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江北時,流玉狀況漸穩,但樊香實仍沒來得及與她好好聊過,就連「捻花堂」的眾女,她也沒能一一辭別,恰是離開前的一日午后,茹姨又過來探望,她也才有機會與茹姨好生辭行。
如此算來,她離開北冥也有大半年,當時走得匆促,而今重回北冥十六峰的地界,當真近鄉情怯得很。
回到舊地時正是冬季的尾巴。
在十六峰的谷地,雪已融成水,潺潺涓涓化入小溪中。
上了山腰,座落于林海間的「松濤居」依舊半隱在霧里,依舊美得教人屏息。
樊香實被人從馬背上抱下來時,居落里聽聞到消息的人全跑出來瞧了。
符伯、和叔、魯大叔、魯胖叔、祁老爹、小伍和小肆幾個年長些的藥僮,還有管著灶房的婆婆和大娘們,還有許多、許多人……那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此時見著了,她才知內心有多思念。
她很想掙開公子的懷抱,靠自個兒站好,但從江北到北冥這長長旅途,盡管走得不快,甚至是太慢了些,仍耗去她太多精力。
見她一臉虛弱,一副快把小命玩完的模樣,婆婆突然嚷了聲——
「阿實,你是怎么了?怎么溜出去一趟,卻把自個兒搞成這模樣?你這丫頭怎么都不會照顧自己,這是怎么了?」
她沒想哭的,但婆婆這一嚷嚷,見她老人家憂心忡忡,又見符伯、祁老爹等人全一臉擔憂,她突然就沒忍。骸竿郯“ 挂宦,很委屈般哭出來。
「不會了……嗚嗚嗚……以后不會了啦……嗚嗚嗚……」
她哭得沒力氣去留意陸芳遠的神色,等稍稍定下神,人已被他抱回「空山明月院」,她還抽噎抽個沒停,直到他用熱巾子捂了捂她濕漉漉的臉,她才慢慢調息,覷見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帶著戲謔,仿佛她哭得像個小娃兒很有趣、很逗他開懷似的。
這一晚她睡得極好、極沉,深眠而無夢。
她想,她對這地方是依戀太深了,既回到神魂中已認定的歸屬之地,便能毫無防備,全心放松。
而回到「松濤居」讓她最最訝異的是,小姐留在居落內,就為等她樊香實回來!小姐等著公子將她帶回來,等著與她清清醒醒見面,與她說些話。
殷菱歌來到她身畔的時候,她正被陸芳遠抓去煉丹房浸完藥浴,洗浴過后又被抓去施了針,微敞的胸前「種」著十來根銀針,樊香實臉蛋紅撲撲,被公子命令不準亂動,丟下命令后,陸芳遠自行走掉,留她悶悶臥著,就在這尷尬時候,殷菱歌翩然到來,在煉丹房用來打坐的寬榻邊撩裙坐下。
「小、小姐……」看清來人,她先是一怔,隨后真是滿面通紅,連腳趾頭都熱了。她心想,她跟公子在一起,小姐肯定是……肯定是瞧得出的……再加上她此時衣衫不整,春光半露,至于是誰下的手,用膝蓋想也知,因此就克制不住地臉紅心虛。
殷菱歌瞅著她許久,細細看,看得無比仔細,最后探出皓腕摸著她的深紫發,仿佛那發絲有年么珍奇,值得用心碰究。
樊香實心口發緊,硬是擠出話來!肝移鋵崱、還滿喜歡這種發色,小姐別想太多……」養藥就養藥,取她心頭血就取她心頭血,既是過往之事,她撐過來了,那就向前看,不再縈懷不去,怕只怕小姐心懷歉意要哭給她看。
殷菱歌抬起羽睫,臉容是一貫的清美脫俗,她望著她許久又許久,蔥白般的纖指畫過樊香實的蜜頰,低幽出聲。
「阿實真傻!
樊香實一下子就弄懂她的意思,想著,小姐定也從公子那邊聽到有關她在江北干下的事,取過第一次血還不夠她怕,還興起膽量再取第二次心頭血,結果鬧到自己胸中空虛,氣血兩虧,不是傻,是什么?
然而,她沒后悔的。
「小姐比阿實還傻!顾竽懙溃月犜挼刂敝碧芍桓襾y動,能動的只有眼珠子,溜溜轉動,充滿生氣。
殷菱歌聞言竟怔了怔,反問:「是嗎?」
「是!」樊香實義正詞嚴地點頭。「小姐跟著封無涯走,還不夠傻嗎?」
「那阿實一輩子賣給她的公子,應該比我傻吧?」殷菱歌問道。
「唔……」她扭眉,努力想詞。
殷菱歌忽地笑出,那抹笑當真好看,好看到讓樊香實都看傻了。
「阿實,大恩不言謝,我總之……很承你這份情。」她握了握樊香實的手!改隳茉趲煾缟磉叄,讓他也待你好,我心里真歡喜!
