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對方想掙脫他的鉗制,他的掌不知怎的,竟跟著往下挪移握住她的纖腕。
掌中的纖腕溫潤細膩,江慎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抬頭覷了覷眼前這發育不良的小賊,神色有些詭異。
當朝有太多愛做男子裝扮的姑娘家,他身為府縣捕頭更該謹慎辨別,要不被扣上輕薄的罪名可不劃算。
打量的深眸落在生得秀氣的小賊臉上,他暗自思忖。
眼前的小賊膚色如同剝了皮的蔥根,幾近透明白皙,那雙正瞪著他的眸子透明澄澈,但言談舉止全無半點女兒家姿態……
頓時,他竟分不出她是男是女!
見他的眸光帶著沉思的意味,水叮叮煩躁地問:“這位官差大哥,你到底是想怎么樣?”
江慎正了正神色道:“方才我撞了你,而你順勢偷了我的錢袋!
“你眼睛瞎了嗎?我哪里像賊?”她單手插腰,頗有氣勢地岔開腳步,露出嫩白腳拇趾的腳尖正在地面上打著拍子。
雖然她的穿著是“樸素”了點,鞋也臟了,甚至破了一小個洞,但這些衙門官差平時撈百姓的油水,現在當救濟分一點給她也不為過吧!
江慎似已習慣面對這無賴的市井小民,瞥了她一眼便平穩地道:“按規矩,要搜搜小兄弟的身了!
搜身?被他碰了身子,她水叮叮還有清白可言嗎?
“你敢?”
“得罪了!苯鞅瑒傉牧鑵栱馔嘎冻鏊麍詻Q的打算。
睥睨地迎向男子倨傲卻客氣的模樣,水叮叮不由得想,她扒遍大江南北,這回是不是會栽在這個臭臉官差手上,得進牢里做客。
思及此,她心一慌連忙嚷道:“你這無理的官差,沒有真憑實據,竟然公然栽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大叫了!”
“本爺行得正、坐得穩,小兄弟若想引人側目,盡管出聲!彼粍尤缟剑鸬美诼。
圓瞠著眸,水叮叮頭一回遇到如此難纏的角色。
這些年來,笨一點的“受害者”無不被她精湛的演技所蒙混,再大不了,搬出自己凄慘的身世,絕對能讓人為之鼻酸,給予更多善心。
“啐!你行得正、坐得穩,我可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更何況你們領的糧餉,可是我們百姓征的稅、納的銀兩,現在竟反過來誣賴我這個純正善良又無辜的小老百姓,你的良心過得去嗎?”
“有什么話回府衙再說,又或者……直接搜身!苯骶o抿著唇,冷冷看著她義憤填膺的神情。
情況大大不妙!汗珠沁出額角,水叮叮思索著該如何脫險。
驀地,她水燦的眸子一閃,飛快地彎下腰!鞍ρ!我的肚子好痛呀!”
“不用;ㄕ!苯髅鏌o表情地開口。
這等蹩腳花招屢見不鮮,由此可見此人作賊心虛,急著想脫罪。
“唉呀!還有沒有王法呀?一個官差竟公然在大街欺負人呀!”橫豎是死,她豁出去了!
江慎慢條斯理地正打算開口時,一道熟悉的嗓音由身后傳來——
“是哪個惡人敢在我平波縣造次、撒潑!”
仲澤春剛填飽肚子,一聽聞呼叫,瀟灑無比的向鄰近攤販借了根扁擔,朝拉扯的兩人揮耍而去。
感覺到身后疾風而至,江慎一閃一躲,俐落地以兩指夾住扁擔,制住仲澤春突來的攻擊。
氣勁落指,江慎甩開扁擔,盯著他道:“仲澤春,你是吃飽了太撐是嗎?”
“頭、頭頭頭兒……”支吾聲中夾著顫音,仲澤春完全嚇傻了眼。
水叮叮則暗自竊喜的發現男子忙著接招,落在自己腕上的手勁稍松,她見機不可失,立刻開溜。
江慎冷冷望了他一眼!靶≠\若跑了,我唯你是問!
“嗚……頭兒……”仲澤春可憐兮兮的低噎了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小賊那般瘦小,頭兒的身形那么挺拔,乍看之下,還真有那么一丁點凌強欺弱的錯覺。
江慎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待他辯解,頎長身形躍起,幾個起落,轉瞬已離他有數丈遠。
仲澤春猛地回過神,深怕回衙門后,他這一個小小的疏失會被冷面神捕修理得凄慘。
于是仲澤春連忙提氣,中氣十足地跟著喊道:“小賊別跑——”
登時,整條十字大街的攤販無不喜孜孜的引領觀望著。
呵!出了個認真負責的好官差,可是平波縣之福吶!
幸運擺脫了冷面官差的追捕,水叮叮俐落地鉆進一條狹巷,蹲下身便數起錢袋中的銀兩。
“呵!想不到今兒個老天爺寵我哩!”
