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過了一個不怎么樣的年——高興不起來,熱鬧不起來。
隨著戰事緊張,衛家眾人害怕被連累,只有衛東雄喝酒后大聲了幾句,蔡彩娘跟牛九娘第一次看到公公發酒瘋,兩個新媳婦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過了元宵,朝廷再度下令要百姓繳銀子,這回不是一人一兩,是一人三兩,繳不出銀子的杖責十板,下牢直到繳清為止。百姓苦不堪言,但也只能乖乖上貢,從此衛東風名聲在民間一落千丈,都說他不會打仗也不放權,害得百姓一直繳軍餉。
衛盈因為這樣,不去官學了。李福熙也不想勉強她,同學整日說你爹沒用,誰都不想去學校。
于是親自教導衛盈讀書寫字,她堂堂國立大學的學生,當年國文學測頂標,教個小孩子還是不成問題的。
衛盈只跟母親學過做菜,沒想到母親也會古詩詞,這下更崇拜母親了,看著李福熙的眼神總是閃閃發亮。
春來笑著說:「恭喜公主,終于收服了九小姐。」
李福熙看著春來的大肚子,「這一兩個月就要生了吧。」
「大夫說是下個月!
李福熙是很喜歡春來的,才生產過,也能理解孕婦的辛勞,「都跟你說肚子大了,不用到小跨院伺候,怎么也講不聽。」
紫珠笑說:「春來姊姊怕悶呢。后罩房都是年紀大的婆子,也說不上幾句,還不如到小跨院來!
春來沒說話,也沒否認——她是大著肚子,做事不方便了,但陪公主解解悶還行。何況大將軍讓平安不用上前線,她心生感激,更覺得要好好伺候公主,報答大將軍。
就這樣冬天過去,進入了春天。
春雨下個沒完,潮濕多潤。李福熙身為臺灣人,都覺得南巢太潮濕,她覺得自己需要除濕機。
這陣子如果有什么好,就是衛無憂跟衛有余長牙了。
小寶寶長牙,許是不舒服,兩人整天流口水。
衛有余本就愛撒嬌,這下更黏人了,睜眼就要見到李福熙,不然就哭。
雖然知道女兒是假嚎,但李福熙還是吃這一套——大抵為人母都無法抵抗自己的孩子,她現在跟毛姨娘更親了,也稍微能懂衛老夫人的偏心。自己的娃娃,沒有不偏袒的,哪怕再沒出息,都是自己懷胎十月生出來的。
等衛東風凱旋回來看到這兩個寶寶,肯定要嚇一跳。他這都去了幾個月,小娃兒幾個月已經變化很多。
李福熙慶幸自己親力親為的照顧,孩子黏她,不是黏嬤嬤。
「公主!」格扇一下被推開,楚嬤嬤慌慌張張進來,「快點準備,宮中來人傳話,圣旨一個時辰后到。」
戰事膠著,這時候的圣旨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福熙心眼一轉,「紫珠,玉竹,把那套紅寶頭面拿出來,我要十二件全戴身上。還有把銀票縫入無憂跟有余的錦被,針腳不用細,看不出來就好。你們如果有私房的,記得都帶在身上!
又想著春來還在坐月子,連忙讓楚嬤嬤去后罩房傳話,主要也只有一樣,打包細軟——圣旨到來,除非死了,都是要出去迎接,何況只是一個小小的月子。
紫珠收拾好了,李福熙又讓紫珠去衛老夫人跟大房那邊通氣,主要還是讓他們把身外之物帶好。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李福熙牽著衛盈,紫珠抱著衛無憂,玉竹抱著衛有余,平安扶著春來母子,幾人到了衛家狹窄的前庭。
李福熙就看衛老夫人一身華貴,珠寶滿身,腰間鼓鼓的,顯然是塞了銀票。大房眾人也是如此,人人打扮得如入宮一樣慎重,看到這些人還肯聽自己的話,李福熙覺得還算安慰。
前庭已經擺好香案,等圣旨到來,由衛老夫人帶頭,下跪迎接。
那內侍打開黃澄澄的卷軸,念了幾句文言文,李福熙國文程度不錯,還能懂,意思就是衛東風無用,不能給皇帝分憂。
中間就是皇帝自吹自擂有多仁德,所以沒有降罪。
最后八個字才是重點,打回白身,即刻出門。
李福熙心一凜,幸好自己有感覺,不然真的即刻出門,身上又沒銀兩,是要去哪里。他們一家二十幾口人,有老有小,在這春雨連綿的季節,可沒地方去啊!
