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起
溫廷胤這一趟遠行,是他掌管溫家船行這條巨輪后,最遠的一次。
周邊幾個國家,他用了十個月的工夫,一個個走到,和那里的船行老板們見面,想試著連手做一個可以跨國跨海共同經營的船行。
但結果并不樂觀,各國的船行故步自封,死守著自己的海域,若是跨海……需要多國朝廷的批文,手續非常麻煩,沒有人想嘗試,讓溫廷胤很不痛快。
好在還是有簽訂一些合作契約,總算彌補了他空手而歸的尷尬。
他知道,自己能坐上溫家主事者這個位置,一半原因歸功于去世的姑母,傾盡心力力保他,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以慰姑母在天之靈。
一大家子的人,上百雙眼睛,都盯著自己,這其中不乏盼著他倒霉出丑,好冷嘲熱諷一番的,他又豈能給那些人機會看笑話,所以他要加倍努力。
當他所乘的船停泊在東海港口時,因為比預估的早了幾天,港口處并沒有溫家人來接他,而他正好想清靜一下,于是信步下了船,也不讓侍從跟隨,一個人在港口上踱步,漠然地看著闊別近一年的故國風景。
忽然間,他聽到一道清脆的女聲大聲說道――
“這位大嬸,話不是這么說的,你做買賣雖然辛苦,但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你若次次都這么缺斤短兩,一年下來賺的錢,都夠買間房子了,我們難道就該白白為你掏造房子的銀子嗎?”
他順聲看去,只見一名身穿淡青色衣裙的少女,正在攤位前和賣魚的大嬸理論。
年輕的青衣少女應該是大家出身,雖然站在如此腥臭的攤位前,但氣度從容,五官雖談不上讓人驚艷,可眉目如畫,如清水玉蓮般高雅。
只見大嬸的臉漲得通紅,氣哼哼說:“這位姑娘,您要是不想買,走就是了,別擋我生財!
那少女卻微微一笑,“大嬸,我是要和您講道理,道理說明白了,我自然就會走。”
她檢起一塊石頭,蹲下來在旁邊的地上給中年大嬸算起帳來――
“剛剛我買三斤魚,結果您少給了我三兩,魚一斤是十六文錢,三斤魚您多賺了我三文錢,看起來是不多,但我瞧您這一車魚,少說有兩三百斤,那您這一車若都是這樣賣,三百斤魚,您就多賺三百文,一個月就是九千文,幾乎是一吊錢了。
“想來您賣蝦蟹也是這樣做,賺的銀子更多,就算您一個月多賺一吊錢好了,一年就是十二吊錢,也就是十二兩銀子,最廉價的房子,無院無廊,市價也不過才十兩銀子,若是自己蓋就更便宜了,所以這位大嬸,我說您讓我掏錢幫你蓋房子,難道說得不對?”
溫廷胤一聽,忍不住笑出聲,眼見那位大嬸臉都黑了,可少女還鄭重其事地講道理,“您說我們家肯定比您有錢,所以吃點虧無所謂,其實不然,越是大家過日子,越要勤儉著花,否則這日子還怎么過下去!大嬸,您今日這樣賺錢,等于是拿良心換銀子,別人認清了您的人品,以后誰還敢來您這里買魚?到時候別說您連一間房子都造不出來,可能連您這輛拉魚的車子都要賠進去!
大嬸一氣,將秤盤一丟,大喊道:“你這個臭丫頭趕快給我滾!”
少女嫣然一笑,“我會走,可不會滾。不過這錢我還是會付給你,因為你的魚真的很新鮮!
那名少女付了錢后,笑盈盈地拿著魚走向旁邊的馬車,溫廷胤就站在馬車的后面,聽到她的丫鬟一邊開門,一邊小聲對她說――
“小姐,您何必和這個賣魚的費這番口舌?不就是老爺想吃魚嗎?讓廚子去買就好了,何必您親自跑一趟?”
“爹想吃的魚一定要顏色鮮亮,眼平肚鼓魚鰭小的,口感才好,那些廚子買的總是不合爹的心意!
