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氛圍詭譎。
王朝天子坐在大案后頭,慢條斯理地翻看著奏折,彷佛無視站在面前等候答案已逾兩刻鐘的殷遠。
半個時辰前殷遠進了宮,差人先找到周奉言,委請周奉言讓他得以面圣。好不容易進了御書房道出來意,皇上卻是一聲不吭地翻看奏折。
他心急如焚,卻不敢躁進,按捺著心急等候著,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落在他冰冷的頸項。
良久——
“殷遠,先前朕因你得以逮獲大燕余黨,所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你在京師重地胡作非為,這情朕已經還了,你怎么還有臉央求朕放了周凌春?”
“皇上,周凌春是被陷害的!币筮h粗啞啟口。
“是不是陷害,刑部尚書會查個清楚!
“皇上,周凌春大病未愈,她不能待在刑部大牢,可否先讓她回周家,他日再審?”他幾乎可以篤定只要凌春踏進刑部大牢,肯定是再無機會逃出生天,因為光是她的身子就熬不下去。
啪的一聲,奏折砸在殷遠的胸膛上!耙筮h,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可以和朕討價還價?”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求皇上成全,草民必定作牛作馬任由皇上差遣!”
話落,已是雙膝跪下。
大定皇上慵懶地托著腮,凌厲黑眸若有所思地掃過他!半薜奶煜吕铮柑骐拮髋W黢R、任由差遣的不勝枚舉。”
“皇上……”
“不過——”
聽他頓了下,殷遠趕忙抬眼,只為那一線生機。
“如果你有法子將徐家定罪,刑部自然會認為徐家可能是有意栽贓周凌春!
殷遠垂下黑眸,立即明白了皇上的心思。也許皇上早就知道當初徐家也曾投效大燕,只是苦無證據無法將徐家連根拔起,正因為如此,他先前屯積了所有糧貨,皇上不吭聲就是等著他除去徐家,可惜,他改變主意。
他有證據卻得一并賠上自己……他不怕賠上自己,就怕天子多疑又狡猾,一箭雙雕除去京師里曾與大燕有所勾結的兩大富戶,且不見得會放過凌春……
“殷遠,朕給你指點了一條明路,能不能把握可要看你了!
殷遠深吸口氣,跪伏在地!安菝襁抵x皇恩!草民先告退!
“去吧,你的動作得快,要是遲了……別怪朕!
殷遠心頭狠顫了下,退出御書房外,烈日當頭,他卻是冷汗涔涔。
“殷爺,如何?”
殷遠垂眼望去,就見周奉言候在廊階下,他迎向前去,一五一十的告知。
周奉言沉吟了下!耙鬆,如果我沒記錯,周家當鋪里應該有塊大定皇帝親手題字的匾額,你去取來吧!
“有用嗎?”
“姑且試之,那是兩百年前的大定皇帝所贈,皇上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
“好,我馬上去拿。”
離開皇宮,殷遠快馬來到天元街,驚見天元街竟毫無人煙,周氏當鋪里外無人,就連大門也沒關上。
他快步上了貨樓,取出了麻布捆綁的匾額,才剛下樓,迎面差點與人撞上,幸虧來者反應極快,輕巧避開,抬頭一望——
“殷遠?”周呈曄驚詫他一身的大紅喜服,再看向他手中的匾額,黑眸微瞇起!澳氵@是在做什么?”
“我現在沒時間跟你解釋。”殷遠雖訝異他居然出現在豐興城,但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救出周凌春。
“等等,凌春呢?怎么不見其它人?”
“說來話長,周家內鬼與徐家勾結,陷害了凌春,凌春現在被官爺押往宮中刑部,我要拿匾額去跟皇上求情,不跟你多說了!”話落,轉身就走。
他快馬先回返殷府,取出他之前特地到兜羅城取回的賬本。
正要離開時,殷念玄在后頭急喊著,“爹,你決定不娶新的娘了?”
殷遠回頭就見殷念玄氣喘吁吁地跑來,他看著殷念玄臉上再無病氣,能走能跑,不禁由衷地感激老天愿意留下念玄這條命,可此刻,不管要他付出什么,都盼老天能為他留下凌春。
“爹,你怎么了?”