衛老夫人最是心急,接過圣旨后連忙問衛東雄,「這圣旨上說什么?」
衛東雄一臉為難,「老三的品級被拔了,皇帝命令我們馬上離開,不能耽擱!
內侍已經五十幾歲,什么情況都看多了。今日衛家落魄,但人生難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傾倒的家族隨時可能再起,于是說話也客氣,「各位這就出府吧,老奴還要清點宅子的東西!
蔡彩娘跟牛九娘那是青天霹靂,她們才過門幾個月,想著到一品門第過好日子,沒想到屋子狹小,人口多,上面兩層婆婆,現在居然還要被驅逐出去?
蔡彩娘當下就不樂意了,「這位公公,可不可以請您跟皇帝說,要趕就趕三房,讓大房繼續住著。說來說去,三房是庶出,跟我們大房關系不大。何況我跟二弟妹還懷孕,實在是不宜奔波,請皇帝別這樣對我們!
牛九娘跟著附和,「公公明監,我們在這里住得好好的,不想搬。三叔打不贏確實有錯,那讓三叔娘帶著一家出去吧,就算是皇帝那也得講道理,我們大房又沒做錯事情,憑什么要我們出去?」
那內侍饒是歷經大風大浪,聽到這么愚蠢無知又大不敬的話還是忍不住錯愕。
衛將軍他見過幾次,如此英明神武的一個人,怎么家人都這副德性?皇帝沒把衛家眾人都下大牢,已經是看在衛將軍過去十六年軍功的分上了。
汪氏想到要離開京城,又煩又氣,「老三做事自己擔,把三房趕出去就是了,趕我們做什么,我們可什么壞事也沒干!」
衛俊杰讀了幾年書,腦子比較清楚,于是跟母親汪氏解釋,「母親,這宅子是皇帝賜給三叔的,三叔都不能住了,我們自然不能住!
汪氏忍不住又抱怨起來,「老三怎么這樣沒用,連累我們一家。」
李福熙心里不樂意了,「大嫂要是抱怨我們三房,我們出了這個門就去請宗主寫分家譜,從此當親戚也行!
汪氏噎住,她可沒忘記朝廷兩次征軍餉,一次每人一兩,第二次每人三兩,都是其華公主拿出來的。看來公主還有好多錢,不纏著她,難道還要想辦法自己賺嗎?
汪氏于是陪笑,「我也不是那意思,終究是一家人,這種時候還是在一起比較好!
李福熙不理會汪氏,轉身面對那位內侍,摘下了手中的紅寶鐲子就塞了過去。衛東風此戰不順,已經膠著八九個月,皇帝怎會突然發瘋,「請問大人,皇帝怎么會這樣臨時發圣旨?」
那位內侍就覺得不愧是公主,喊他一聲「大人」,聽在耳中就舒服,哪像前面兩個愚婦,居然喊他「公公」。
內侍收下鐲子,「皇帝昨晚收到六百里加急文件,大瑞國連同西庫殘兵一起攻打,我們南巢士兵潰散,六萬人馬一夕之間不知所蹤。皇帝大怒,連夜就招了各位大人進御書房商談,原本皇帝是打算讓衛家下大牢的,多虧得唐太尉,段太保,馬司空三人力保,皇帝這才退了一步,公主還是好好打算將來的日子吧!
