?
“沒,只覺得今兒個的夜色挺美的!彼叩剿砼。
實際上她是想要同他道歉,只是不得其門而入,找不著機會,就只好在外頭晃啊晃的。
“這樣也美?”君還四不禁愣了一會兒。
一旦入夜,蘇州城里便是濃霧匿城,只要她再離他幾步遠,他絕對瞧不見她;這種夜色,哪里美來著?
“很美,什么東西映入眼底都有幾分朦朧,相當夢幻迷人!本G繡向前幾步,手里掬起濃濃飄忽的霧,卻只殘留一手冰涼的濕意,然而她卻不死心地又重掬了一次。
看在君還四的眼里,她活似在玩。
不過,眼前深處濃霧中的她,籠罩在一片虛幻中,讓她一身月牙白般的胡服,好似快要融入濃霧之中,他眨了眨眼,覺得她仿佛快要被攝入白蒙蒙的深處,好似快要消失在一片朦朧夜色中……
“過來,你該不會是想要染病吧?”君還四一個箭步踏出,霸道地將她撈回懷里,心頭狂顫不己。
綠繡驚詫地貼在他的胸膛上,兩人緊密得沒有半點空隙,而這扎實的懷抱讓她聽見他有些失序的心跳。綠繡不解地想要詢問他,卻發覺肩上有股力道硬生生地將她推開,兩人隨即又拉出些許的距離,只見他隨即轉過身去,瞧也不瞧她一眼。
“老板?”她輕喚一聲。
仿若曇花一現般的短暫,她幾乎錯以為他對她有意……但怎么可能呢?
“回去睡吧!本四粗啞地道。
綠繡定定的望著他的背影,沒再多說什么,輕應一聲、踩著小碎步從他身旁走過,隱入漆黑的渡廊底端。
“簡直是天地不容!”他低聲啞前。
因為月光幾乎都教濃霧給這去了光線,教她沒看見他兇惡的臉上居然閃過一絲緋紅,而暴戾的大眼里有抹不知所措……
***
多日之后。
那丫頭該不會又跑去睡吧?
如往常,整座廠子都找不到人時,君還四依照慣例來到水榭廂房,今兒個他直接把敲門的步驟給省了,直接推門進去。
果真如他所猜想的一般,床幔是放下的。
今天外頭正飄著雪,她會窩著不動,他一點都不意外,因為這三年來,她都是這么窩混過去的。
唉!這丫頭……天候越凍,她是越不想動,動不動就撲到床榻上,窩在被子里虛度。
只是,不知她要拿去參加絲造大會比試的披風到底進行得如何,一連三天沒再碰見她,而近日他的手傷好了些,便到鋪子里去忙,雖遇不著她的人,但也做得緊迫盯人了。可誰知道他不找她,她就不會找他……
他也不想找她呀,畢竟那一晚的古怪悸動還殘留在他的心底,他怕一見著她,他的心又開始作怪,無端端地教他煩躁。
可今兒個,是不得不來。
因為時候不多了,眼看著絲造大會已經逼近,他擔心她的披風到底是進行到哪里了。
對,他找她,向來是為了公事而來。
可不是嗎?倘若不是為了公事,會是為了哪樁?
盡管天候很冷,盡管外頭正飄著薄雪,盡管知道她極怕冷,但他還是得要公事公辦,大不了,他幫她升盆火去寒好了。
“綠繡,該起身了!本四大剌剌地拉開床幔,卻愣在床邊。
不是因為他見著了不該瞧的東西!反正她向來都是整裝入睡的,而是他一掀開床幔,竟沒瞧見人。
“人呢?”他心頭猛地一緊,像是教人掐住了喉頭。
瞪大眼,他的腦海中突地翻飛出那一晚她幾乎融入濃霧中的畫面,剎那間血液逆流,教他霎時站不住腳步,往旁邊的柜子一跌。
他傻愣地跌坐在地,好半晌才突地拍額大笑。
啐!他在胡思亂想些什么?不在房里,又不代表她不在廠子里,就算她真的不在廠子里,也不代表她不見了,不是嗎?
就算綠繡真的不見了,這也沒什么,頂多是氣惱她不告而別罷了。
真是這樣嗎?他頂多氣惱她的不告而別而已嗎?他的心思似乎沒有這般單純,似乎不能夠這般輕描淡寫略過的。
他陷入沉思,又猛地搖了搖頭,不準自個兒再胡思亂想。他想要靠著柜子站起身,卻不小心撞開了柜子,里頭掉出一件藏青色的披風,他連忙拾起,瞇起黑眸睇著披風上頭繡上的鷹隼。
難不成這就是她這一回要繳送絲造大會的披風?