「小姐……」
「阿實,我明兒個要走了!挂罅飧璧。
「小姐都回來了,為什么還走?」雙眸略瞠!浮要跟封無涯回南蠻嗎?」
殷菱歌點點頭。「我和無涯的家在那兒,如今是該回去了。」
樊香實兩片唇張合了幾次,終于低聲問出!感〗憧稍蠡?」
那張總讓她感到有些冷淡、不好去親近的美顏,對她露出難得一見的女兒家嬌態,殷菱歌霞染雙腮,菱唇勾揚出一抹恬靜風情道——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
一輛馬車停在山道旁,負責駕馬車的封無涯一臉出恭不順般,望著站在不遠處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青衫男子,他從來就沒看順眼過,至于那女的,他封無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看不順眼他。
綠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臉容微紅,對特地前來送行的陸芳遠低柔道:「師哥,當年用銀匕傷了你,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陸芳遠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將當年之事擱于心上。
他瞥了眼馬車那頭的封無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卻仍乖乖憋著,難得。他笑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調教成那模樣,也算傷害!
殷菱歌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封無涯,接著眸光挪回來,靜瞅著他不說話。
「怎么了?」陸芳遠被她帶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師哥也被調教得頗好,阿實確實傷害。」
他長目微瞠,惱即細瞇!甘俏艺{教那個老實姑娘!
「……師哥,你、你竟會臉紅?你真的臉紅了呢!」驚訝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拐Z氣刻竟持平,聽起來仍有惱羞成怒之感。
女子輕柔悅耳的笑音于是揚開,馬車上的封無涯聽了更郁悶,陸芳遠則眉峰成巒,薄唇淡淡抿起,同樣郁悶中。
她笑聲好一會兒才止,雙眸水亮溫潤,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師哥,我喜歡你如今這模樣,真的、真的很喜歡……」沒有算計,不起惡心,喜怒哀樂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笌煾,你能找到阿實,能帶她回『松濤居』,能讓我與她說說心里話,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與阿實往后都好,你只要待她好,她會一直陪你,在你身邊!
陸芳遠低低應了一聲,淡斂雙眉,狀似沉吟。
殷菱歌見他神情有異,不禁問:「師哥想些什么?」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難再信我!
雖未言明話中的「她」指的是誰,但殷菱歌一聽便知。
陸芳遠又道:「她喜愛我,卻很難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喜愛崇拜,有時是飄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隨時能消失!
這該是此生頭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對旁人說起有關「情」的事。
殷菱歌靜靜聽,唇邊帶著柔軟笑意,聽他苦笑道——
「這叫作繭自縛、自作自受吧,現下可領受到個中滋味了!
當那雙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著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對他盡情盡意地閃亮時,那感受太過復雜,既憤怒又慌懼,像是一條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里,自己卻無能為力。
「師哥,你別再騙她、蒙她,她總會信你的。」殷菱歌放開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氣,笑道:「她那么、那么喜愛你,總會信你的。」
陸芳遠面色一緩,尚不及再說,被晾在山道上的馬車「車夫」終于按捺不住,將馬車弄得嘎嘎作響,兩匹馬也使勁地噴氣用鬃。
殷菱歌回頭看了眼,「欸——」地嘆氣,道:「我得走了。師哥,替我多照顧阿實,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開,走離幾步又回眸一笑!笌煾纾啾V!
「你也是!顾,隨即見她微撩裙擺,朝等在馬車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無涯迎向她,緊緊摟住她,抱她上了馬車。
不知性封的在抱怨什么,菱歌噘嘴撒賴地笑,抓著衣袖幫姓封的擦臉,那男人立即不鬧了,乖馴得很。
馬車輪子再次滾動時,封無涯朝他望來,隔著長長一段距離,對他淡淡頷首。
他淺笑,迎風靜佇,直到馬車消失在他眼界。
*
這條通往「夜合蕩」的長長石階,樊香實以往提氣一奔,一會兒便能直沖到頂端,如今她身子養過再養,練過再練,進展雖緩,至少日日皆有進步,趁今兒個午后春光薄暖前來「挑戰」,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階,北冥春風帶松香,她一直很喜歡那氣味,佇足休息時,用力多吸了好幾口氣。
小姐隨封無涯離開已十多天,她仍時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談話。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從頭來過,我仍會跟隨公子回『松濤居』吧……」她自言自語低喃,晃晃腦袋瓜自嘲地笑。
就這么爬幾階,停下來調息,再蹭上幾階,再停下來調息,待她爬上頂端時約莫已過一刻鐘,較她自個兒所預計的還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后中氣雖不足,但已不會頭暈目眩,渾身發顫。
步伐徐慢地走過云杉林,「夜合蕩」即在眼前。
回到「松濤居」后,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藥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蕩」浸溫泉,助她活血行氣。他拎她上來時,夜合香氣依舊晚香幽蕩,但從不讓她有機會鉆進那方夜合花叢中。
午后悠閑,她自個兒悄悄蹭上來。
此時夜合雖含苞未放,但那樹叢后一直是她獨享的小天地,陪她度過許多傷心與快活的時候,是該溜進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著,仍固執地彎下身,從矮樹從底下鉆進去。
她聽到里邊傳出動靜!
