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氣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京城西郊萬法寺的素齋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游客絡繹不絕。
一行人在寺里吃了齋飯,又聽了卻大師講禪,眼看前山的香客絲毫沒有減少的趨勢,便打算從后山下去。
后山十分幽瀞,艷杜鵑、粉桃花、嫩迎春,參天古木郁郁蔥蔥,重重疊疊,寬大的樹枝各自伸展橫g,不時在林間跳來跳去的松鼠見著人,用兩只骨碌碌的眼珠瞅著你,一眨眼又抱著松果,不知所蹤了。
西太瀞摸著吃到微凸的肚子!高@萬法寺的齋菜的確好吃,就連一碟小小的腌菜也別有風味,難怪那些貴婦、夫人要聞香而來,當真是賺錢的行當,不知住持大師有意在各地開設分號沒有?」湛天動差點脫口而笑,盡管掩飾得當,劍眉卻依舊可疑的聳動。
「三句不離本行,既然是出來玩,那些嫌銀子的事情就先放下吧!了卻大師要是知道你把主意打到他頭上,晚上誦經參禪敲錯木魚看你怎么辦?」他恐嚇她。
「大師既然是得道高僧,自然一笑置之,不跟我道俗人計較嘍!顾底愿拐u自己,每天都在孔方兄上頭打滾,一個不小心就原形畢露了。
湛天動別不開眼睛,她那一副「你根本是嚇唬人」的表情,眼兒亮晶晶,嘴兒紅艷艷,神情顯得格外生動,他不自覺的因為她的微笑而微笑。
「這里的齋菜你覺得好吃,要不,在這里小住幾天?」
「倒也不必,路還長著,說不定前面還有更好吃、更好玩的等著我們呢!过S菜好吃,風景倒是平平,加上如織的香客,只為了吃,就不必了。
「你以前住在京里,常出城踏青嗎?」湛天動心念一動,她很少提及有關自己的童年。
「你大概也知道我家的情況,十五歲以前,我看的是我爹的背影,像個陀螺似的跟著他老人家整天在外頭轉;十五歲以后,看的是我房里的梁,活得無聲無息,生怕一點點不該有的蛛絲馬跡傳出去會影響到弟弟!顾运龥]有手帕交,沒有所謂的青梅竹馬,更甭提出門串親戚、燒香拜佛、踏青這類女子平常會有的交際活動。
湛天動即使早知她的遭遇,心中仍舊泛起酸澀的疼,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
在他不知情的那些歲月里,她一個人默默承受了那樣荒腔走板的日子,之后換了一身子,日子也沒有比較好,一年里沒有幾個月是腳踏實地的,總在海上遭罪,絞盡腦汁的想著賺錢,不是為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是為著血親的仇,為了一口吞不下去的氣。
他不能阻止,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她。
她的點點滴滴,他看在眼底,每多知道一點,就會對她更加心疼一些。
「我說這個,不是要你替我難過的,如今,京里的事了了,我覺得就連骨頭都好像輕了起來,我很久沒有這種輕松愜意的感覺了!顾穆曇艮D為輕快,總覺得雨過天青,卸下兩肩的擔子。
「你是該歇歇了。」
湛天動決定,這一路就由著她玩,她想去哪,他們就去哪,這趟路由她開始,也由她喊重新上路,這回,是真的遠遠離開京城,官道上,天空湛藍如綢。
馬車總少不了顛簸,但湛天動讓人打造的車就是舒服,車廂簡樸,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車壁是用厚實的楠木板制成,下面有隔層,里頭暗屜機關處處,想臥想坐,想沏茶、下棋、看書,甚至可以整個攤開來當成床都沒問題,兩匹馬高高壯壯,毛發油亮,姿態神俊,一看就是好馬。
西太瀞一上馬車,眼珠子就沒歇過,什么都看得津津有味。
說到底,她是喜歡玩樂的,只是一直沒有什么機會,別瞧她一年有大半時間在外面奔波,看似到處都去過,可像這般難得沒有摻雜任何目的,純玩樂為名的游山玩水,簡直就是兩輩子的頭一次,她哪能不興奮莫名?
