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沒吭聲,斂眸,十指緊緊掐握手心,悄悄收拾心頭那排山倒海的情緒。從昨夜她重新遇見他,這股酸楚苦澀的情緒便一直揪著她,她終于又見到他了,而他同她的記憶一模一樣,依然是那么清俊而孤單。
她必須很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在人前流露出異樣,必須把他當成才剛剛認識的陌生人,擺出高傲的姿態(tài)。
“我輸了!辈萄艒瓜騺砀纱,打賭輸了很爽快地承認!跋麓握埬愠员苛堋!
“那我就等著嘍!”江雪笑咪咪地送走好友,回到餐廳,傅明澤還坐在原處,面前的餐點他一動也不動,她不禁獲盾。
“你怎么不吃?肚子不餓嗎?”
他抬頭看她,目光閃爍!白蛱炷阏f的事,是認真的嗎?”
她心一跳。“當然是認真的。”
他定定地注視她,良久,清冷地落下一句!拔也淮饝!
縱然早料到他可能會有這種反應,她的心仍不由自主地沉下,小臉板起來。
“為什么?”
他沒解釋,起身問她。“灰灰呢?”
“灰灰?”她愣了愣,這才想起他是在問那只流浪狗。“珠姨昨天晚上就讓人帶它去附近的獸醫(yī)診所看病了!
“我想去看它!
“現(xiàn)在?”她蹙眉,看了看他過分纖瘦的身材!袄钺t(yī)生說你身體虛,還要多調養(yǎng),這兩天你就躺著休息吧!灰灰沒事的,獸醫(yī)會照顧它……”
“我要走了!彼苯亓水?shù)卮驍嗨?br />
她一震。
“就算你想報救命之恩,昨天收留我一晚也夠了。”他淡淡地道。
“你……”她懊惱地瞪他。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哪來的倔強?他無家可歸,沒吃沒喝的想怎么活下去?就憑他現(xiàn)在這副弱雞的身體,去打工都沒人要!為什么不肯答應她提出的交易呢?為何他……就是不愿留下來?
三十歲的他是這樣,十三歲的他也這樣。
她就這么討人厭嗎?
想著,江雪心海翻騰起來,她知道自己太激動了,將上一世堅持和她離婚的那個大男人的身影與眼前這個少年重疊了,她已經重生了,這一切已經重來了,她不會再重蹈覆轍的……
她吸了吸鼻子,咽回喉間的酸楚,故意嬌聲一笑!澳氵@人很好笑耶!你以為你身體這么弱還能去哪兒?說不定連我家的門都走不出去!
他一凜,似是沒料到她會如此嘲諸自己,好看的眉毛皺了皺,但他沒和她爭。論,逕自轉身就邁開步履。
“站住!”她揚聲喊。
他不理會。
“我要你站住,你沒聽見嗎?你不想見到那只狗了?”
他聽出她話里的威脅意味,微微一愣,回過頭來。
她沖他冷笑!澳阋遣宦犖业脑捰惨,我就打電話給獸醫(yī)診所,要他們別管那只狗了,你的灰灰要是病死、餓死,你也無所謂嗎?”
“你!”從昨夜到現(xiàn)在,他一直保持平靜淡漠的臉孔終于有了一絲怒意,深邃的眼潭浮上陰影。
“要不是灰灰昨天幫忙咬開繩子,你以為你能那么順利逃脫嗎?說起來它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這樣對它?”
“我高興怎么對它就怎么對它。”她擺出刁蠻千金的姿態(tài)。“誰叫你不乖乖聽我的話?它如果有事,都是你害的!
他咬牙,目光忽明忽滅,隱約似竄起兩簇小小火苗。
江雪不敢多看他,雖然他現(xiàn)在只有十三歲,但她仍是聯(lián)想起三十歲的他對她發(fā)怒時,那雷霆萬鈞的氣勢。
不要生氣,不要討厭我。
她在心里默默求饒,表面上卻不能露出一點脆弱,小巧的下巴反倒昂得更高?粗@模樣,他像是受到刺激了,忽地猛烈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咳得她小小的心房揪摔成一團。
她勉力不讓嗓音發(fā)顫,沖他鄙夷地冷哼!拔揖驼f啦,憑你這樣子還想走出我家?你還是乖乖躺著休息吃藥吧!”
