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定王朝,寧定皇再興四年。
喜幛紅簾,紅燭搖曳。
舉目可見喜氣十足的紅,紅到她不得不相信她真是重活了一回,而且如果沒記錯,今晚應該是她的大婚之夜。
拉了拉身上的大紅喜服,她嘆了口氣,把壓得她脖子好痛的珠冠給取下,順便拔簪,放下一頭如緞般的黑亮長發。
稍微活動了下脖子,她干脆坐到大圓桌旁,不拘小節地拿了塊糕餅裹腹,細細打量四周,輕輕往手背一捏。
會痛,嗯,不是作夢。
她微瞇起眼,回想方才的夢境。
嗯……也許不該說是夢境,應該是說她確實死后復生,但是誰毒死她了?唉,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任務呀……
想到她頭皮都麻了,就連眉心也發痛了。
什么得其所愛,什么生下子嗣……記憶中,她雖嫁進了殷府,但從出閣到她死,這一年間她見過殷遠的次數屈指可數,她甚至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是很清楚,夫妻情分薄弱到這種地步,到底是要怎么得其所愛,生下子嗣啊!
小鮑子是故意整她的吧!
這任務太難了,真的是太難了,唉。
又吃了塊塞牙縫的糕餅,她托腮回想著,當初是殷遠派人過府提親,那時她是喜出望外啊,喜的是殷遠是京城大富戶,要是嫁給他的話,必能利用他背后勢力多少拉抬周氏當鋪。
打從周氏當鋪在大定王朝發家,短短百年內,周氏當鋪分布至王朝大小城鎮里,聽周家長輩代代口耳相傳,直說那時的周氏當鋪如皇商一般,與皇室親如手足,在商界與南家票號并駕齊驅。
然后,猶如攀上了高峰,勢必得面臨走下坡的命運,在接下來的一百年內,王朝內憂外患,內有皇室同室操戈,外有大燕兵臨城下,于是戰火一起,烽火不停,內亂尚未止,大燕兵馬已經踏進京城,大定王朝改朝換代。
然,大定的高姓皇族豈能容忍江山易主,于是招兵買馬,戰旗一揭,又是年年征戰不休,逼得百姓流離失所,無以為生。
終于,高姓皇族痛擊了大燕,再次奪回江山,改國號回大定,年號再興。
但盡避如此,王朝早已內耗空虛,百廢待舉。
周氏當鋪受戰火波及,眼光又沒南家那般精準,沒在征戰之初就退出大定,來不及逃的下場,就是任其產業狠狠地縮水到不及當年鼎盛時期的百分之一。
百年內,周氏當鋪式微了,當年的金字招牌早已蒙塵,僅剩一家當鋪勉強糊口,而她,正是僅存的周氏當鋪的大朝奉周凌春。
她想要振興周氏當鋪,希望有生之年再見到周氏當鋪的榮景,所以當惡名昭彰的殷遠差人上門提親時,她想也沒想便答允了。
是說人真的不能抱著異心,想借他人勢力一用,到最終她什么也沒利用到,頂多是要了那聘金一百兩黃金罷了。而要說是夫妻嘛,他們根本不曾同室同床過,確確實實的有名無實,如今到底是要她怎么變成有名有實,這真的是頭好痛。
想了想,突地打了個哈欠,她眨了眨眼,漂亮的水眸被眨出了水氣,于是她放棄思考,把喜服脫下往屏風一掛,倒床睡覺去。
大喜之日把她整得又餓又累,在這當頭能思考出良策才怪,所以她必須先睡飽,睡飽之后就能好生想想到底如何跟她家相公聊這事……不不不,怎能跟他聊,應該先跟四哥聊一下才是,嗯……先問問四哥的意見,等她睡飽……
一早——
“四哥,你把我叫醒,就是為了讓我看你的臭臉?”她瞇眼看著門外的周呈煦,忍不住用力地嘆氣順便關上門!拔彝硪稽c再看……”
她還是很困,非要狠狠睡上一天不可。
“小姐!”周呈煦一把將門推開,俊白娃娃臉因怒氣而猙獰!肮脿斪騼簜壓根沒進房!”
“是,我知道你昨晚守在外頭一晚,你都看在眼里……可以再讓我睡一個時辰嗎?”她可憐兮兮地說。
只要是她家里人都知道她是個極為貪睡之人,一天要是沒足足睡上四個時辰,她面目可憎啊。
“嗄?你怎么知道我守在外頭?”
“因為……”你上次就說過了……她無奈嘆口氣,抹臉正色道:“因為四哥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邊的嘛!
唉,反正就是不讓她睡回籠覺就是了。
周呈煦忖了下,微點著頭,但臉色隨即又變!斑@不是重點!小姐,昨兒個是洞房花燭夜,姑爺沒進房,這是壞兆頭!”周呈煦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殷遠給揪來問個清楚。
“是喔——”她懶懶拖長尾音。
她是沒想那么多,不管是上一回還是這一回,他進不進房對她而言,意義真的不大,不對……任務!
