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感覺,嗯……
初雪雖然不明白這樣安排的原因,但是知道奶奶之命不可拒,再怎么不想,再怎么覺得奇怪,也只能接受。
一起吃早飯,一起在隨伴跟丫頭的護送下到城西大莊,她學技藝,他練武強身,然后一起回府,聽先生講課。
這一年的江南,罕見的有大雪。
無法在室外練習武藝的日子,冊云就會跟她一起練習筆墨制作的基本功,不是在筆院幫那些毛除脂頓壓,裝頭掛繩,就是在墨院浸油篩煙,出灰修墨,當然也包括了初雪最討厭的“蒸煮”。
不僅又熱又悶,整個人還會被熏得又黑又臟。
以前還不知道一個小黑人有多好笑,冊云來后,初雪終于知道為什么每次蒸煮,那些師傅就笑得合不攏嘴。
真丑。
不過算了,既然是手續中之需要,也沒什么好抱怨。
她是將來的當家,這些練習都是必經的過程。
當年爹爹是這樣,祖父是這樣,太祖父是這樣,太太太祖父也是這樣,百年如此,她身為長子嫡孫,絕對不能污了杜家的招牌。
忍耐,忍耐。
而相對于她的勉勵忍耐,冊云顯然是個天生好手。
沒人真的教過他,他就是在旁邊看著看著,幾次后,經過老師傅同意他開始動手做。
“是,是,就是這樣!崩蠋煾碉@然很欣賞,“這,‘整尖’很重要,眼睛得大,要有耐心。”
就看到冊云的手慢慢調整,老師傅的嘴角也慢慢上揚。
“對,沒錯,蠻力是不成的,要用的是柔勁!
冊云第一個成品出來,居然……居然就很不錯。
雖然還不及格,但是完成度絕對超過一個初學者的能力所及。
初雪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會這樣?
冊云特別聰明?還是說自己特別笨?
制筆需要高度集中力,制墨需要極大的耐力, 都不是簡單活,自己學了一年多才勉強能做出個樣子,沒想到冊云進來幾次,就已經抓到竅門,連老師傅都說他有天賦,不出兩個月,他做出來的無論筆還是墨,都將超過初雪。
初雪孩子心性,想贏回來,可是勝負心越強,心情越是浮躁,做出來的筆不是掉毛,就是叉尖,壓出來的墨不是太淡,就是滯筆,總而言之,只能扔進廢籮,完全不能用。
老師傅笑笑,要她收心。
她知道該收心,可是心思已亂,氣息不平,一年多時間練出來的定力好像都不見了,手僵硬得像入門生。
冊云很快把她的情況看在眼中,他沒有笑話她,也沒刺激她 ,只是在她開始這不能間斷之功時,在她旁邊,模仿著老師傅說的那些話。
“是,就是這樣,一道一道的梳!
“手放軟,不要用力!
“銀箔慢慢攪下去,很好,就是這樣……”
初雪剛開始還會想著才不要他教,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又一種奇怪的平穩,平穩到她不由自主開始聽他的話。
定心,定性。
半個月后,終于恢復手感。
當老師傅終于對它點頭時,她第一次對冊云笑了。
那日,大雪初晴,兩人從筆院出來,洗完手臉,丫頭正要給她系上披風,冊云卻接過手,“我來!
雖然覺得有些別扭,但她還是乖乖站著讓他幫自己系披風。
后來想起,這是他第一次幫自己系披風,此后一年又一年,他不只幫她系披風,戴發冠,還教她騎馬,駕車,打獵。
他呵護她一如女孩兒,卻教導著他如何成為一個男孩。
★☆★
十六歲的初雪想起那一幕,總覺得還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不管是娘亂七八糟想跟她解釋為什么她跟弟弟不一樣的時候,還是奶奶說“孩子,委屈你了”的時候。
想想,其實也沒什么好委屈,妹妹生香是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所以活得像一只籠中鳥,這輩子除了到佛寺進香,沒去過其他地方,除了嫁人,也不能離開家鄉,自己拜了那個錯誤的福氣,反而能到處亂跑。
雖然女扮男裝會有些不方便,但她身邊有冊云這個萬能之人,平心而論,日子過得很舒坦。
想來緣分也真的很奇怪。
兩人開始做伴時,自己才六歲,說實話,怎么樣都不懂為什么奶奶跟娘要安排一個男孩子在自己身邊——雖然孫嬸一再拍胸脯保證說“冊云這孩子口風非常緊,絕對不會泄露小姐的秘密”,可是丫頭中也有口風緊又衷心的哪,何況為什么他非得跟一個男生一起長大呢?
她可是小姐哎。
是小姐,是女孩子家。
即使奶奶說冊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讓他去做,但這些事情她可不好意思讓男孩子來。
越大,越懂得男女有別。
所以每天,她都是在拍門聲中睜開雙眼,自己起床,換上衣服,開門,梳洗過后讓丫頭給她梳頭戴冠,接著乘轎到城西打樁。
晚上呢,自己解發冠,褪衣服,脫鞋子,爬上床,放下帳子,半夜口渴得自己下床倒水喝,冬天的地板涼得很,就連茶壺里的水都是冰的……
她知道,府中人都說三公子為人謙遜,能自己做的從不假他人之手,跟著他的下人從來不用半夜起來服侍,人人都能一覺到天亮……其實,那些下人哪知道,她這三公子不是謙遜也不是勤勞,只是很單純的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其實是個女孩兒,逼不得已只好如此勤勞,以免暴露真身。
她曾經問過奶奶,怎么不給她再找個口風緊的丫頭,夏天就算了,冬天衣服還得自己穿好麻煩,洗澡時也不方便,有次一個新丫頭不知道“三少爺洗澡時不喜歡別人在旁邊”的規矩,進來問她要不要加點熱水,把她嚇得魂飛天外。
饒是這樣,奶奶跟娘也沒有退讓,起居丫頭一如往常,貼身丫頭想都別想,沒有主人家命令,誰也不準進她房間一步,因為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初雪不死心又問,既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那怎么又找冊云來?
奶奶說,“這個現在跟你解釋,你也不懂,等將來長大就知道”——但直到她十五歲,奶奶都一直逃避這個問題。
倒是前一陣子春游賞花,她無意中提起時,冊云告訴她答案。
“因為你是三公子!
這是什么答案?說跟沒說一樣。
初雪不滿,“說清楚點。”
“你是三公子,慢慢會開始接受莊子上的事情,跟老爺進京貢墨,跟江南文士來往,或者跟皮毛商人到酒樓談事,你可看過哪一家少爺帶著個丫頭進出酒樓,開船游湖?”
她搖了搖頭。
“那你可看過哪一家少爺帶著隨從進出酒樓,開船游湖?”
“……每家公子都這樣!
冊云笑了笑,臉上寫著:這不就清楚明白了嗎?
“那……”
“那什么,丫頭不能跟你出門談生意,不能跟你進出酒樓,不能跟你一同跟文人春游吟詩,何況讓你跟丫頭在一起,只怕你會越來越像個丫頭,所以老太太才讓你跟著我,好讓你更像個公子,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