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凌霄十三年,巴烏城。
“小扮、小扮,你不要緊吧?!”
殷遠的意識模糊,但拚了命地張開眼,緊盯著眼前那張布滿擔憂的清秀小臉……他還是被找著了嗎?
“小扮,你住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來人脫下身上的披風蓋在他身上。
春寒料峭,入夜的巴烏城有股凍人的氣息,他身上只著單薄的外衣,外衣破損沾血,臉上的血污教人望而怵目驚心。
“……你是誰?”他啞聲問著。
“小扮,我和家人住在隔壁的客棧,方才聽到這頭有聲音,翻墻過來就瞧見你了,你還是先跟我回客棧,我二舅是個大夫,他可以先幫你療傷!眮砣说纳ひ艏毤氒涇洠f得又快又急,還不住地朝他身后望去,彷佛已猜出他的處境。
他直盯著對方半晌!拔业秒x開這里……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小扮,我就是想幫忙才來的。”
“你沒有辦法帶我走,你……待會我往門口沖時,你想個法子絆住守門的人,好不?”他顫著聲說。
他非逃不可,他得要趕緊回家,他要確定家人們的安好才成!
“咱們非得要往門口走嗎?我剛才是翻墻過來的,咱們可以從那里翻過去!
她往后頭的青石墻一指。
他瞇眼望去,頭上的血流入眸里,教他眼前一片猩紅模糊,又聽那人道:“糟,這邊沒有樹……唔,要是有大石的話也成呀。”
正當對方喃喃自語,園林另一頭傳來陣陣腳步聲,他暗叫不妙,抓著身旁的矮樹叢站起身,抹了抹臉,望向那列青石墻,墻約莫有一丈高,依他現在的傷勢根本翻不過去……
“小扮,雖然我人是矮了些,但只要你踩在我肩上,應該翻得過去吧?”來人扶著他往青石墻邊走。
“我踩著你翻墻,你怎么走?”
“一會我家人就會尋來,你不用擔心,再者,我不是這里的人,他們就算瞧見我,我就說自己是住在客棧的就好了!
望著眼前的笑臉,殷遠努力地想要記下,但血不斷地滴落,一直模糊著他的眼。在腳步聲逼近的催促之下,他踩上了對方的肩,翻上了墻,回頭一探,試著想拉他一起卻始終不及。
“小扮,”她像是想到什么,取下臂上的玉臂釧拋給了他!靶“纾@玉環給你,身上有點盤纏總是方便些!
他接過了手,黑眸發熱著,唇動了動,低啞地道了謝,將玉臂釧套進手腕,以防不慎遺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頭瞧見已有人影穿過拱門,趕忙低喊催促,“快走吧,小扮!
殷遠點了點頭,躍下了墻,本要走,想了想將他的披風留在墻邊,要是他的家人尋來,也許會猜到他人在隔壁的倌館。
他避開客棧里的人從后門離開,不敢走大街,專往巷弄里鉆,哪怕夜色里不著燈火,只能憑借月光引路,他也不怕迷了方向,因為這座巴烏城無一處他不熟識。
他原是個富戶少爺,父親在城里可說是數一數二的富戶,所以在這戰火四起的年代里,他依然養尊處優,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天天上街打架鬧事,直到那一天,他遭人設計錯打了皇子。
一夕之間,他從富戶少爺成了倌館里的男妓,手腕上烙下了一世不滅的羞辱,夜夜遭受欺凌踐踏。
兩天前,他聽見上倌館玩樂的爺兒們提及殷府一夜被滅門,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是遭人利用的棋子,借著他毀了殷家!