殷遠突地一把將他摟進懷里!澳钚,你聽著,如果兩個時辰內爹沒有回來,馬上要羅硯帶你走,離開豐興城,再想法子到大丹去!
“爹……”
“不要怕,羅硯知道該怎么做,交給他就是!彼砷_了殷念玄,望向羅硯。
“羅硯,我的兄弟,念玄交給你了!
“爺,到底是——”
“不說了,我得要趕緊進宮,照顧好念玄,讓所有的弟兄一起離開大定!痹捖,他頭也不回地上了馬急馳而去。
就在他快馬奔至圣御道時,前頭的路竟被人潮給占住,馬走不了,他欲繞道,卻聽見遠方的人在喊著,“周當家無罪啊……老天不開眼,冤枉好人……”
他怔了下,瞇眼望去,認出了最前頭的人潮,正是要押送周凌春進刑部的官爺,而周家人被百姓夾道包圍著,那些不是來看熱鬧說風涼的,而是天元街一帶的街坊,一個個都跟著周凌春走,為她喊冤。
太遠了,他看不見百姓的臉,可是他聽見了真切的吶喊。曾經因他一時作惡而對她怒言相向的街坊,最終是識得她的好,肯挺身為她仗義執言。
她說,她不認為自己改變得了世道,但她絕不會被世道改變。
一個不會被世道改變的善良姑娘,這不就改變了世道。
這樣的姑娘,老天怎能苛待她。
想著,拉著韁繩,他轉了方向繞道進宮。哪怕要他跟著認罪,哪怕終究落進皇上的圈套,他還是想要一搏!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會改變!
周奉言在東滿門外候著,一見殷遠到來隨即領著他進御書房,路上,他低聲說著,“一刻鐘前,徐映姚由首輔大人領進宮了!
殷遠驚詫地看著他,腦袋不斷地運轉著。他一直很清楚徐映姚以聯姻之名,暗打吞食殷府產業之實,因為她和自己太相像了,只想掠奪他人的,只想讓自己位于不敗之地才能安心。
如果他是徐映姚,這當頭手上掌握如此多的籌碼,隨便都能反咬敵手一口,輕而易舉將敵手踹進地獄里,永不翻身,那他絕對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現在你要怎么做?”周奉言問。
殷遠撇唇笑了笑。“我還能怎么做?不過就是玉石俱焚罷了!睙o所謂,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只要能救凌春,他豁出去了。
周奉言沒再多說什么,領著他進御書房,自個兒則在外頭候著,正垂眼忖度時,后頭傳來一陣聲響,他回頭望去,訝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御書房里,多了徐映姚和一個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殷遠猜測許是引徐映姚入宮的首輔。
殷遠直睇著巧笑倩兮的徐映姚,也回以一笑,然后畢恭畢敬地跪下!安菝褚娺^皇上!
“殷遠,你帶了什么來?”大定皇帝頗具興味地看著他手上麻布包裹的東西。
“皇上,能否讓草民打開?”
大定皇帝一擺手,身旁的貼身太監立刻上前協助殷遠將麻繩拉開,再將麻布掀起,露出一塊斑駁的匾額,依稀可見上頭龍飛鳳舞的題字和落款。
“皇上,這是兩百年前的太祖皇帝賞給周家的匾額!币筮h高高舉起。
“明其所欲,行其所善……你是想告訴朕什么?兩百年前,就算周家曾經做過什么,也已經受過太祖皇帝的恩惠了,不是嗎?”
“皇上所言甚是,但是大定律例里,凡承大定皇帝之恩,賜其御匾頂冠者,皆獲一次免死機會,哪怕是兩百年前的匾額也同樣是算數的。”
大定皇帝垂斂長睫,笑得邪氣!半奕绻徽J帳呢?”
殷遠尚未開口,站在案邊身著官服的男人已先一步開口——“皇上恐會淪為眾人唾罵的昏君,竟悖逆祖宗規矩!
殷遠疑惑地望去,再仔細一看,這男人不就是競價會那日和凌春聊起板藍玉的男人,但他不是引徐映姚進宮告狀的人嗎,又怎會替他說話?
“廉尚書這話說的會不會太重?”
