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風寒這幾日才剛好,酒還是別飲太多。”冊云笑著拿起她的酒杯,轉身問旁邊的丫頭,“醒酒湯呢?”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表姨可以聽到。
聞言,丫頭立刻打開暖石上的小竹籃,取出了白色茶盞放在桌上,“請公子趁熱喝!
啜了一口,初雪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怎么這樣苦?”
“公子剛剛僅吃甜糕甜餅,自然覺得茶湯苦!眱栽瓶桃鈱χ硪桃恍,“雖然味道不好,不過還是請公子喝完吧,不然明天要頭痛了!
就見初雪咕噥一聲,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吞。
味道真不好,不過冊云說得對,不喝明天等著頭疼,然后是一整日的不舒服,比起來,把醒酒湯喝完還容易得多。
半真半假的戲一下說明了主從關系,表姨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小心陪笑。
初雪正覺得松了一口氣,沒想到這廂表姨才消停,隔壁桌的遠房舅舅見有機可乘,一下子沖出來說,他的閨女珠兒比那個表姨的女兒更端莊秀麗,更能詩善琴,不如……
不如就讓她出家吧,初雪沒好氣地想。她已經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些問題了。
唉。
放下杯盞,接過丫環給的干凈棉巾,印了印嘴角,她朝遠房舅舅禮貌地笑了笑。
以前還能說年紀小,等長大再說,但現在她都十七了,放眼整個江南,除了沒錢娶妻的窮小子之外,大概就只剩下她還沒娶老婆,有錢有家世卻無婚配,除了準備出家,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件事情。
但出家也很麻煩,是要住去和尚廟還是尼姑庵?
“初雪,看你什么時候有空,就來舅舅家玩吧。”遠房舅舅還在努力推銷自己的閨女,“舅舅家不遠,坐馬車兩天就到了,也不是我自夸,珠兒的相貌,那可是沒話說的……”
就算珠兒長得天下無雙,我也不能娶她啊。
假公子娶真姑娘,像話嗎?
初雪是滿肚子無奈,但為了不讓奶奶難過內疚,還不能露出一點點難過的樣子,想了一下,她只好那生香當墊背。
先打打官腔,“多謝舅舅好意!
再來個轉折,“不過呢,生香明年就要出嫁,未來夫家是朝中大臣,府中親戚就有二十幾口人,加上同住京城的旁親加起來接近百人,禮俗嫁妝都不能馬虎,此時如果家中還要娶新媳,怕要累壞爹娘!
最后來個完美結尾,“因此初雪暫時不考慮婚事。”
推辭也要有個起承轉合,這番推辭合情合理,既顯示有手足之情,也表現出孝順之意。
“這……也可便宜行事,舅舅不是愛慕虛榮的人……”婚禮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珠兒嫁得好,只要一生衣食無虞,婚禮簡單點無所謂。
“舅舅此言差矣,我們杜家百余年來,代代都有人考上大小功名,大堂上還掛著皇上親賜牌匾,何況再過幾日,初雪便要帶著貢墨進京面圣,要說我們杜家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書香世家也不為過。”初雪頓了頓,“我既是世家的長子嫡孫,成親之事自然要照禮俗來,就算是一鞋一被,也決不便宜行事!
杜老太拍了拍她的手,笑說:“我們杜家上次娶媳婦可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自然得辦得熱鬧些,別說聘禮宴客,還得整地蓋個院子好迎新媳,這算算,也得一兩年時間!
“是啊,表哥。”陳氏也開口了,“一邊是生香要嫁,一邊是初雪要娶,要一起辦,只怕是都弄不好,男孩子就算二十才成親也不打緊,女孩晚個一兩年就成老姑娘了,這可不行,初雪自小便疼生香這妹妹,自然是讓妹妹先嫁了!