為此,他找著了機會就逃,哪怕被逮著避不開一陣毒打,他也沒放棄逃走的打算。老天垂憐讓他遇見那個男孩,讓他得以逃出生天,等他回家之后,他一定——
他驀地頓住,黑眸直睇著焦黑圮倒的宅院。
看錯了吧,記錯了吧……這里不是他的家……他又往旁走了幾步,宅院的墻已倒塌大半,看得出火燒過的焦黑痕跡,望向里頭,哪里還有他記憶中的家?林木如炭,小橋流水全成土堆,一幢幢三層樓高的樓閣,塌了。
瞬間,他身上的力氣像是被抽離,無力的跪倒在地。
沒了,真的沒了……
“是二少嗎?”
熟悉的嗓音在幾步外響起,他猛地抬頭,那人隨即領著幾個人快步奔來。
“真的是二少!”男人沙啞地喊著。
“歲師傅……”他難掩激動,瞧見男人的手里抱個嬰孩。
“二少,御史大人帶人抄了殷府,老爺夫人都去了,就連大少爺和少夫人亦是……我只能救出小少爺!
“……大嫂生了?”那段荒誕yin亂的日子到底過了多久……他連自己當了叔叔都不知道。
“大少爺將孩子取名為念玄,二少!
他接過嬰孩,淚水燙著他的雙眼。念玄……他姓殷名遠字玄之,這孩子怎會取這個名字?“歲師傅,大哥不恨我嗎?”如果不是他,殷府不會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大少爺未曾恨過二少,大少爺只恨自己無法將你救出倌館,老爺夫人鎮日為了二少奔波,只想將你救出!
殷遠無法言語,抱著孩子垂著臉,淚水混著臉上的血,糊成一片。
大哥不恨,爹娘不恨,但他好恨……好恨自己!為什么他自以為天之驕子,行事全憑心情,壓根不管后果!如果他收斂自己,如果他如爹娘期盼多讀點書,而不在外頭惹是生非,殷府不會家破人亡。
是他害的!全都是他害的,可為何只有他活著?
他才是那個最該死的!
“二少,如今殷府只剩下你和小少爺,小少爺一出生就心脈有異,要是不趕緊找大夫診治,就怕——”
他聞言直睇著懷中的嬰孩,驚覺這么小的嬰孩居然不哭不鬧,就連頰面都透著寒氣。
不行!這是大哥留下的血脈,他非救不可,哪怕要他付出任何代價!
“歲師傅,多謝你替我照顧念玄,殷遠無以回報,他日若有成就,定報師傅之恩。”
“說這什么話,這是咱們該做的,咱們受老爺照顧多年,豈能在老爺有難時徑自離開!彼D了頓,招了招身后幾個男人。“咱們都是自愿留下,如今二少既已離開倌館……對了,二少是怎么離開那兒的?”
“有人幫了我。”他說著,想起那男孩,又望著懷里的嬰孩。“歲師傅,咱們先離開巴烏城再作打算!
“就這么著!
那晚,家中護院收拾了一些家當,趁著一早城門開,假扮成商旅離開了巴烏城,此后,哪怕已改朝換代,他依舊未曾踏進巴烏城。
但,現在他卻忍不住想,如果當晚他要歲師傅到倌館確定她是否安好,該有多好。
如果歲師傅前往,她就不會被烙下這份恥辱。
殷遠一夜未眠,坐在床畔,長指輕撫過周凌春手腕的烙印。
太過年少輕狂才會鑄成大錯,然而如今他依舊險些犯下無法彌補的錯,這錯教他膽戰心驚。
“唔……”睡夢中的周凌春低吟了聲。“不要……我不是……”
殷遠愣了下,隨即緊握住她的手!傲璐,醒來、醒來!”他俯近她,瞧她長睫如羽翼般輕扇了幾下,緩緩張開水眸,眸底有著夢中造成的恐懼,教他心緊揪了下。
周凌春怔忡地看著他,眼睛眨呀眨的,輕輕吁了口氣。
夢,那只是一場夢,只是因為昨晚類似的痛楚才教她又作起這個夢。
“渴不渴?”他一開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極度沙啞。
她的驚慌恐懼和清醒后的松懈,看在他的眼里,無疑是另一種折磨。
“相公,你怎會在這里?”她以為該是二哥或是三哥照顧她,瞧見他,在她意料之外。
“我不該在這里,嗯?”她眸中毫不遮掩的意外,教他心底不快。
“不是,我是想說……”頓了頓,余光瞥見窗外的天色還微暗!斑好,我沒有睡上太久!