他沒說話,也沒法說話,胸口咳得發(fā)疼。
珠姨聽見咳嗽聲,忙走進餐廳,扶住他!斑@是怎么了?怎么咳成這樣?快回房間躺下來!
傅明澤抬頭看她,他能感覺到這位和善的婦人是真心為他擔憂的,他不忍拂逆她的好意,而且那個小丫頭說得沒錯,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回到街頭只是自找死路。
思及此,他自嘲地勾勾唇,由著珠姨扶自己回客房。
江雪目送他背影,這才松了一口氣,而一直強忍的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
她笑了笑,抬手拭去頰畔透明的淚痕,確定自己外表無異后,喚來一個女傭,要她端些清粥小菜送進客房給客人吃。
女傭聽命去了,江雪忍住想去探望傅明澤的渴望,在三樓小客廳坐著,心神不寧地翻著一本書。
半小時后,珠姨來了。
她放下書,迫不及待地問:“他怎樣?有吃東西嗎?”
“吃過了,藥也吃了,我叫他睡一會兒。”珠姨頓了頓,神情顯得有些困惑。
“雪小姐,你是真的想將那孩子留下來嗎?”
“嗯,他救了我,我想報答他。”
“他是救了你沒錯,可是你爸爸他……家里突然多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孩,先生肯定不會答應的!
這倒是個問題。
江雪認同珠姨的疑慮,父親不是那種隨手便能收留一個流浪兒的濫好人,前世他原本堅持不答應讓明澤留下來,只答應讓他暫住一陣子,是后來珠姨離開了,她整天哭鬧不休,而她的繼母莊淑蕙或許是覺得煩了,見明澤能哄住她,便幫她一起說服父親收留明澤。
為此,她還大為感謝莊淑蕙,以為這個繼母是真心疼愛自己,為自己著想……
思及此,江雪不禁冷笑地撇撇嘴。這一回,她可不會再讓莊淑蕙有機會賣自己這個人情了。
“珠姨放心,我有辦法說服我爸。”她對珠姨保證。
珠姨皺眉,顯然不太相信,還想說些什么,一個女傭匆匆進來報告。
“珠管家、大小姐,剛剛獸醫(yī)診所打電話來,說那只狗不見了!”
“什么?”江雪聞言,驚駭?shù)貜椞鹕!澳闶钦f灰灰不見了?怎么會不見的?”
“診所的人說早上要喂它吃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失蹤了,他們在附近找了半天都找不到!
灰灰不見了!
江雪怔在原地,一道朦朧的閃光劈過腦海,對了,她想起來了,前世灰灰也是在她將明澤帶回家里的第二天意外失蹤,他們找了好幾天,才在樹林的一處陷講里找到它,它被困在那里動彈不得,最后因饑寒交迫,虛弱致死。
發(fā)現(xiàn)它的尸體時,明澤像是崩潰了,抱著曾經與自己相依為命的狗狗痛哭失聲,當時年幼的她也才經歷過失去寵物的哀傷,心有戚戚焉,想了又想,將自己向來珍惜的泰迪熊寶寶轉送給他。
“這個給你,它叫布丁,以后讓它陪著你,不要哭了!彼⒆託獾匕参克K障铝诵軐殞,收下了她的一片好意……
回憶至此,江雪驀地心念一動。
會不會就是因為那樣他才決定留下來的呢?現(xiàn)在她是不是應該如法炮制?可灰灰正困在陷阱里,若不趕快去救它,它就會死,即便是一只狗,那也是條生命。而且灰灰死了,他會很傷心……
“叫李叔備車!”命令才落,纖秀的身影已翩然飄出客廳。
珠姨忙追上來。“雪小姐,你去哪兒?你該不會要親自去找那只狗吧?”
她點頭。“對,我要去找!
“不可以,外面在下雨啊!”珠姨焦急地阻止!白尷侠顜讉人去找,你在家里等消息就好了!
