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奴眼底掠過一抹異樣的幽光,略略頷首。“那鄧小娘子可愿入家主府中為庖?”
她幾乎就要沖動點頭了,可忽然想起家中幼妹稚弟,還有如今拉雜紊亂的一攤事,眸光微黯,暗自一聲嘆息小女有機會能報答恩公,本乃幸事,只是弟妹尚小,離家不得燕奴濃眉一皺,心下有些不悅。
自家侯爺清雅如風,看起來像是對什么都了如指掌間,也像是對什么都渾不在意,可燕奴是自幼護守侍奉主子長大的武奴,又怎么會不知道那是主子因著病毒纏身,對這塵世種種不愿生起半點留戀之情。
可難得主子對她留了心,燕奴都想連夜把人打包送到主子榻上了,如今只是要她進府做庖丁,以慰主子口腹之欲,她竟還推三阻四?
“鄧小娘子的意思是,不愿服侍家主了?”燕奴冷冷地道。
鄧箴剎那間感覺到一陣殺意撲面而來,她心一緊,臉色有些發白。
她毫不懷疑面前這個高大冷悍的男人能立時令自己命喪當場……
“好,好得很,但愿鄧小娘子不會后悔!毖嗯㈨绫仄沉怂谎郏宦暲湫,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她情急之下沖口喚道,粗嗄難聽的嗓音劃破了清冷長空。
“你,”燕奴回頭,虎眸警戒地瞇起,危險地緩緩開口,“竟是裝?”
鄧箴惶懼又愧疚地囁嚅了一會子,才澀聲解釋道:“小女并非有意裝聾作啞,蒙騙貴人,而是曾中了拐子啞藥,至今喉嗓粗如破鑼,自然不敢污了恩公之耳!
燕奴心念一動,如出匣利劍的殺性目光微斂,“你方才還有何話說?”
“小女并非不愿報恩,不愿以淺薄手藝侍奉恩公案前,”她眼神澄澈明亮而真摯,卻隱帶郁色!爸淮_實……離不得家;不若如此吧,小女尚能做些可口餌食,您可每隔一日命人前來相取嗎?”
燕奴皺起濃眉,不入府,那對自家侯爺而言還有什么意趣?
“小女自愿報答恩公,貴府不用付半分銀錢的!”她急了,生恐砸了這個報恩的好機會。
燕奴一時氣結——難道堂堂鎮遠侯府還會白占她一個小娘子的便宜嗎?
“月俸二兩銀,我會命人送來大夫開出的忌諱之物,你切記莫犯了禁忌!毖嗯裘贾币曋,“食材收拾得干凈一些,別胡亂使什么心眼子,府中自有專人驗毒,若你生了壞心,在里頭放了什么不該放的東西,當心你的項上人頭!
鄧箴心一顫,隨即一陣心悶難受起來,咬牙道:“小女不是那樣的人!
“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毖嗯鼐。“另外,家主的身子亦得湯水滋補,你每逢七日就得入府中親自烹熬一回,若是能令家主多喝上那么半盅,便賞十兩白銀。”
無論如何,燕奴就是坑蒙拐騙搶,使盡各種下流手段也要把這鄧小娘子送到主子面前,只要能博得主子片刻歡愉,就值了!
十兩白銀?
她心激動震顫地怦怦跳了起來,腦中竄過十兩銀能夠給弟妹們吃多少好吃的,還有添置暖些、好些的衣衫,弟弟們還能去學堂讀書……
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做夢一樣。
燕奴見她暈暈呆呆的模樣,胸口一堵,不禁有些心中矛盾——難道他當真要幫主子找個這么眼皮子輕的女人嗎?
“不、不用十兩銀,太多了,小女受之有愧!编圀鹈銖娛帐纳,極力恢復鎮定,“若是恩公他真的吃得好,也是小女的福氣。”
燕奴審視著她片刻,眸底幽光莫測高深。
但愿,這鄧氏女不致叫人失望。
“還有一事,”她遲疑了一下,秀目歉然而忐忑!翱煞裾埬鷷呵夷嬖V恩公他,我、我能說話?”