雖然窮酸官差身上沒帶多少銀兩,但至少可撐過一頓飽。
將錢袋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水叮叮脫掉身上過大的深色儒袍及頭上的幞頭,以木釵簡單綰起披散的長發,開開心心的走出巷子。
“大娘,我要三個相思餡餅、兩碗杏仁白粥!
如愿以償地走到仍冒著熱氣的攤子,她的五臟廟已經管不住地咕嚕咕嚕大叫。
“好、好,姑娘稍候呀!”賣吃食的攤販邊瞧著姑娘如梨花初綻的笑顏,不自覺跟著揚笑招呼。
這新官上任,帶動了整個平波縣的運勢,瞧眼前這粗衣素釵的姑娘生得如此靈秀,說不準日后能被選入宮當妃嬪哩!
似已習慣了眾人打量的眸光,水叮叮付了銀兩后,心滿意足地捧著熱騰騰的食物,連忙往十字大街盡頭走去。
大街盡頭,坐落著一棟年久失修的破屋。屋外雜草叢生,偌大的破屋僅一室算完整,可惜的是,前些日子半掛的門扇脫落,現下僅能擱放在紅瓦墻上,勉強遮風避雨。
水叮叮才進院落,一聽到屋內傳來吃力的咳嗽聲,連忙奔進屋里。
“叮叮、叮!碧稍诘静荻训墓爬系鶕P了揚唇,虛弱的頻頻喚道。
水叮叮趨前扶起古老爹,探了探他額上的溫度才道:“幸好、幸好,你再這樣燒下去,我可就要去搶官銀了!
“傻姑娘,老爹老了,兩腿一伸就這么走了也無妨,犯不著為老爹做傻事!卑胍性诒涞膲ι,古老爹嘆了口氣。
多年前,他寒窗苦讀終于在而立之年高中,原以為自此仕途光明,沒想到卻在一次官場斗爭中被斗下臺,淪為犧牲者而丟了烏紗帽。之后家產傾盡,又被打斷一條腿的他,就此步入孤苦、潦倒的生活,嘗盡人間冷暖,最后一蹶不振。
原以為他將渾渾噩噩終了一生,卻沒想到在八年多前撿到水叮叮開始,他的生活又多了重心與歡樂。
他教她讀書識字,卻沒能力給予她優渥、舒適的環境,只能讓她跟著自己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
在他壽終將寢之時,水叮叮是他唯一的掛念。
“呸、呸!你才說傻話哩!”古老爹憂愁的神情讓她的心揪了下,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只能沒大沒小的啐了他一聲。
“叮叮,是老爹對不住你……”
水叮叮受不了地大叫:“天!我的好老爹,你今兒個是怎么了?這么啰嗦?我可是買了碗熱粥和蒸餅回來,涼了我又得升火熱粥,你存心折騰我嗎?”
古老爹微微笑。“好、好,老爹不碎嘴!
“就是嘛,少折騰我吧!我肚子餓得直敲鼓呢!”將油紙包好的相思餡餅放進古老爹手里,她輕擰眉又道:“我先喂你喝杏仁白粥,潤潤口。”
“好。”眼角泛著淚光,古老爹張口喝下白粥,露出滿足的笑!岸6,這杏仁白粥實在又香又甜。”
瞧著他臉上滿足的神情,水叮叮感到鼻頭發酸。“那當然了,這可是特地買來給你吃的!
她知道古老爹不是她的親爹,她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有家。
只知道這些年她雖然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即使有一頓、沒一頓的,但古老爹卻不離不棄,一直把她帶在身邊。
就算瘸著一條腿,打打零工雜役,古老爹卻極盡所能的不讓她餓著、凍著。
這些年來,古老爹年事漸高,熬不了幾頓餓,身體每下愈況。
當時她才十四、五歲,為了生活,只得想辦法攢錢。
誰知道商家見她清雅可人,聘了她,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一氣之下,便長年做男子裝扮,不讓人有覬覦她的機會。
原以為做了男子裝扮,她應該能多些機會找差事,但老板又嫌她太過文弱,怕是個賠錢工而不肯聘她。
在處處碰壁卻不得不求生存的情況下,她只能同人乞討、扮男裝當扒賊……
突地,一連串劇咳拉回她的思緒,水叮;剡^神來,輕拍古老爹的背,責怪的開口道:“杏仁白粥好吃也別急呀!你喜歡,頂多把我的份讓給你就是了!
古老爹這次咳得嚴重,仿佛連五臟六腑都要嗆出來似的,讓水叮叮嚇得臉色發白。
古老爺拚命平撫著紊亂的喘息,一手撫胸,勉強睜開混濁的灰眼,良久才喑啞的道:“叮!系心惆橹,死而無憾吶!”
她紅著眼,習慣了壓抑。
好半晌她才開口道:“如果你敢丟下我,我會恨死你!”
“傻姑娘,生死有命……”
緊握著古老爹枯瘦的手,水叮叮表面堅強,心底卻也敵不過孤苦伶仃的不安。
她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