“皇上恕罪,臣只是認為古禮不可廢,祖宗規矩不可忘,老祖宗曾經允諾的,后代子孫自是得要盡心做到,這也是代老祖宗還了一分情!绷袝D了頓。“既有御匾在此,臣認為已不宜讓周凌春進刑部了!
大定皇帝垂眸忖了下,撇嘴道:“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反倒是你……殷遠,你現在的狀況有些不同了!
廉尚書隨即告退,無視徐映姚殺人般的目光,徑自差人讓周凌春返回。
“請皇上明示!币筮h放心了,凌春的廣結善緣教他開了眼界,再來的硬仗他壓根不怕。
“徐當家告訴朕,周家私藏的鐵具數量高達數千斤,光憑周家恐怕是辦不到的,反倒是殷遠你在兜羅城有座鐵礦,難逃嫌疑。”
殷遠聞言,不禁笑睇徐映姚!盎噬,說來也巧,草民前一陣子剛好去巡視了兜羅的鐵礦,也意外找到一些賬冊,請皇上過目!
“喔?”皇帝使了個眼色,貼身太監隨即向前接過。
徐映姚見狀,臉色忽青忽白,像是暗惱他早已決定玉石俱焚,要不這賬冊豈會如此剛好被帶進宮。
“這可有趣了,徐當家……”皇帝輕敲著賬本道:“這第一本賬冊記載的是大燕凌霄十三年,由徐家主事的鐵礦,每年上呈三千六百斤的鐵沙,直到凌霄十七年依舊還上呈了近五千斤的鐵沙……”
徐映姚聞言,雙膝跪下。“皇上恕罪,那時民女尚未主事,是家父所為。”
“皇上,徐當家記錯了,徐當家年二十一,她開始主事當家是在她及棄那一年,毒殺了自己的父親和兄長,為奪當家之位,更與大燕燕家合謀,阻擾皇上起義!币筮h難得笑得連黑眸都帶著笑意。
“殷遠,你含血噴人!”
殷遠看向大定皇帝那雙等待拍板定案的噬血眸子,揚笑道:“皇上,草民之所以如此清楚,是因為當年草民是負責運送鐵沙的山賊馬商,但也因為草民受夠了燕家的好大喜功,貪得無厭,所以在凌霄十八年轉向與皇上合作!
“你胡說!皇上不能憑殷遠三言兩語就定了民女的罪,殷遠空口無憑,根本沒有實證——”
“要是殷遠說的話是空口無憑,那么就讓我來補充吧。”
門外的聲嗓教大定皇帝和殷遠同時怔了下,下一刻,門被推開,走入的人正是周呈曄。
徐映姚皺起眉,印象中不曾見過這個人,壓根不知道他是何來頭。
“好久不見了,呈曄,不是發過誓不進豐興城?”大定皇帝懶懶地看向他。
殷遠驚愕地看向周呈曄,疑惑皇上怎會對他如此熟悉。
“我家妹子出事了,我能不來嗎?”周呈曄笑容可掬地道。
“你家妹子……周凌春是你妹子?”
“是啊。”
“來人,賜轎,差人將周凌春送回!
大定皇帝開了圣口,確定周凌春不會再有任何事,殷遠心頭上的石頭終于可以卸下,早知道周呈曄出面就可以解決,方才該拉著他一道進宮。
“多謝皇上恩典!敝艹蕰铣┒Y!安贿^,皇上,咱們還是來談談徐家吧,當年徐映姚與殷遠作,我也在場,可以證明殷遠所言不假!
“你……”殷遠直睇著他,想起初次見到他時也覺得他眼熟,如今經他這么一提,仔細回想后想起——“你是大燕的盤龍將軍!”
當初高家能夠奪回天下,聽說是身邊有著一文一武的能人,而這兩個人都是從大燕投靠的朝中官員,一個是周奉言,另一個竟是他?!
徐映姚聞言臉色蒼白了起來,渾身不住地抖著,只因當初負責收下鐵沙的正是鎮守京師的盤龍將軍……
“想起來了?”周呈曄睨了他一眼。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徐映姚與殷遠明面上支持朕起義,可背地里卻通敵,是不?”
“確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