“那也不必為了三文錢和她這樣爭執,都辱沒您侍郎府小姐的身分了。”
少女頑皮地對丫鬟眨眨眼,“日子每天都過得這么無聊,不給自己找點樂子豈不無趣?”
溫廷胤看著少女笑容可掬地提著腥臭的魚鉆進馬車,而跟在她后面的丫鬟卻是一臉的瞠目結舌,頓時生出幾分好奇心,馬車離開時,他特意看了一眼車廂后面的擋簾,上頭繡著馬車主人的姓氏:江。
二、續緣
兩年前
溫廷胤不像一般的富家公子,喜歡附庸風雅地踏青賞花,船行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要他去處理,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唯有妹妹溫千姿的要求,即使他再忙再累,都一定會撥空做到。
那天溫千姿聽人家說城東的萬柳林景色很美,堅持要去看看,于是他叫人備了馬車,抽了半天的工夫,陪她去了一趟萬柳林。
他真不覺得一整片柳條搖擺有多美,但妹妹倒是很興奮地在柳樹群中東晃西蕩的,一下子就跑到看不見人影。
溫廷胤便隨意找了柳樹坐下,背椅著樹干,闔眼小寐。
昨夜他一直忙著處理一單運往海外的貨物,這一單貨都是瓷器,最怕碰撞,偏偏在運上船時,還是被船工摔了一箱,整整摔掉他兩千兩銀子,除了震怒,他不停思考著如何處理,才能圓滿,所以根本沒辦法好好休息。
才剛閉上眼沒多久,他便聽到一道懊惱的男聲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響起――
“夏離,我知道這件事很對不起你,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我的歉意。”
他無意探聽別人的秘密,只是這一男一女大概聊得太投入了,竟完全沒有留意到他就坐在不遠處。
聽了幾句之后,他便明白那名男子懊惱的原因――退婚。
他該說這名男子還有些廉恥之心嗎?起碼他沒有打算坐享齊人之福,現在重要的是那名新娘子,會不會撒潑打滾,哭喊著不肯退婚呢?
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聽到的,是一道出奇冷靜的溫柔聲音――
“你都說我是你的紅顏知己了,你的心思我豈能不懂?父母為我們訂親時的確沒問過我的意思,你和靜雪兩情相悅,我又豈能做棒打鴛鴦的惡人?你放心,你盡管退婚,爹那里我會去和他說的。”
這是何等的器量,這女子竟然不爭不吵、不哭不鬧,只是平靜地接受自己被人拋棄的事實,還愿意給予這個負心人一切可能的幫助?
溫廷胤睜開眼看去,看到一對璧人正聯袂離開,也看到一道落寞的身影倚著柳樹獨自出神。
那少女或許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可他分明在她的唇角看到一絲無奈的苦笑。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江夏離,你還真是個自討苦吃的人!”
他聽到她的自嘲,驕傲而又悲涼,讓他這個旁觀者也跟著心生感慨和敬意,明明如此違心,卻還能笑著成全別人。
江夏離,你該是個怎樣了不起的女孩兒?
突然間,他看清了她的眉眼,記憶的閃電一下子劈落――竟然是她?!
那個一年前在東海岸邊為了三文錢和魚販斤斤計較的丫頭,今日竟能如此云淡風輕地了結自己的婚事。
這樣的女孩子,那個蠢男人竟然不要?他該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呵護才對。
不過他不要也好……他不要,我溫廷胤要!
后來他們乘坐馬車路過那少女身邊,差點將她剮倒,當溫千姿掀開車簾詢問她時,溫廷胤將身子緊緊靠著車壁,沒有出聲。
現在還不是相見的最佳時機,他相信,終有一日,他們會相識的。
三、求緣
那一天,溫千姿嘻皮笑臉地來到他的書房,“哥,我這幾天想出趟遠門,能不能讓我坐那條白色的‘雛鳳’?”
他正在忙事情,便隨口問道:“你想去哪里?”
