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誘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簣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倚重較兮,善戲譫兮,不為虐兮!
——《詩經·衛風·淇奧》
不知過了多久……
再醒來時,她意識昏昏沉沉,后腦疼得厲害,隱有惡心翻騰之感,鼻息間也不斷有夾雜著汗臭味和脂粉味撲來鄧箴強撐障酸澀沉甸甸的眼皮,好一會兒才看清楚自己現在處境的惡劣。
她在某個行進中的車廂內,昏暗的視線中隱隱可見約有十來個少女和她同擠身于此,人人臉上都帶著斑斑淚痕和掩飾不住的驚恐壓抑之色。
鄧箴心臟瞬間縮抒成了一團!
“這位姊姊,你……你身上有吃的嗎?我、我餓了……”擠蹭在她身旁的一個幼女睜著滾圓含淚的眼睛,話說得結結巴巴,像是不慣常向人低頭求助,小臉都漲紅了。
她想到自家的弟弟妹妹,越發心亂如麻,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傷痕累累的手只能緊握了下幼女的手,以稍作安慰。
“姊姊,你知道他們要把我們抓去哪兒嗎?”那幼女在車輪骨碌碌的晃蕩中,緊緊攀住這個看起來溫婉好脾氣的姊姊,粉嫩圓潤可愛卻臟兮兮的小臉透出了一絲惶然無助的依賴!拔液煤ε隆蚁牖丶伊恕忸^一點也不好玩兒……”
鄧箴也想哭了,她想起家里還有弟弟妹妹等著自己回家,若是她逃不過這一劫,甘兒和拾兒該怎么辦?細兒,細兒又能照顧好弟弟們嗎?
“那些不長眼的,居然連我也敢抓,等我逃了出去,定要叫他們好看!”幼女嘴里念念叨叨,不乏一絲狠勁。
她這才注意到這緊挨著自己的幼女,雖然也是一身粗布衣,卻是顯得格外細皮嫩肉、嬌憨童稚,年紀約莫也八九歲了,可依然有著渾然不知世事的天真與嬌蠻。
這小妹子……不是窮困人家將養得出來的。
她張口欲問,卻發現自己喉頭像是被塞了把砂礫,無論怎生擠都擠不出半個字來,啞聲地啊啊了無果,霎時冷汗直流,滿面頹然。
怎么……會這樣?
電光石火間,鄧箴腦中閃過了今兒唯一入過口的那碗茶……剎那間所有模模糊糊的痕跡全指向同一個事實——
她被下套了。
“姊姊,你是怎么被他們捉來的?”
她真蠢,竟忘了這里雖是天子腳下、繁華鼎盛的皇城,卻也是龍蛇混雜的是非之地。
鄧箴面色灰白,眼神有著深深黯淡與挫敗。
“姊姊?”幼女己有些不悅地推了推她。
她勉強回過神來,顫抖的指尖改為在幼女掌心里寫字:你可識字?
“姊姊居然是良家子?”幼女霎時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低呼。
只是略識幾個字。她心中苦澀。
“姊姊,”幼女興奮地壓低了嗓音,難掩希望地道:“那我們一起逃吧,只要到了衙門,我們就不用怕歹人了。
哼,這些人膽大包天,等我回府以后,定要父親重重治他們的罪!”
貴府上是?她遲疑地寫畫下。
“我——”幼女忽地頓了頓,黑亮的大眼里浮現戒備之色,“我不能告訴你!
她一怔,卻也不以為忤。
好,我們想辦法逃吧!
幼女有些心虛愧疚,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彌補似地囁嚅道:“姊姊……我叫阿峨。”
她還未反應過來,小阿峨已經迫不及待拉過她的手掌,鄭重地在上頭寫下自己的名字。
鄧箴心一軟,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姊姊,你是啞子嗎?”小阿峨天真魯直地問。
她還不及回答,擁擠的車廂突如其來猛烈地往上一拋!
在眾女此起彼落的驚恐尖叫聲中,所有人全推擠跌撞成了一團……
鄧箴想也不想地緊緊抱住了小阿峨,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她,自然也摔了個七葷八素。
可相較于車廂里的陣陣哀號驚哭,外頭卻靜寂得離奇。
她頭疼欲裂渾身痛楚,雙手還是自有意識地緊環著懷里的小女孩,努力大口呼吸著,拼命叫自己保持清醒。
可……真的好疼!
忽然間,卻有個溫和輕緩的嗓音奇異地穿透了混濁悶熱車廂和一片哀鴻遍野而來,竟似曙光破曉那一刻,自吹來的一縷清風,驅散了沉沉黑夜和恐懼——
“是匪人,就不用留活口了!