燕奴瞇起了眼。
“我這嗓子……”她神情黯然,“自己聽來都刮耳難聽之至。”
燕奴高高挑起了一邊濃眉,面露思索!昂,我可以答應你!
說不定主子當初便是對她因憐生喜,不聽她這一口破鑼嗓子,反倒還好些。
“多謝您!彼勓孕囊凰煽,嫣然一笑,滿眼感激!鞍,對了,我昨兒磨了些黃豆汁子,加鹽鹵凝出了幾方黎祁(豆腐),雖然不是什么貴物,可吃著是極好的,您能幫我拿一些給恩公嗎? ”
“嗯。”燕奴眉間掠過一絲滿意。
見鄧箴腳步輕快歡悅地奔進屋里,不一會兒就用荷葉和草繩折拎了方物事而來,燕奴眉頭又悄悄擰上了。
這鄧家,未免也太窮了,竟連個食盒也無?
不過燕奴還是按捺嫌惡,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方黎祁。
“記著,恩公若是這么吃著嫌味兒淡,便請府上庖丁磨少許姜,滴點子桔汁,沾著品嘗分外鮮香滑口的!彼裏崆械氐。
燕奴瞥了她一眼,點點頭,腳尖一動,高大身影倏然消失在她眼前。
鄧箴頓時傻眼了。
——當天夜里,鎮遠侯府精致的六熱六涼菜中,果然是這道雪白中透著淡淡橘色清香的姜桔黎祁,讓默青衣多動了兩筷子。
“這道很好,”夕食前才飲下一大碗苦藥汁的默青衣,眉頭終于舒展開來,清眸隱約有絲愉悅!百p三匹綾布與庖丁!
“諾。”一旁服侍的代叔接收到不遠處護衛的燕奴拋來的示意眼神,硬著頭皮道:“侯爺,不過這道黎祁是鄧小娘子獻上的,是不是——該賞?”
“鄧小娘子?”
“上回制腌菜的那位鄧小娘子。”
默青衣腦中躍現了那個荊釵布裙、人淡如菊的清秀女子,心下悸動,耳際竟不自覺地悄悄紅了。
“知道了,”他低道,“那,便賞吧。”
等等,那鄧小娘子不是遠在蕎村,如何進獻黎祁入府?
——燕奴。
默青衣仿佛被窺見了不可說的隱密心思,清俊臉龐涌現了難得一見的羞窘惱色,冷冷地狠瞪了守在亭外的燕奴一眼。
燕奴高大身軀一僵,隨即佯裝抬頭四處巡視張望……嗯,今晚沒刺客呢!
安定伯府一錦繡燦爛跨院中,身著錦袍風流蘊藉的李羿喝著酒,正聽著手下躬身對自己稟報的盯梢內容,嘴角不禁上揚了起來。
“有意思!崩铘鄶S下酒盞,眼眸燦燦發亮,“我那病秧子好表兄素來一副宛若仙人不近女色的姿態,原來骨子里也是個貪花的,不過眼神忒差,還真看上了那個卑賤的貧女。你們去,把那貧女給本少爺帶進府來!”
手下一凜,面有懼色地道:“回二爺,那日跟去盯梢侯爺行蹤的五十人,僅逃了一人回來,侯爺麾下的燕奴大人說了,若是再有下回,就算是安定伯府的人,也當……當人頭奉還……”
默侯爺若非看在府內老祖宗的情面上,又怎么可能處處忍讓至此?