“彭城!彼咳惶ь^。彭城?他知道那里有誰……江夏離。曾經想過要找機會接近她,但是在萬柳林偶遇她之后,他又忙著一次商行,再回來便得到消息,說她一個人離家出走,跑去遙遠的彭城,開了一間小小的酒坊,當起了掌柜。
這丫頭做事總讓人出乎意料,但彭城實在有點遠,那邊又沒有生意,若沒有一個很好的借口就突然出現,只怕會嚇到她,所以他暫時按兵不動,希望能尋找到一個恰當的時機。
現在……時機到了。
“你一個千金小姐,跑那么遠去干什么?”他不動聲色地抬出長兄的氣勢。
溫千姿挽著他的手臂,軟語懇求,“我有事要辦啦,必須去彭城,你就行行好,讓我坐雛鳳去,少則半個月,最多一個月,我就回來了!
他皺著眉好似思索了很久,才說:“雛鳳太小了,這海上的風浪豈是你見過的,我正好也有事要去找孔峰,還是坐‘縛龍’吧。”
“你要和我一起去?”溫千姿有點為難地想了想,又笑道:“也好,我也想念孔大哥,這一回就讓你跟吧!”
溫廷胤瞥她一眼,“你若哪時真的想好要做海盜的妻子,最好先提前知會我一聲,我可不想皇帝因此遷怒我們溫家!
她眨眨眼,“放心,我有分寸,而且我相信若真的到那個時候,哥一定有好辦法的,對吧?”
就這樣,他以護行為名,得以和妹妹一起到彭城。
在彭城府衙,第三次見到了江夏離,那也是他第一次和她真正面對面,第一次開口和她說話,她全然不知這個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是誰,而他卻已經知道這個女人會是他今后要攜手共度一生的對象。
他知道她的性格,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這兩年的經歷,甚至連她所寫的文章他都讀過,從她的文字,他更深刻地了解這個小女人。
她有很多常人沒有的奇妙想法,也有著許多男人都不及的豪邁俠情,她向往瀟灑如風的生活,卻也渴望平靜平凡。
她曾經距離他那么遠,是別人生命的一部分,現在她距離他已經這么近了,他即將把她納入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將她關進船艙內,借故再度接近她――揶揄、戲謔、冷嘲熱諷,都不過是引逗她的手段罷了,而且她根本沒有得罪過他,都是他胡謅的,不過她很遲鈍,遲遲沒有看出他的心意,但他沒辦法在彭城停留太久,更何況,還有個幕后黑手威脅著她的生命,所以他必須盡快出手――
四、緣情
江夏離真的沒有想到,三年前一時的玩心,會給自己帶來這樣一段緣分。
那年她的父親到東海送一位代表東岳出訪他國的老友,她因為在家里悶得慌,便主動要求陪父親一起去。
在東海停留了一晚之后,他們便返回了京城,而和賣魚的大嬸發生爭執,便是那一天的事情。
“其實我當時讓她賺那三文錢也沒什么不行,我只是覺得……人要靠本事吃飯,而不能靠這點騙人的小伎倆,否則就算是賺了錢,也賺不回別人對她的尊重,一個人活在世上,若是不能被人尊重,未免也活得太卑微了!彼÷暯忉屪约耗侨盏男袨。
溫廷胤笑道:“你和我說這些做什么?我又沒說你不對,我也看不上那些靠小聰明去騙錢的人,就如柳舒桐!
江夏離此時望著他,“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自小活得不是很開心,你家也有一大堆親戚,你自然知道,有身分地位的,在府里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沒身分地位的又是什么日子,我爹沒有兒子,我娘出身低微,又去世得早,幾個女兒中,我雖然不能說是最不得寵的,卻是最不起眼的一個,我若是男子,可以考取功名,去外面闖一番事業,但身為女兒,讓我今生注定只能相夫教子。
“被柳家退婚時,我是挺傷心的,不僅僅因為和柳舒桐這么多年的情意就此斬斷,還因為我原本希望借這樁婚姻可以讓自己在父親心中的位置有所改變,不過這點小小的奢望破滅了,我還成了笑柄。
“是的,其實我也是這么虛榮,因為我確實是被傷害的那一方,只是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被傷到了,因為在痛的時候流淚,不可能得到別人的同情,既然如此,還不如笑著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