至清至雅,溫柔沉穩……那人的聲音,真好聽……
她不自覺撐起眼皮,想要親眼看看有著這樣曉風明月般嗓子的主人是誰……
可渙散迷離的眸光透過重重人影,在暮色四降之中,只隱約瞥見了一抹修長雪白的挺拔宛若謫仙。
近郊馬道上,駕著驢車的幾個大漢已然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上,在驢車前方煞氣騰騰肅穆如山的數名黑衣高手,卻是屏氣凝神、斂眉垂首地護衛著那一個箭袖負后,靜靜佇立的修長瘦削身影。
白袍如雪,腰帶繡金,玉冠束發,蒼白清俊卻映麗尊貴。他就是盛漢王朝四大侯之一,據聞奇毒纏身,注定活不過二十五歲的鎮遠侯默青衣。
盡管春夜不寒,他依然披著寬大的雪狐披風,眉眼微倦,黑眸郁郁。
車簾已經在慌亂間被扯落了,十數個狼狽不堪的女子在呼痛聲中掙扎爬起,在見到這美若天人的如玉公子時,無不驚艷地鏟抽了口氣!
“郎、郎君……多謝郎君相救大恩……”
“奴愿為馬為牛,報答郎君……”
另外幾個也被喂了啞藥的則是頻頻磕頭,十分楚楚可憐。
她們都是鄰近城鎮中被或拐或賣的貧家女子,不是掙扎猢口求生,便是想尋一條出頭的青云路默青衣眉心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低聲道:“去把人帶出來!
“諾。”
“其他的,各舍些盤纏,打發她們自去吧!
“諾!”
黑衣高手有的去救人,有的則是冷著臉子打發眾女。
默青衣在護衛簇擁下,回到自己的車駕上,尚未坐穩、車簾未落,便有股冷風竄入,他手中大帕驀然掩住了唇,撕心裂肺地悶咳了起來。
“侯爺,您受寒了!庇H自駕車的燕奴目露憂心!爱敵蹙筒辉擉@動您的!
“咳咳咳……”他微微擺手,雪白俊雅的臉龐浮現了一抹病態的酡紅,嘆道:“無事。”
“侯爺……”
“通知舅父了嗎?”
“已然通知伯爺了。”
就在此時,一名黑衣高手遲疑地在車簾外低稟:“侯爺,表小妲堅持要帶同擄的一名女子回府!
“又不是養貓兒狗兒,不準她再胡鬧!彼p聲道,“她這趟貪玩擅自出府,累得兩府人仰馬翻,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黑衣高手一拱手,“是,屬下知道該怎么做了!
“送她回伯府,告訴舅父,若不拘著她,下次我就親請娘娘賜下宮嬤代為管教。”
“諾!焙谝赂呤盅劬σ涣。
這安定伯府一點兒也不安定,闔府三天兩頭鬧笑話,若不是身后有鎮遠侯府,又看在宮中昭儀娘娘的份上,恐怕早被皇城眾王公貴族排擠出勛貴圈外了。
“大哥哥……壞……我要跟祖姥姥說你欺負我……你們這些狗奴才放手!本小妲話還沒說完……”
小女孩掙扎踢腳撒潑哭鬧地被塞進了另一輛馬車中,駕車的黑衣高手面無表情地揚塵而去。
鄧箴渾身腰酸背痛,背后又因護著小阿峨時撞淤了好大一片青紫,后腦杓原被敲了悶棍的傷處更是痛得不得了,只覺自己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怎么是你?”那個淡如清溪、溫若和風的好聽聲音忽然出現在她頭頂。
她猛然抬頭,霎時竟癡了……
瞻比淇奧,綠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漸漸升起的月光下,他宛若自《詩經》中翩翩而來,溫潤如玉,清淡如風,厚厚的雪狐披風在他身上非但不顯笨重,反而令他清瘦挺拔的身軀更增添了一抹弱不勝衣……莫名教人心疼。
“可需人代為延醫,抑或是送你返家?”默青衣靜靜地凝視著她,語氣很淡,卻有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
這少女,近看更是瘦弱得風吹會倒,小小的肩頭和不盈一握的腰肢卻依然努力挺直著,看似不起眼,卻柔韌堅強如蒲草。
……他仿佛隱約看見了自己。
默青衣隨即搖了搖頭,自嘲地啞然一笑,幾時學得這傷春悲秋長吁短嘆的酸儒息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