衛家眾人都大受打擊——雖然不滿衛東風,但不用干活就有飯吃的日子實在舒服,現在這樣,肯定得自己想辦法了。
衛東雄對衛東風還有幾分兄弟之情,「大人,衛將軍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那內侍搖搖頭,「信還是仁武副尉寫過來的,仁武副尉不過九品,已經可以主事,由此得知上面幾位將軍都不在了!
戰場上的「不在」,涵義很多,可能逃了,降了,也可能死了。
不管哪一樣,對衛家來說都不是好消息。
毛姨娘急得眼眶發紅,「公主,那三爺還會回來嗎?」
內侍同情的看著毛姨娘,「衛將軍不回來,衛家還有活路。一旦衛將軍現身,那勢必就是要擔上不忠的名義,那衛家上下,也不會好過的!
毛姨娘眼淚流了下來,「大人,您說明白點,老奴沒讀書,聽不懂您說什么!
李福熙卻是懂的,她的丈夫從萬人敬仰,變成人人喊打。
衛東風死了嗎?她不信。
逃了?不可能。
降了?他不會這么做的。
南巢國軍潰散,但她相信衛東風還活著——她喜歡他,尊敬他,他現在不管處境為何,她都愿意為他承擔起責任。
她李福熙不是傻白甜,她是剛勇健。
她要身體力行「女子可頂半邊天」給衛盈看,將來衛有余長大,她也能跟有余說,母親當年多勇猛。
李福熙帶著衛家眾人先在客棧落腳——所幸錢財都收在身上,想著身邊有錢,眾人也稍微鎮定了一點。
按照衛老夫人的說法,應該去投靠衛東厚,雖然分家,都是衛家人,現在衛家出事了,二房自然該收留他們。
衛東雄親自去了一趟,衛東厚跟柳氏把大門關得緊緊的。衛老夫人不相信二兒子如此狠心,冒著大雨又趕過去,衛東厚這次把門開了,說得也明白,自己既然分家了,那跟衛老夫人就只是親戚關系,斷斷沒有親戚養親戚的道理。
衛老夫人大受打擊,回到客棧這就倒下了,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汪氏喊毛姨娘過去伺候,李福熙說不用——衛老夫人不過做戲給衛東雄看,他們三房不踵這渾水。
再者,現在是她李福熙主家,就不可能再讓衛老夫人拿捏,讓毛姨娘去伺候衛老夫人。
但她也知道毛姨娘老實,不過去會心不安,于是把衛無憂往毛姨娘手上一塞,笑說:「還是自己人抱著,我才安心。」
毛姨娘抱著白胖的小孫子,衛老夫人頓時也就不再那樣重要了,「小少爺跟小小姐都是有福的。這幾日住在客棧,沒家里舒服,兩人還好吃好睡,小娃兒這樣就對了。乖乖長大,那就是頂天的孝順!
李福熙笑著說:「毛姨娘說到點子上了,我們在外面,處處不方便,毛姨娘別去管衛老夫人了,多管管無憂跟有余!
衛盈走了過來,小小的面孔,滿滿的不安,「母親,我們是不是要出京了?」
李福熙拉過衛盈,微笑說:「是!
「那我們要去哪?」
「回稻豐村,那里是我們衛家的根,以后沒了你爹的月俸,我們就在那邊務農過日子!
衛盈伸手抱住李福熙的腰,「母親,我想爹爹了!
李福熙撫摸衛盈的頭發,安慰說:「爹爹一定平安無事的,他會尋求最好的方法回到我們身邊。」
「盈兒不怕被同學笑,只要爹爹回來,他們怎么笑都沒關系!
李福熙心里安慰,衛盈內心也慢慢堅強起來。等衛東風凱旋,她會對他說,我這個母親當得可好了。
這個春季,雨連下了十幾天,直到谷雨,這才放晴。
李福熙帶著衛家二十幾口人,分乘五輛馬車朝著稻豐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