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家二少爺回來了。
沸沸騰騰的歡呼由里傳到外,丫頭、奴婢、仆役,乃至于廚房里打雜的小廝,上上下下莫不歡喜地笑咧張嘴,更加勤舊的整理里外。
最高興的莫過于最疼愛小兒子的杭遠云,形色枯槁的他瘦得只剩下皮連著骨,兩眼凹陷,好像快斷氣似的,一見到兒子走近,睜大的雙眼多了一絲元氣,彷佛一下子全好了,可以下床走動。
但事實上,他連抬手的氣力也沒有,眼中雖多了神采,可病體危急,類似臨死前的回光返照,說話有力卻夕陽斜照。
見狀,杭君山立即為他診脈開單,同時命人抓藥,熬燉湯藥救急,先吊著一口氣再慢慢醫治,不敢操之過急,怕適得其反。
不過再好的藥物也比不上邪手醫仙一顆回魂丹,它味道清甜,帶著百花香氣,入喉頓生甘津,舒神悅氣,一滑過胸腔落入胃袋里,那花香味反升不降,直通天靈臺。
等把完脈,當今最有名的兩大神醫立即入室商討病情。
「妳發覺了吧,爹不是生病,而是中毒。」杭君山語氣中透著一絲沉重,不敢相信自己若晚回來了一步會是什么光景。
「是毒,也不是毒!顾幠芫热,亦能害人;毒能傷人,也能治人。她跟師妹所學其實是相輔相成。
「此言何故?」莫非她發現他遺漏之處?
下意識的,蘇寫意揉開他眉間皺折,柔聲問:「你見過南疆一帶的苗族嗎?」
「去過幾回,但我確定爹體內的毒并非蠱毒!顾笳瓢布毎兹彳,來回搓撫,像是能為他安定心神。
「是血絲蟲!箮熋贸⑺煸谛M尸中,且跟她要血絲草,制成七草七蠱毒。
「血絲蟲?」聽都未曾聽聞。
「這種蟲原本是吸畜生的血為生,數目若不多反而是益蟲,牠會吸取牛羊馬等動物腸胃里的微量毒性,讓牠們更為強壯!寡侵魇,但毒性卻是誘因,有如孩童嗜糖。
「我知道這類蟲,在山西小鎮,我曾治療過一名長年赤足務農的農婦,讓她吃下瀉蟲藥,她排出百條三尺長蠕蟲!棺屓艘娏朔次覆灰。
「有點相似,不過血絲蟲一向不會寄生在人的身上,而且江南一帶的暑氣不利血絲蟲的生長,除非……」通常只長在潮濕,布滿瘴氣的沼澤地。
「除非有人將蟲卵從苗族帶來江南,再將牠混入茶水中,人一飲入便在體內孵化,然后寄生?」真如他猜測一般嗎?
杭君山不愿懷疑身邊的人,在這個家中的每一個人他幾乎都認識,有的甚至從小看他長大,主仆情分之深一如親人。
而方便行事的謀害者更是近身的那幾人,他們大半已在杭家待了大半輩子,而且深受器重,叫他怎么也無法相信他們有逆心。
他不想讓自己變成事事猜忌的人,整日疑神疑鬼,認為誰最有嫌疑,可父親身上的毒卻明確地告訴他,這里頭真的有鬼。
「你描述的和我所想的差不多,只是血絲蟲本身無毒,必須不斷喂毒養大牠的胃口,等牠累積一定的毒素才會產生劇毒!顾哉f牠是毒,也不是毒。
「如果停止喂毒呢?」杭君山沉下臉。
頓了頓,秀眉似陷入思考中而微微擰起。「我師父說過,長期食毒的血絲蟲若不再喂毒,牠們便會因食不到毒而咬破宿主腸子,破肚而出!
這番話是師父在教師妹時說過的,所幸她記憶力不錯才能記起,畢竟她對寄生蟲比較有研究。
「什么,這么可怕?!」他瞠大眼,驚得臉色發白。
「不過,師父他老人家也說過有法子止住蟲子騷動,即使不喂毒也能保命!顾浀玫闹挥羞@些。
「什么方法?」爹的病情不能拖,越快醫治越好。
「不知道。」
「嗄?」他托腮的手滑了一下,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肝业暮媚镒樱煞駝跓⿰呍僬f一遍,我好像失聰了,聽得不真切!
他娘子是何許人也,邪手醫仙吶!更是外傳無雙老人的嫡傳弟子,怎么可能回他一句「不知道」,一定是他聽錯了。
杭君山拉了拉軟耳,再摳一摳耳垢,神色清明地望著他眼中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冰艷仙子,冼耳恭聽柔膩如絲的天語。
「師父只說有方法能壓制血絲蟲毒,但沒告知究竟是何物!够蛘咚f了,但她沒放在心上。
畢竟毒非她擅長之物,她能解,卻不一定專精。
大大的笑臉先是凝結,繼而僵硬,而后震驚,最后是愕然的垮下!笂叢粫缘檬鞘裁捶椒ò
連她都不知道,那他爹還有希望嗎?
「合我們兩人的能力,能暫時控制令尊的情況,你現在該做的是先找出誰想加害于他!狗駝t他們做得再多也徒勞無功,這次好了,下次呢?