她該跟四哥聊聊這事……但話才滾到舌尖,隨即被她用力咽下。
怎么聊?
就說她莫名死了一回,如今歸來,為了能逃過一年后將至的死期,她必須想辦法讓她的相公愛上她,甚至替他懷有子嗣?雖說她素來粗枝大葉,但這種事真要她說,她還真說不出口。
還是回當鋪找錦春和繡春問問?念頭才初生,她立刻打了回票。兩個表妹年紀都比她小,而且還未出閣,問啥呀?
她不禁頭痛的撫著額,沒力地往桌邊一坐。
換言之,這事情得要靠她自己完成,不能找任何人商量了?
周呈煦注視著她,哪里明白她的心事,徑自以為她是難過備受冷落,不禁怒聲道:“昨兒個說是身子不適,托人迎娶拜堂,進了喜房沒半個丫鬟婆子伺候,這也就算了,竟連踏進喜房也沒有,簡直是欺人太甚!”
“四哥……喂,跑那么快,上哪呀?”周凌春本要溫聲勸慰,可誰知道一抬眼他竟已不見蹤影,當下連臉也不抹,長發隨意一束,抓件外衣便沖出門外尋人。
唉,亂了套了!上一回不是這樣的!
上一次,是她拚死拚活地勸下了四哥,大伙才能相安無事的,可這回她腦袋還渾沌著他就沖了出去,這下子她上哪找人?
殷府,她不熟!
她出閣之后一直是住在殷府,但她是住在殷府西側的易福樓。每天在殷府和當鋪之間往返,通常都是走大門直接回易福樓,至于殷府其他地方,她真的是踏都沒踏過。
心里暗嘆著,一踏出易福樓,隨即聽見周呈煦毫不客氣的大嗓門,嚇得她收回心思,一路朝聲音來源奔去。
“殷遠,給我出來!”
“四哥!”周凌春踏過月洞門,見他在廊道前喊人,趕忙出聲阻止。
“小姐吞得下這口氣,我吞不下!敝艹熟銠M眉豎眼,硬是將娃娃臉擠得萬分猙獰。
周凌春嘆口氣,沒轍地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氣地雙手往他細致頰面一掐橫拉。
“周家是你當家還是我當家?”她平心靜氣地問。
“……小姐!彼麣鈩蓊D減了。
“誰說了算?”
“……小姐!蓖尥弈樎匕櫝尚“印
周氏當鋪的主事長輩們幾乎都在五年前那場戰火里離世,而百年來分散各地的周氏當鋪全遭戰火波及,無一幸免,只獨留遷來豐興城的這家周氏當鋪和剩余不到十人的周家人。
周氏當鋪傳女不傳男,周家女子出閣所生的女子必姓周,這是當初周氏當鋪發家時,第一代大朝奉所留下的規定。
他也是周家人,但卻是無緣繼承家業的周家男人,論輩分,他是小姐的表哥,但從小他就被選定是小姐的護衛,九年前姑姑也就是小姐的母親離世之前,小姐被指定為周氏當鋪大朝奉,打理周家上下,剩余的周家人以她馬首是瞻,無人能違逆她的命令,誰都不能。
“走人了。”見他收斂殺氣了,周凌春才滿意地放手。
“小姐,姑爺這樣對待小姐……”雖說小姐的命令不能不聽,但要就此放過姑爺,他心里就是悶,悶到快要爆了。
周凌春回頭瞥一眼,周呈煦立刻將略厚的唇抿成一直線。
周凌春搖了搖頭,再往前走了幾步跨過月洞門,左右邊各瞧一眼,垂眸沉思,后頭的周呈煦立即小聲地道:“小姐,回易福樓得要往左走。”
周凌春回頭,那雙漂亮的水眸無聲說著: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她只是方向感差了一點,容易記不得路一點,實際上……她就是個路癡!所以她才只記得大門到易福樓的路呀!沒事干么亂跑,她找人很辛苦的,找到人之后要是找不到路回去,很丟臉的。
無奈嘆口氣,她往左拐走上一段花徑,說來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隔著一座小園子,居然就見殷遠和兩個人在廊道上交談著。
她正打算加快腳步,豈料——
“姑爺!”
周凌春暗叫不妙,就見周呈煦如箭翎般地破空而去,掠過小園子,幾乎足不點地便站到殷遠面前,教她不知道該贊美他一身好功夫,還是暗泣這只長身體不長腦袋的兄長快把她的臉丟光。
就在周呈煦停在殷遠面前兩步距離時,廊道轉折處立刻跳出兩名男子,一左一右地護在殷遠面前一步,一個抓住腰間軟鞭,一個握住腰邊配劍,彷佛周呈煦膽敢再向前一步,將就地格殺。
“你是——”一身玄色錦衣繡金邊的俊美男子微瞇起眼,似笑非笑地道:“陪嫁護衛!
