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妍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出院。
父親自她狀態穩定,能夠下床走動之后,便不再來探視她,而原本堅持要陪她回到住所的王姨也被她委婉拒絕。
她可以好好照顧自己,不需任何人同行。
舒妍提著不多不少的行李,獨自離開病房,身上穿著她曾經很習慣,現在穿起卻無論如何總有些別扭的連身洋裝。
她很久沒穿裙子了,就像她大學時總穿的那樣,就像她父母親要求的那樣。她父母親總說,女孩子就是要有女孩子的樣子,除非特殊場合,否則嚴格規定她和姐姐一律只能穿裙子,而她自離家獨立,有了自己的事業之后,已經違背這項教條許久。
偏偏王姨為她備來的都是各式各樣不同長度的連身洋裝,這令她隱約有種回到大學時代的錯覺。
醫院的自動門左右滑開,舒妍深呼吸了一大口長氣。
午后的陽光閃耀得令人睜不開眼,醫院外的空氣濕熱凝滯,可和醫院內總是混合著刺鼻消毒水的冰冷空氣比起來,她對前者的喜愛絕對多出許多。
“借過。”醫院外頭總是有很多人在抽煙聊天滑手機,舒妍左閃右避,有些狼狽地穿過一票人龍。
“舒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邵一帆筆直地朝她走來。
陽光將他的黑發照耀得閃閃發亮,整個人都散發著薄薄的光暈,他朝著她前行的腳步毫無遲疑。
舒妍神情一愕,美麗的雙眸瞇起——
這景象似曾相識,恍惚間,令她有種時光錯置感。
從前,她由校門口出來的時候,無論校門口站著、走著多少人,邵一帆總能精準地找出她的位置,就如同此時一樣。
真奇怪,她并不特別高,他究竟是怎么找出她來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邵一帆一在她面前站定,她便問出多年來埋藏心中的問句。
“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你,是我的特異功能!鄙垡环籽酪婚W,回覆得超級不正經與吊兒郎當。
他是又看了什么奇怪的八點檔嗎?哪來那么多惡心的對白?舒妍一秒鐘就想打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院?”算了,換個正常一點的問題好了。最近“咬一口”好像很忙,她還特別叮嚀亮亮不用告訴邵一帆的。
“很顯然亮亮并不相信你可以一個人回家!鄙垡环H有興味地挑高了一道眉。
“……”真是的,亮亮真靠不住,舒妍真是拿她沒辦法。
“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你回去忙吧。”舒妍再次強調。
“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忙了!鄙垡环唤浶牡貟佒种熊囪匙,朝她扯唇微笑,唇邊的笑容就像她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樣。
又是這種明明白白的、全然不遮掩情意的熱烈目光,舒妍被他望得臉頰有些烘熱,很想趕緊打發他走。
“不用,我——”舒妍還想拒絕,不遠處突有喇叭聲傳來。
她和邵一帆同時往后看了一眼,接著手腕被瞬間捉住。
“慘了,我車子并排停在那里,擋到人家了!鄙垡环耸驽团,急急忙忙地將她推進副駕駛座,飛快關上車門。
誰平時會將車子并排停在醫院出入口?想也知道那里人來人往,并不適合停車。
“你故意的吧?”舒妍十分懷疑地看向坐進駕駛座的邵一帆。他從以前就有各式各樣不同的理由,誘騙她上車。
“拜托,蒼天可監,日月可表!彼斎皇枪室獾。邵一帆一邊發動引擎,一邊舉手起誓。
“你家在哪里?”邵一帆點開導航。
都已經上車了,還能怎樣呢?
舒妍習慣性地念出一段地址讓邵一帆輸入,念完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她何必告訴他她住幾樓,她只會讓他送到樓下而已。
本來,好幾個月前,她甚至還想著,待邵元培的事情過后,便不要再與這男人有任何一絲一毫牽扯,沒料到如今,她還是搭上他的車。
在醫院治療的這幾個月,她和邵一帆的互動與之前相差無幾,他依舊滿口不正經,她也依舊時常被惹得很想打他。
只是,他們之間少了點唇槍舌劍,多了點曖昧氛圍,有股說不清的變化,朦朦朧朧的,像罩著團迷霧,沒人敢伸手去揭,究竟,他們以后會怎樣呢?
思緒紛亂,舒妍不禁望著窗外的街景發呆,邵一帆實在無法阻止自己趁著停紅燈的空檔出神凝望她。
她的側顏極美,他一直都知道,從她學生時代起就知道。
她長長的睫毛掩住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神情望著窗外,下垂的長發勾勒出她優美的頸項。
她兩手安放在并攏的雙膝上,柔麗優雅,即便她性格變得堅毅沈穩,不再如同從前,對他人言聽計從,可從小到大訓練出來的合宜教養仍使她散發出一種恬靜柔美的千金氣質。
他很喜歡這么看她,總是一直看著,傻傻瞧著,非要等到被后方車輛鳴了喇叭,才會想起他已逗留太久。
這些日子以來,他感覺得出,舒妍已經不再氣他,但,不氣他和愿意繼續愛他是兩回事,她還喜歡他嗎?他們兩人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嗎?