果真如他所料,這深深淺淺,仿若是山水潑墨書的繡法,已三年不見,現下一見,真是一絕!
他像是極度愛戀般地撫上這像是絲綢般的繡樣,卻猛地發覺——
“這絲……”怎么觸摸起來像是她的頭發?
這絲滑細膩的觸覺,就如他前幾天摸上的頭發一般,那日的觸感幾乎還殘留在指尖上,他不會錯認的,但……以發代絲?有這等繡法?
他蹙眉思忖著,隨即將披風再塞回柜子里,起身撣了撣有點發皺的袍子,有點恍神地走到外頭。
她的頭發,短了不少。
披風上頭的繡線不少,但是色線有深有淺,可都算是黑色,若說鷹隼是用她的發絲繡出形態的,他也不會太意外。
發繡……真虧她想得出這法子,無怪乎,不管他怎么做,都繡不出像她這般的味道。
然而,拿自個兒的頭發去繡,這……會不會太暴殄天物,她怎么舍得?
唉,現下又不是想這東西的時候,眼前最重要的是,得趕緊找著她!
她不在房里,不在廠子里,她到底是上哪兒去了?
“四少!
在通往染坊的長廊上,淺櫻與君還四擦身而過,輕喚了他一聲,發覺他沒有半點反應,她不禁又跟在后頭。
“四少,你要上哪兒去?”她的聲音不禁又大了一點。
“淺櫻?”君還四微詫地停下腳步,見她跑到跟前,他忙問:“你有沒有瞧見綠繡?”
“綠繡?”這是什么狀況?前幾天不是還惱得和她避不見面,怎么現下又急著要找她?“四少,是出了什么事嗎?”
“我問你,有沒有看到她?”君還四生氣地吼道。
她沒瞧見他很急嗎?他急著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用自個兒的頭發代替絲線。
“我方才在外頭瞧見她!睖\櫻掏了掏有點發疼的耳朵。
“外頭?”他驚訝地道。
淺櫻眨了眨眼!皩Π 彼娴脑谕忸^瞧見她了呀。
“今兒個飄雪,她會外出?”怎么可能?
“真的,我在外頭酒樓瞧見她,而且還不只她一個人,還有一個像是塞外民族的男人。”
君還四不由得瞪大眼。
怎么可能?她不是蘇州人氏,她幾乎是跟隨著織造廠在這兒扎根的,一年到頭幾乎都待在廠子里,她哪里有時間到外頭結交外族友人?
況且,今兒個飄雪,她不是最怕冷的嗎?
淺櫻盯著他的反應,微微地挑起眉。“四少,你……是不是在吃味?”話落,她趕緊搗上耳朵。
聞言,君還四一雙暴瞪的黑眸仿若火焰般地燒了過去。
她搗在耳朵上的手抖個沒完,然而等了好半晌,卻依舊沒聽到他震耳欲望的咆哮聲,教她不解地放下手。
“四少?”她試探地問道。
這是怎么了?四少應該會大聲吼叫才對,怎么靜成這樣?
他瞪若銅鈴的黑眸印上淺櫻不解的眉眼,然而他的腦海里卻不斷地翻飛著綠繡的身影,從三年前初見面的那一天,飛掠到現下,飛掠到三天前的那個晚上仿若快消失的她……
***
“淺櫻?”君還四突地淡道。
“是!彼毓П鼐吹伛雎犞。
“你記得……那時候,我說為了要避嫌,遂在廠子里設了個水榭,要綠繡往后在水榭待下。那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嗎?”他有幾分呆滯地道。
“咦?”盡管心里不解,淺櫻還是據實以告:“那時候是因為四少老是纏著要問她繡法,問到日日夜夜都纏住她不放,府里有下人在竊竊私語,所以你便決定讓她到水榭去,以斷人口舌!
“是嗎?”果真如他所料,他確實遺忘了一小部分的事……可是淺櫻說得不是很正確,事實的真相只有他知道。他想起來了,只是他不愿意承認,才說服自個兒遺忘的。
包容她的貪睡,不悅何公子的調戲,不滿她把眼鎖在他人身上,不……
事實上,是他自個兒察覺到了。他愛纏著她,不只是因為繡法,要不然他不會事隔三年后,等到現下才要她動手繡絲造大會的披風。
事實上,是因為他……
“啊——”
君還四猛地抱頭暴吼,嚇得一旁的淺櫻掩耳不及,只能傻眼地瞪著他。
“四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