“我要去!敝挥兴阑一依г谀睦铩
“雪小姐……”
不顧珠姨苦勸,江雪仍是坐上了江家的座車,要司機李叔載她到附近岔路口的樹林。
李叔覺得奇怪!靶〗,那只狗應該是在山下的獸醫(yī)診所附近走丟的。
“他們說了,在診所附近找不到,我猜說不定是狗狗想回這里來,結果在岔路那邊迷路了。”總不能跟人說自己是因為重活一世才未卜先知,只好隨便編個理由了
幸而李叔為人老實,對主人家的吩咐也一向尊重,便開車往樹林的方向去了,車子停在路邊,江雪撐了傘下車。
天色陰濃如灰,雨水像瀑布一樣瘋狂地砸下來,風呼呼地吹著,在林間肆意翻動。
“小姐、小姐!”李叔見雨勢膀礴,急忙攔住她!澳悴挥糜H自下來,我進去找就好了。”
天雨路滑,樹林里又滿是泥濘,李叔擔心會發(fā)生危險。
其實江雪自己也有點躍躅,如果找回了灰灰,明澤會不會不顧一切帶著灰灰就離開呢?要是灰灰死了,他或許就會答應留下來……
天使與惡魔同時拉扯著江雪的良心,她站在樹林入口猶豫不決。
李叔以為她是害怕,溫聲安撫!靶〗隳氵是坐在車上等吧!我去找就好。”
江雪沒回答,依然恍惚地出著神,半晌,她倏地咬唇,狠狠地咬出一道深深的月牙印。
她覺得自己很悲哀,上天給她機會重活一世,她卻仍是自私地只為自己著想。
“李叔,我要去。”她陰沈地宣布,一字一句像是從齒縫中磨出來的。
她不是以前的江雪了,不能做回以前那個江雪……
她毅然甩了甩頭,舉步踏進森林里,她記不得灰灰被困的具體位置,只能循著泥濘的林間小徑,沿路尋找。
風強雨驟,很快便打濕了她全身上下,她憑著一股執(zhí)念冒著風雨前行,豎起耳朵,試著在轟隆的雨聲中分辨出微弱的狗吠。
“李叔,你有沒有聽見狗叫的聲音?”
“沒有!小姐!崩钍逋瑯颖涣艿靡簧砝仟N!皶粫侵还犯揪筒辉谶@里?”
會是她記錯了嗎?江雪也不免懷疑,畢竟那是很久遠以前的記憶了,也許并不可靠。
“再找找看吧。”她說。
“小姐你這樣淋雨會生病的。”李叔很焦慮。
“不會有事的……”才剛說了大話,江雪踩著雨鞋的小腳便拐了下,差點滑倒。
“小姐!”李叔驚呼,慌忙伸手扶她。
“我沒事。”江雪安撫驚慌的中年人,忽地,她仿佛聽見一陣細弱的哀鳴,不禁緊掐住李叔手臂!袄钍,你聽見沒?”
“什么?”李叔茫然。
“是灰灰的聲音,我聽見了!”她興奮地喊,展袖抹去沾濕眼皮的雨水,往聲音來處尋去——
江雪找到灰灰后,并沒立刻回家,而是將受傷的狗狗再次送到獸醫(yī)診所,親自看著它打了針,上藥包扎,百般叮嗥診所的人仔細看顧它,絕不能讓它又走失了,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
珠姨憂心忡忡地迎向她,見她全身都濕透了,小臉蒼白,心疼得不得了。
“雪小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就說狗不見了叫老李他們去找就好了。『伪啬阌H自去?”珠姨又急又氣,一面碎碎念,一面牽著她便往浴室走。
“珠姨,我沒事……哈啾!”
“看吧!都感冒了,真是的,萬一發(fā)燒可怎么辦!”
“知道了知道了,我馬上去洗個熱水澡不就好了?知道珠姨對我最好了,你別擔心喔!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撒嬌?”
“對了,珠姨,灰灰走丟的事你沒跟他說吧?”
“雪小姐交代我不能說,我當然沒說!
“絕對不能告訴他喔!”
“為什么?”
“總之不能說就對了……哈嗽!”又一聲噴嘻。
珠姨更慌了,也不再計較為何這件事要瞞著那少年。“好了別說了,你快去洗個澡,珠姨讓廚房弄熱姜湯給你喝!
“我不喝姜湯,好難喝的!
“難道你寧愿感冒?難喝也得喝。”
“人家就是不喜歡嘛!
“乖,聽珠姨的話,別任性!
“珠姨……”
一大一小邊走邊說,一個嬌氣地耍賴,一個便溫柔地誘哄,兩人都沒注意到在經過三樓走廊時,一道細瘦的人影隱在某扇門后,若有所思地窺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