叭!后方車輛果真開始催了。
邵一帆暫時揮去惶惑的心思,踩下油門,通過斑馬線,持續前行,一切都如同從前一樣。
他們兩人望著不同的方向,各有心事,不再交談,回蕩在車內的氣氛有些詭譎,誰也不愿先開口。
“謝謝,這里就可以了。”直到快抵達目的地,舒妍才出聲打破寂靜。
她伸指比向住家外的小巷,要邵一帆在巷口放她下車,這條巷子小,又不是單行道,若有來車,會車十分麻煩。
“還是送你進去吧!鄙垡环苯訉④囬_到她家樓下。
“那……再見。”舒妍向邵一帆道別,拎起行李,推開車門,總覺得,心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住院時,邵一帆幾乎天天都會到醫院探望她,現在出院了,他們下次再見會是什么時候?又會是什么樣的情形?以怎么樣的身分?
老板和客人?制作人與玩家?總之,應該不會再一同受困了……
舒妍掀了掀唇,明明想說些什么,卻又不太明白她究竟想說什么,欲言又止,邵一帆突然從口袋里摸出某樣物事,遞交到她手里。
“對,差點忘了這個!泵髅髅刻於紟С鲩T,卻每天都忘記,虧他怕磨損,還特地找了個紙袋裝。邵一帆將一個不透明的小紙袋塞進她掌心。
“這什么?”
“就——”
叭——叭——要命!前方有來車,這是今天最刺耳也最吵的喇叭聲了。
就說這條巷子小,會車很麻煩的。
“好了,你快回去吧!笔驽s忙接過手里的東西,拿著行李跳下車。
“好,Bye!毖劭磥碥囋酱咴郊保垡环珦Q檔,倒車出巷。
他的車子越駛越遠,遠遠的,已經看不見車尾燈……
舒妍在路邊罰站了會兒,有些失落地走上樓,回到睽違已久的家。
她將行李擱在門邊,坐在客廳唯二張單人沙發上,將邵一帆給她的東西拿出來看。
不知是什么呢?
她打開那個包裝良好的小紙袋,將里頭的東西倒出來——答案揭曉,是她在倉庫里遺落的那個Keroro軍曹吊飾。
軍曹……綠色的……那個曾經被他嫌棄得要命的K隆星人。
“話說回來,這只東西還真丑,被做成玩偶已經夠匪夷所思了,沒想到居然還真有人愛……既然你不要,那我奶了!
很久以前,他曾經為她在夜市贏了一個軍曹布偶,那個布偶曾經被她扔了,后來又被她哭著從垃圾桶里撿回來……
舒妍望向床頭柜那只已經被她洗到泛白的絨毛布偶,軍曹雖然褪色,可模樣始終如一;而他與她之間,又是什么槌色了,什么始終如一?
過往回憶一下就沖上來,令舒妍呼息一窒,往事綿綿密密地回涌而上,殺得她措手不及。
“我哪知道啊?等我回神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你可愛得不得了了!
“你當然不是我敵人,你是我老婆!
“對,我就是摸走你身分證輸看妹生日,怎樣?有人規定不能命看女朋友生日的嗎?”
“舒妍,我希望你明白,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包被,你是我的動力!
“你若不來找我就沒事了,你若不想幫我就沒事了……對不起,你什么時候才會醒來?我好擔心你……”
“等你感情上可以接受的時候,我們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嗎?”
重新開始?他們之間是何時結束的?多久了?她已經過了多久沒有他的日子?其實,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距離令她傷心欲絕的那一日,已經足足過了兩千六百五十五天。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離去的那一個夜晚。
明明還愛著的,那么強烈,為他鼓噪的心跳還那么紊亂且清晰,為什么要分離?
她明明還很喜歡他,他眼中的她也明明還是無可取代的唯一,她……他們……已然歷經七年那么長的時光,還不夠嗎?就算只有一分一秒,都已經很難熬、很難熬了啊。
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邵一帆!”舒妍十萬火急地往陽臺的方向奔,急急切切地喚。
她推開紗門,站至陽臺,陣光焦急地往下尋,如同她過往幾千幾百次推窗,如同她過往幾千幾百次往下尋找他的身影——
他還在那里嗎?他還會在那里嗎?他在那里!
過往時光驀然和現在的交疊,邵一帆當真佇立在她的陽臺下。
他的身形依舊高大挺拔,英俊的側顏被陽光照得熠熠生輝;他昂首向上望,嘴上銜著與她在一起時已不曾抽過的煙,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所在之處。
他不是走了嗎?怎么又折回來了?他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究竟想捕捉些什么?
“二小姐,你有東西忘在車上?”邵一帆嘴角一挑,向她扯出笑容。
“沒有……”舒研拼命搖頭,只是療療望著他的身影,不知該說些什么,眼眶莫名泛淚。
她濕潤的眸光與他相凝,靜深地與他對望,舍不得與他分開的心情如此明顯,無處遁藏,卻不知該從何開始表達。
“要跳下來嗎?”她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像極多年前她曾飛奔至他懷里那個夜晚,邵一帆心中情動,卻不敢表達得太過明顯,只好仍舊半開玩笑地,朝她伸展雙臂。
他的話語一秒鐘便令舒妍破涕為笑。
雖然,這里依然是二樓,但她已經三十歲了,她不可能如同少女時期般地跳進他懷里。
“……你的提議還算數嗎?”與他對望良久,舒妍深呼吸了一大口氣,破釜沉舟地開口。
“什么提議?”邵一帆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我們……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嗎?”舒妍抿了抿唇,許久沒有感到如此緊張,末句音量逐漸變小,最后幾字幾不可聞,輕飄飄地逸散在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