此話一出,總算暫時打消那些長輩的念頭。
初雪見奶奶臉上出現愧疚神情,笑了笑,低聲說:“奶奶別難過,我的日子舒服著,從小到大吃好的,穿好的,出門丫頭小廝十幾個圍在身邊,要什么吩咐一聲,自然有人送上,冬天穿繡棉,夏天穿涼絲,熱了有人扇扇子,冷了有人添暖石,整個江南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我!
杜老太嘆息一聲,拍了拍她的手背。
就算是錦衣玉食,一個千金小姐都十七歲了,還沒抹過一次胭脂,沒撲過一次香粉,為了傳承家藝,一雙手粗得跟男孩子似的……
★☆★
鎖上房門,初雪褪了衣服,整個人侵入熱水中。
過幾天就是端午,天氣漸熱,即使是晚上的筵席,依然流了汗,小冬知道她的習慣,早在壽宴快結束時便開始準備熱水,等她回房,馬上可以沐浴。
拿起小木勺一邊舀水,一邊哼歌,突然間聽到喀拉一聲——有人開門了。
這時間奶奶早睡了,娘更是不知道做了幾個夢,她的鑰匙放在旁邊的小凳上,那么會進來的,也就只有冊云了。
當然,他不是沒有在她洗澡時進來過,兩人會隔著屏風說說話,不過今天不同——雖然晚宴時她先理他了,但心中仍然很別扭。
文天寺之罪啊,唉。
真是,她一定是燒得暈了,才會讓他在身上亂摸一通。
后來想起自己曾經軟聲軟氣地要他以后不能去花街,真是……堂堂一個三公子,怎么會有這么娘的舉動?不像話……
“在里面多久了?”
“才一下!
“轉個身,我拿東西給你。”
初雪連忙縮進水中。
腳步聲進入屏風,很快的,又走了出去。
“好了,放在旁邊的小凳子上!
初雪伸出濕漉漉的手抓起小凳子上的金盆,一看便笑了——小盆子里放著玫瑰花瓣。
把花瓣倒入水中,新鮮花瓣在熱水蒸騰下,隱隱散出玫瑰香味。
撥弄著水,初雪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初雪!
“嗯!
“以后別躲我了!
“誰讓你問我那么奇怪的問題。”
“奇怪嗎?”
“當然奇怪。”
她看著屏風,燭火隱隱勾勒出冊云的樣子——這模樣,她從小看到大,但現在感覺卻特別復雜。
喜歡又怎么樣,不喜歡又怎么樣?
“沈夫人剛剛跟我說,若我不介意她無法給沈姑娘太多嫁妝,她愿意將獨生女許配給我!
初雪呆了呆。族姑想把銀荷許給冊云?
大概是她今晚拒絕得太徹底,加上銀荷本來就心儀冊云,所以族姑才把女婿目標由她轉向冊云吧,他年級也不小了,早該成親……平心而論,他們是郎才女貌,可是……可是……
用水潑了潑臉,她吸了一口氣,“你怎么說?”
“我說要想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回答?娶,還是不娶?”
“你希望我娶,我便娶,你不希望我娶,我便不娶!
冊云聲音如常,初雪卻聽得百般難受。
她又不是沒生心肝,怎會不知道他對自己好,這么多年來,他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沒點破這張窗紙,她也樂得裝傻,好像,不去觸碰這個問題,那么問題就不存在。
可以的話,她希望他永遠不娶妻,永遠待在自己身邊,但她知道,這樣想的自己太自私,他自小跟親人失散,她知道,他想要一個自己的家……
冊云輕叨了一下屏風,初雪知道他要進來,于是轉了個身,背對他。
他在小凳上坐下,拿起小木勺,像以前那樣,一勺一勺地給她從頸子后面澆上水。
燭火透過屏風,將兩人的影子映在墻上。
初雪看著兩人的影子,想起剛剛的問題,說不出“娶”,也說不出“別娶”。
眼睛酸得難受,眨了眨眼睛,沒想到有東西從眼中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