天下皆知,鎮遠侯默青衣清俊映麗、毒病纏身,看似風中殘燭,卻心思縝密、手段狠辣,早年受命鎮壓叛亂藩王,不過短短十日,布兵陣,掘山道、引猛獸,大敗十萬敵軍,押著五萬戰俘浩浩蕩蕩凱旋而歸。
那一戰,白衣翩翩的默侯爺宛如玉面殺神,俊美臉龐微笑著,于圣駕親迎至城門的那一刻,翻身下馬,親自將藩王的頭顱頂冠獻與笑得合不攏嘴的皇帝,朗聲稟道——“臣青衣,幸不辱命!
那一幕,至今猶深深為人崇拜贊詠。
偏生李羿絲毫不看在眼里,皆因他自幼看慣了默青衣對伯府上下的溫和有禮,隱忍容讓,這個在外頭人人敬畏的鎮遠侯,也不過是他們安定伯府一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親戚罷了。
況且……默青衣欠了他們李家的,這輩子就該被李家人生生踩在腳下!
“我是伯府的二爺,他的二表弟,就是和他看上同一個貧女,想納進府里來做妾,難道他還能跟我相爭不成?”
李羿嗤之以鼻,惡意地笑了。 “他可是堂堂的鎮遠侯,超一品侯爺,要什么女人沒有?”
“還請二爺三思!”手下身子弓得更低了,冷汗如雨下。
“不中用的東西!”李弈勃然大怒,廣袖一掃,立時砸了手下滿身酒水淋璃。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二爺嗎?”
“奴下不敢……請二爺息怒……”手下頭重重磕地。
“若辦不好這事,你們一家也別在安定伯府了,”李羿獰笑!拔魃禁}井那兒可缺人得緊,李監工會很高興賣本少爺這個人情的!
“奴下定當誓死完成二爺之令!”手下臉色慘然如死,兩股顫顫地只得領命而去。
雖然安定伯府在京城貴胄中還排不上名號兒,然對付一個小小的貧女還是小菜一碟,尤其在手底下人又打聽到了鄧家與陳家之間的糾葛后,原想以勢強奪鄧箴入府為妾,藉以羞辱默青衣的李笄念頭一轉,又尋思到了個更好的主意。
“與其落得個強搶民女的惡名,還是讓那女子主動哭著求著做本少爺的小妾的好!
默青衣,你這命不長久的病秧子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而在此時,安定伯正于書堂內秘密接見兩名他不敢拒絕的貴客。
鄧氏族長和陳氏族長連袂前來,為的就是和他談一筆天大買賣。
“此事事關重大,非李某一人可決定的!卑捕ú嫔相咧Y貌客套的笑容,態度卻至為謹慎!皟晌焕洗笕艘仓溃夷巧麅翰⒉皇仲u我這舅父的臉面!
“安定伯是想過河拆橋了?”鄧氏老族長撫須一笑,眼底冰冷一片。
安定伯心一凜,臉上笑容岌岌可危。“鄧老大人,安定伯府一向和世家站在一線,互相扶持倚重至今,難道您還信不過我嗎?”
陳氏老族長面無表情的開口, “光是去歲,鎮遠侯便拔除了鄧陳王鄭四家于軍中的勢力六成,老夫若是沒有記錯的話,貴府大郎君于執金吾屯騎的副校衛之職,便是奪了我家酖兒的吧?”
安定伯面色尷尬了起來,亡羊補牢地試圖解釋道:“陳老大人真是誤會了,屯騎可是關北侯掌握的人馬,并非我那青衣甥兒……”
“誰人不知四大侯情同兄弟?”陳老族長猛地一拍檀木案,額際青筋直冒。
安定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隨即陰沉了下來。
“安定伯,”鄧氏老族長慢條斯理地捧起了茶碗,緩緩飲了一口, “你也不想當年的事拆穿吧?”
安定伯這下子表情真的難看之至了。
“我們并不想與鎮遠侯府為敵,只要族中兒郎子弟于朝中仍有一席之地,貴青與世家之間不是非分個你死我活不可!编囀侠献彘L放下茶碗,眼底流露出的威脅令安定伯心驚膽戰了起來!鞍捕ú疇敚阏f是嗎?”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