不應該有誰占了她的地方啊,但……真的有人在她眼前!
「……公子?」
她雙膝還跪著,手掌猶撐著草地,見到陸芳遠跪坐在那兒,雙手捧著一株夜合樹的根,青衫沾染泥土,長發與俊龐沾著草屑。她當真傻掉,瞠眸結舌好半晌,再難擠出半個字。
陸芳遠似乎也沒料到她會突如其來出現。
他目珠湛了湛,五官微微一扭。
愣了會兒,他先回過神,放下裹著滿滿泥土的樹根,筆直走向她。
「你自行上來的?」邊問,邊伸手探她略微泛濕的秀額。額溫不再冰涼涼,他微一笑,卻見自己把手上的軟泥黏到她額膚上,他微乎其微地挑肩,笑意忽深。
「嗯……」樊香實頷首,眨眨眸,再眨眨眸,掀動唇瓣正要說話,眼珠子一溜,人又懵了。
「這些樹……這、這這些樹……這里……這里怎么了?!」
她的小小所在被毀得亂七八糟!
好幾株夜合樹東倒西歪,以前能美好地圍出一個小x,如今小x已毀,但奇妙的是,盡管被毀得不成樣,只要根仍扎在土里,樹依舊能活,花苞依然瑩瑩如玉,頑強生長著。
認她無事后,陸芳遠轉身又回去處理那球樹根。
樊香實蹭了過去,挨在他身邊,看看擱在地上的鏟子和剪子等等器具,又見他將樹根重新埋進已挖好的土洞里,然后撥上泥土埋好。他兩袖都臟了,沾著黑泥的修長十指竟是……這樣好看!
她看得兩眼一瞬也不瞬。
埋好一株夜合樹后,他扶起另一株斜倒的樹,探頭仔細觀察著根部。
樊香實心神漸定,望著他神態認真的側臉終于又問:「……公子,這些樹怎么了?」
陸芳遠忙碌的手頓了頓,斂眉垂目,瞧也沒瞧她一眼,靜了好半晌才答:「我把它們打傷、打壞了!
「為、為什么?!」雖已隱約猜出是他下的手,但聽他平靜道出,她仍然驚愕得很。
以為又得等上半晌,他卻很快答道——
「符伯那天告訴我,你出去之后就不見,還托牛家老大送馬回來,我一聽,心里著實不痛快,就躲來這兒,拿這片夜合樹撒氣。」
「嘎?!」她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近來養得稍稍見肉的秀頰也跟著鼓起,不是生氣,而是太過震驚。
陸芳遠飛快瞥了她一眼后,又轉回去碰究樹根,嗓音持平再道:「我想,反正你是走了,這個小小地方你也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毀了它正好,就這樣!
什么叫……就這樣?
樊香實傻在原處,一時間厘不清心緒。
她該氣惱嗎?可是……可是……他的耳朵紅了!得細心去看才看得出,那似有若無的紅澤悄悄、悄悄在他膚上漫開,他竟又臉紅了!
咬咬唇,試著從一團混亂中拉出一條思緒,她問:「那……那……這些天你都不讓我溜進來,正為這原因了?」
「唔……嗯!顾行┓笱艿攸c點頭。
唔……那他是怕她回來見著,心里難過,所以才趕著要把被他打傷、打壞的樹叢好好整頓,至少在她發覺時,樹都已長好,不再歪七扭八……他是這樣打算的,是嗎?
樊香實想著,內心漸漸清明,愈是想通了,心跳愈促。
不好意思再問,她學他扶起一株斜倒的夜合樹,樹上還懸著花苞,為了讓樹別再歪著長,她取來他備在一旁的竹枝和細繩,幫夜合樹撐立起來。
她沒再繼續追問,陸芳遠反倒越在意。
待她綁妥竹枝撐架,取剪子要剪掉過長的細繩尾巴,手剛摸到剪子,已被他一把握住。
她一怔,尚不及揚睫看他,人便被放倒在柔軟草地上。
一時間在這個小所在曾發生過、那些關于她也關于他的事,「轟」地一聲全涌發上來,她面頰異紅,眸珠盈水,仰望懸宕在她上頭的男性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