他臉色微斂,露出些許落寞!改芙佑|爹親飲食的人,多半是親近的熟人,妳要我從誰先查?」
不論懷疑哪一個人,他的痛心都不會減少一分,只會讓自己變成多疑的主子。
「婦人之仁!谷屎癫灰姷檬羌檬,慈悲等于縱容,他是在給加害人一個機會,偏偏,這就是他的性子。
僵了一下,他抬起沉郁的眼,說得好不哀怨,「都是我所認識的人,我怎能不心軟!蛊匠>退闶悄吧,他都不愿當別人是壞人了,更何況是家人。
廚房的李嬸曉得他愛燒鵝腿,每回總會挑最肥最嫩的鵝腿留給他,送茶水的李大叔擅長做童玩,小時候常幫他做木馬、波浪鼓,豐富他的童年,張管事跟了爹二十幾年……
唉,一向看成親人的底下人,他們是忠心為主,毫無貳心,他怎么地無法想象誰能心狠如狼,利爪一伸撲咬主人!
「先查探是否為仇,府內誰這陣子出手較往常闊綽,或是有誰急需銀兩救急,被收買的人通常行跡較為鬼祟,怕東窗事發,只要用心觀察,不難發覺。」但是尋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雖不常與外人來往,蘇寫意究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武林中人,有些事心知肚明,用不著說得太白,人為重利富貴,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何況是奪人命。
不過,除非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想要活生生折磨仇家至死方肯痛快,否則一般滿腹仇恨的復仇者不會處心積慮小心布局,讓人以為杭當家是死于病榻,而非中毒。
一名不懂武功的殷實商人能招惹上誰呢?若是涉及商場利益,對方只需一刀便可了結他的性命,何需經年累月的算計,平白多冒可能被察覺的風險?
外縣人或許不知,但身為平陽縣百姓,有誰不曉得杭家出神醫,慈心圣手杭君山便是杭家二少爺,一點點下毒的小伎倆豈能瞞得過他雙眼。
她不說,是想看杭君山能忍到什么時候,愚昧地縱放有心為歹者,終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對他,就像她之前端毒給董玉華一樣,不重擊,永遠走不出自己給的牢。
「我們杭家是生意人,哪來仇家?頂多和幾間鋪子鬧得不愉快罷了!剐⌒∧Σ潦怯,但不致釀成仇恨。
行醫四處的杭君山不忘查看各地分行的營運和收支,雖說他主業是名大夫,可大哥不在了,他總要分點神關心,以后一家的擔子還是得由他來扛。
不能說知之甚詳,起碼各處商行發生的大小事情,他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并非坐井觀夭的井底之蛙,對自家的產業一無所知。
「這是你的問題,如果你不想令尊的病情加重,最好趕快找出幕后主使!
「妳不幫我?」他一訝。他向來最心慈良善的娘子不幫他?
「我憑什么幫你?這是你杭家的家務事,當初我只說幫你醫人。」
他一聽,連忙諂媚地擁住纖薄玉肩!笂吺俏业哪镒勇铮∮植皇峭馊,妳不幫我還有誰能幫我!
哼,這傻子越來越不傻了,知道跟她撒嬌,知道她吃軟不吃硬。
「我看起來像衙門差役還是神捕嗎?」沒關系,她現在也知道怎么跟他打太極了。
這府里的人她一個也不識,平時的言行舉止和為人如何同樣一概不知,就算她肯也無從幫起。
「娘子……」杭君山還想說服她。
「不必多言,既然你都能無關緊要,不肯費心,我又何必枉做小人,將來出事的可不是我家人!顾@息事寧人的個性也該知變通了,幫了這次就還會有下次。
一說完,她便轉身離開,無視他錯愕神情。
「娘、娘子……」杭君山傻眼,同時也為幾近冷酷的重話感到驚心。
不愿質疑自家人真會造成傷害嗎?他苦笑地浮起澀意,眼神黯淡。
「娘什么娘,你要再這么優柔寡斷、遲疑不決,我看你很快就會沒了娘子!拐娼腥耸懿涣说臏赝,真不知道這樣的個性是優點還是缺點。
在一旁偷聽已久的水千里由暗處現身,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坐上適才蘇美人的位置。
「你要我怎么做,一個個把他們叫到跟前問嗎?」那不就擺明了懷疑人家?
「就像蘇姑娘所言,這是你自個的事,與我何干?如果你都不肯去查,我們這些外人何必多此一舉,頂多在真出事時拍拍你肩膀,說聲節哀順變。」有時好友的確心太軟,顧念舊情,不夠強硬。
原來,他娘子還是為了他好啊……他真是三生有幸,人生能得此賢妻,夫復何求?好吧,既然如此,他就別找娘子麻煩……「水兄真是見外,我們相交一場,你能說不是好兄弟嗎?」杭君山忽地熱情的一手往他肩上搭去!
眼皮一跳的水千里頓感不安!肝覄傁肫鹩惺麓k,先行告別。」
「水兄,你不會忘記深及內腑的那一刀吧?我不眠不休花了三天三夜才從閻王手中搶回你,你已經拋向腦后了嗎?」他想,他娘子應該不會介意他找兄弟麻煩。
僵直的身子有如千斤重,在杭君山別有意圖的笑臉下,想走的水千里走不了,一腳踩入渾水之中。
他很衰,流年不利,被他們夫婦倆吃得死死的,說得那么好聽感人,當初害他差點武功全失的可也是他娘子,他招誰惹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