“是不太久。”他整夜看著她不安穩的睡著,卻是無計可施。
“相公,你去歇息吧,幫我叫我四哥過來!彼胨母鐟撨在外頭守著,既是如此,就沒必要讓殷遠跟著不眠照料。
“你以為我會容許其它男人再瞧見你這模樣?”他目光一沉,惱她完全沒有男女之防,哪怕是兄長也不得如此。
“我?”她疑惑地偏著頭,感覺背上一陣涼意,而肩頭上披著被割開的衣料……她二話不說地拉起側面的衣料遮掩,然動作太大,扯動了肩頭上的傷,痛得她狠抽口氣。
“你這是在做什么,忘了身上有傷了?”殷遠惱道,輕扣住她的手,就怕她莽撞又多讓自己痛了。
“我……”周凌春無比哀怨地望向他。
她不用起身也猜得到她現在是什么模樣,因為九年前發生過一次,可問題是現在是九年后,她已經長大了!扮哥他們也真的是……就不能給她個什么稍稍蓋一下嗎?
“又滲血了!彼谅曊f著,起身取來周呈曦留下備用的金創藥。“我再替你上點藥,你忍忍!
“嗯。”她做好準備,可當藥撒上時仍猶如千萬根針直往她的背上扎,痛得她不住發顫著。“二哥的醫術雖好,各式炮制研磨的藥粉成效都極驚人,可惜的是很折磨人!
“誰要你的體質特殊,你二哥說不這么做不成。”他收了藥,往床畔一坐,抽了方巾輕拭她額間薄汗。
“是啊,人人皆以為成為藥人百毒不侵,等同天下無敵,可事實上藥不歸經,我雖甚少生病,一旦受傷就有得瞧了。”她忍著痛,若無其事地漾開笑。
“這是藥人的弱點。”
“這不算弱點,真正的弱點……”她頓了下,像是想到什么,笑意帶著悵然,“只有周家人知道!
他沒瞧見她的悵然,只聽見她將他隔絕在外!八晕也皇侵芗胰耍悴辉敢飧嬖V我?”彷佛就算她已出閣,她依舊是周家人,不會成為他的一家子。
“不是,這是不得外傳的事,相公能少知較妥。”如果有一天她依舊無法逃離命運時,至少他不會有任何嫌疑……如果可以,她希望那個人別再犯。
“是嗎?”他哼了聲,雖是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就是不滿。
“對了,我流很多血嗎?”她像是想到什么的問。
“多!本瓦B房里都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直到現在依舊教他膽戰心驚。
“太可惜了,要是流掉的那些干脆都給念玄喝,不知道該有多好。”周凌春扼腕極了。
殷遠看著她半晌,哭笑不得的道:“都什么當頭了,你掛記的竟是這個?”
“相公,我的血很珍貴,就那樣白白浪費了,你不覺得可惜?”昨晚她要是意志力夠堅定,就能要二哥先幫她留點血給念玄備用了。
殷遠看著她的目光柔了,凝滿了心疼。
“凌春,你……恨不恨我?”他啞聲問。
問的是昨晚,亦是九年前的那一晚。
昨晚,當他來到窗邊時,他有一瞬間的猶豫,但在當下她已經替他做了決定……
“為什么?”她不解的反問。
“因為我沒有救你!彼亲钣袡C會的人,但如果他出手救她,就怕會危急念玄,所以他猶豫了,甚至大膽地賭周家人會救她,哪怕她受傷了,也不會是致命的傷。
最終,一切如他所料,他不認為自己的決定有誤,但親眼瞧見她的傷,就像有什么在翻攪著他的心,之后再得知她是自己的恩人時……他又一如當年恨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