周呈煦充耳不聞他話里的嘲諷,沉聲問:“姑爺昨兒個為何——”
“四哥!”
周凌春氣喘吁吁地繞過長廊,快一步制止周呈煦未盡的話。
“小姐,你跑得真快!敝艹熟阍尩。
他家小姐身子骨不算差,從小只學過一套簡單的防身武術,腳程快不快他不清楚,只是小姐常常會迷路,這回能在他后頭馬上趕到,教他驚訝了。
周凌春噙滿“慈愛”的目光,看著她向來最倚靠最信任的四哥!八母,你如果跑慢一點,我就不用跑這么快了!
“小姐……”她那關愛的目光教他的頭皮突然麻了起來。
周凌春努力地再把抿起的唇角往上彎了些,暗暗假裝自己裝束整齊,再從容地望向殷遠。
“相公,四哥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她眼前的男人漂亮帶艷的眸子微抽了下,反倒是他身后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娘子這是在給下馬威嗎?嗯?”
周凌春愣了下,只覺得那個“嗯”很輕很滑,不像是詢問,反像是挑釁,換句話說——她認錯人了?
怪了,不是他嗎?聽說殷遠是個俊美得猶如謫仙的男人,雖說眼前這個男人冶艷得有些過頭,不太符合謫仙的形象,但坊間傳言本就真真假假,捧得過頭也不足為奇,況且漂亮的男人不都該長成這樣?
印象中在殷府遇見他大概有五次吧,她每回都會朝他頷首一笑,算是生疏的打個招呼,而他每次都有回禮應聲的。
身后傳來周呈煦的輕咳聲,她立即明白,她是真的認錯人了。
沒關系,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她一向勇于認錯,可才朝方才發聲處望去,她不由雙眼微直,用盡意志強迫自己閉上嘴,免得在眾人面前丟臉。
這個男人……立體五官絕美奪目,濃密的眼睫讓那雙黑眸深若洪潭,亮如星子,是雙能擄人魂魄的勾魂眼哪。
原來她的相公長得如此俊美無儔,唇角似笑非笑的尋釁噙著傲慢,眸底放肆打量的邪味帶著野蠻,在他身上發散出一股與生俱來的氣勢,強烈得哪怕身在黑暗中,他也能掩過黑暗。
“原來相公長得這般好……”她忍不住地脫口贊美。
她是個極諳鑒賞的高手,盡避男人她看過的不多,但她真的敢說她的相公絕對是男人中的極品。
但是還有另一個重點——原來她以前一直認錯人了,還好從沒圓房過,要不她真是無臉見周家祖宗了。不過也幸好,如今搞清楚了,那么他日下手時也就不會找錯人。
殷遠微揚濃眉,依舊似笑非笑。“娘子也不差,裝束打扮……倒是獨樹一幟!
周凌春聞言,感覺自己飄飄然地飛上天卻被神仙一腳踹回地面,她用盡全力撐住表情不動,保持一貫的從容沉穩。
“相公,我先回易福樓了!闭f完,她轉身便走。此處不宜久留,她想要先回房哭一下。
嗚嗚……她的頭發隨意扎在腦后,披在身上的外衣是昨晚褪下的喜服……都是四哥害的!她堂堂周氏當鋪大朝奉,卻在新婚夜后一大早披頭散發穿著喜服阻止四哥攔人,有眼睛的一看都會以為她是不滿相公昨晚沒洞房,一大早找來理論……
嗚嗚……死了一回她還不怎么想哭的,可是沒了面子要她怎么活?如果她不是周氏當鋪大朝奉也就算了,可偏偏她是!她把祖宗的顏面給丟光了,這要她怎么活?
“小姐!
周呈煦以氣音喚著,她睬也不睬,決定三天不跟他說話。
“小姐。”聲音又大了一點,甚至急了一點。
“干么?”她微惱的側瞪一眼。
“走錯了,是拐左邊……”
周凌春瞪著快把臉垂到地面的周呈煦,看著前方,滿臉悲摧。換言之——她現在得要回頭再經過他們面前嗎?
老天啊……她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但是不管怎樣,祖宗顏面總是要顧的,她必須維持住她一貫的從容沉穩,若無其事地踅回。其實那也沒什么的,哪里有人呢,這里是菜園,瞧,一根蘿卜、兩根蘿卜、邪美的蘿卜、老邁的蘿卜、穿著……
她的目光驀地越過殷遠,定在他身后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沉藍錦衣,豐姿朗目,氣質猶如那一身的藍一般的沉靜,給人溫潤如泉的感覺,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