湛天動也由著她。
看著她美麗的小臉滿是認真和專注,時而蹙起秀眉,令他不自覺也擰起眉頭,時而歡欣而笑,他也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無論哪種神情,都格外活潑有生氣。
他們一路往南,沒有特定目標,走到哪覺得這處景致看了順眼,就下來瞅瞅,喜歡的話逗留久一點,要不小心錯過宿頭,若有民宅可以借宿是最好,非得要露宿荒郊野外,男人會先在四周撒上驅蟲藥,生篝火,壘石塊,放上鐵鍋,分工合作,熟稔之至。
令西太瀞驚訝不已的是,湛天動的野外求生經驗十分豐富,能分辨出哪種植物可以吃,哪些不能吃,蒲公英、馬齒莧、刺兒草可以就著干糧吃,吃膩了野菜,這些在船上討生活的男人們打只獐子還是野兔回來加餐也不成問題。
日子過得飛快,沒多久,輕薄的夏衫也抵不住盛夏的熱氣,就算坐著不動,都能出一身薄汗,從市集里買來的紈扇無論怎么掮都掮不出一絲涼風,不論坐車還是騎馬的人,都有點吃不消了。
午后,吃過隨身攜帶的干糧肉脯,一行人歇在離安途縣城一里外的山坡樹蔭下。
他們并不打算進城,歇過午,想直接往三家灣去。
水四處勘杳,打馬回來,馬脖子上系著兩粒用草繩里著的眘皮大寒瓜。
「是寒瓜!」樹蔭下,被蟬聲吵得昏昏欲睡的西太瀞眼睛一亮,眼神都亮了。
湛天動看著她孩子氣的歡喜,眼里漾著淡淡的笑意。
「要是能在井里泡一泡就更好了!刮魈珵s惋惜。
夏天就是要吃清涼解渴的寒瓜才叫夏天,尤其泡在井水里再切開來吃,那簡直是人間極品。
「水井嗎?」湛天動問。
「如果有就好了!顾皇呛茉谝獾恼f。
出門在外,哪能像在家那么講究。
「有,跟我來!顾宦暫羯,叫回坐騎,躍上馬背,然后向西太瀞伸手。
「讓我騎嗎?」她一路要求要騎馬,都被湛天動面無表情的拒絕,趁著他還沒反悔,她一伸手,藉著他的力量坐上了馬背。
「握著這個,」他把韁繩遞給她。「要它往前走,扯一下繩索,像這樣,你看,它就往前了對不對?」兩人背貼著胸,夏衫衣料輕薄,就好像赤裸的貼著,加上湛天動的臉貼過來,靠著她耳邊低語,兩只微繭的大掌握著她的手,西太瀞的眼睛頓時睜得圓溜,身軀騰地熱了起來,幸好湛天動沒有進一步動作,馬兒也在他們的驅使下,走往一條分岔小路。
她的目光被不同高度所見的風景吸引,又是第一次騎馬,新鮮得不得了,沒看見的是湛天動因為貼近她,因著她發間的香氣,因著她衫下隱隱約約的雪白肌膚,平日冷清自持的眼燃燒起一小簇的火苗,胳臂上因為極力的自制,冒出了筋。
他告誡自己不要去在意她,可是眼光卻總不由自主回落在她身上。
坐在馬背上的她,腰背部的曲線很美,流暢的斜線在臀部形成弧度轉折而下,臉龐在陽光下瑩瑩生光,忽然轉過頭來睞了他一眼,烏黑的眸子晶瑩剔透,貝齒笑得閃閃發亮,那眉眼間自然而然的一股嫵媚動人,令湛天動的心幾乎要為之失序。
他告誡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勉力的收斂心神后,才開始專心一意的帶著她騎馬。離開主要道路不遠,是個村子,三十幾戶人家,參差散落在黃土丘上,間歇聽得到雞犬相聞。又多走了半里路,有一間白墻紅瓦的屋子,一個小籬笆院,一棵幾個男人懷抱那么粗大的棗樹,推開矮木門,院子里恰恰有一口井。
「你怎知道這里有住家?」扶著湛天動的手下了馬背,瞧著這半成新的四合院,西太瀞吱嘎一聲,把木門推開了些。
湛天動把馬交給跟上來的水,眼里帶著一些些遙遠的懷念,但一閃而逝,眼中又是一片清明了。
他和她并肩站在木門前,誰都沒有先進去的意思。
「這是我家!顾穆曇粲幸环N從心頭迸發出來的苦笑。
雖然有爹有娘的時間那么短,但是誰能忘記這輩子有人無條件的疼你、無條件的呵護你?還有他們曾經說過的那些只字片語?
但孑然一身的他,在下九流里混江湖的他,年少時的莫名委屈憤怒隨著江湖風霜的經歷,見慣生死榮辱以后,已經不那么強烈了。
他和父母的緣淺。
人終究抵不過命運。
「大當家本來打算過家門而不入嗎?」
「人都不在了,何必徒增無聊思緒。我爹還在的時候念念不忘要給我娘蓋一間這樣的房子,他沒能做到,我只是完成他的遺愿罷了!瓜袷菬o關緊要的語氣,淡淡帶過。
人都不在了,他卻讓人把舊居整理成如今這模樣,留著這樣一個念想,怕去碰觸,卻又放不下。她明白那樣的痛,因為這樣的痛楚她也有過,無法用筆墨言語來形容,只能擱著,等歲月來撫平。
「你做得很好,你爹娘會因為有這樣的兒子覺得驕傲的!
「那你呢?你會因為我覺得驕傲?」他眼里有股不易察覺的迫切,像討安慰的孩子。
「那得看你嗤,看你對我好不好,我可不隨便說別人好話。」他能走到今天,不容易,這還是客氣的說,其實光宗耀祖的程度,都夠他橫行一輩子了。
「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不對你好,我能對誰好?」他的心被撓了下,眼中的烏云淡去,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眸,心情恢復不少。
「大當家可要說話算話!
「你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兩輩子的喜歡,夠不夠?」他的聲音因為微漾的感情如春雨般動聽。
這般露骨,她的臉羞成一塊大紅布。她垂下頭,干澀的腦子想辦法顧左右而言他,卻也只能干巴巴的提了最不成理由的理由!竵矶紒砹耍铱梢匀タ纯蠢锩娴哪訂?」湛天動輕輕捏了下她的手心,心中頗為感動。是的,她什么安慰的話都沒說,他卻明白她眼眸里的溫柔。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于是西太瀞推了門,走進去。
她也好奇,想看看出自湛天動爹娘口中的屋子會是什么模樣?忽然,茅屋里傳來桌椅磕碰的雜亂聲。
湛天動慵懶的神色霎時不見,一腳踹開了木門。
「誰在里面?滾出來!」他的聲音如長劍出鞘。
壓抑的驚喘被硬生生掐斷,只剩下一片淺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