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后,夏迎春一開始不是不震驚的,雖然憑著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意氣「殺」進了相府,硬要他給他們母子一個變代,可是這幾日住了下來,她漸漸感覺出了這兒和石城家里,到底有多么不同。
非但宅院園林大了十倍不止,規矩禮節也多了數十倍,連隨隨便便題在亭臺樓閣匾額或門柱上,那字跡龍飛鳳舞的對聯詩詞,都比她連輩子認得的、見過的字還多。
宰相名府,詩書世蒙,果然不是爾爾啊。
盡管府里下人在文無瑕的吩咐下,盡量拿她當貴客看待,可是從他們時不時瞥來的視線中,她還是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憤慨、不齒。
饒是夏迎春臉皮厚如城墻,有時也不免會小小的沮喪一下。
「還是在怡紅院里和眾姐妹耍完有趣多了!顾哉Z,繡花鞋踩過一級又一級的石階!嘎犅犘∏群刃【,打打馬吊,賺賺她們的皮肉錢,日子可快活了,哪像現在,吃飽了飯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連說句話的人都沒有。」
她開始懷疑文無瑕連幾天不見人影,刻意把她晾在這府里是別有心機的。
他敢情是想,活活把她悶死在府中,連樣就可以不用負責了?
夏迎春暗自嘀咕,走著走著,突然隔著一片綠柳聽見了姑娘吱喳聲
「我不知道劉管事是不是喜歡我。」
「下回等劉管事從莊子上京進府交賬,你偷偷試探他不就成了?」
「可人家畢竟是姑娘家,萬一他說不喜歡我……我日后還怎么有臉見人哪?」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再拖下去就過十八了,萬一你爹娘胡亂把你配給了馬房的小子,你怎么辦?」
「嗚嗚嗚我不要嫁別人……」
那一頭姑娘嚶嚶飲泣,這一端夏迎春卻是聽得雙眼發亮、興致勃勃。
喲,感情事啊,這可是她夏小鴇娘的強項之一哪。平常在怡紅院里,三天兩天總有那么一兩個想不開的花娘為情所困,像這種時候就該由她這個「沒吃過豬肉,但見無數豬跑過」的老板上場指點一二了。
想她老家床底下還有一本阿娘留給她的傳家寶典「顛鸞倒鳳十二式及番外之之如何套牢一百種男人」,里頭真是句句警語,字字嚼香啊!
就在她豎尖雙耳,熱血澎湃之際,另一頭的姑娘嗚嗚咽咽地嘆了句:「罷了,若他什么都不提,也就是我的命了……」
「此言差矣!」夏迎春一跨出,一出聲,頓時嚇得兩名年輕姑娘花容失色。
「你、你」兩個姑娘一見是她,登時像是見著了鬼怪或登徒子似的,臉色都嚇白了。
下一瞬間,她們倆相視一眼,立刻記起了跟前女子是侮辱玷污了自家相爺清譽的淫婦,隨即化驚嚇為憤慨,同仇敵愾地瞪著她。
「你又想干什么?」
「嗤!」夏迎春笑了出來,閑閑地道:「我想干什么?不就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啰!」
兩個姑娘一個喚小書,一個唼小典,不約而同滿腔防備。
「你是不是想去跟管家或相爺告、告我們的狀?」
「那個叫劉管事的,是不是一向沉默寡言,只懂埋頭做事,把莊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平日深得相爺和管家器重?」夏迎春扶著腰晃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隨意用袖子扇了扇風。
京城的初夏真熱死人了,還是蕪州好,依山傍水,天氣涼爽。
「你怎么知道?!」小典低呼,又訕訕然忍住!高馈
她嘴角彎彎一笑,又問:「那劉管事是不是年紀三十左右上下,不很大也不很小,就算進府交賬也極少與旁的士子攀談,行事很是穩重,甚至不哼不哈,木頭到氣煞人?」
「對對對,就是這樣的。夏姑娘,你也認識劉管事?」小典還顧不得說話,小書已經脫口而出。
「我不認識劉管事,不過我識得許多像劉管事那樣性情的人!瓜挠盒Φ煤軤N爛、很嬌媚、很甜美,卻頗有些引誘無知少女入山的黑山老妖的魅味
「那……那……」小典心兒怦怦跳,想上前求教,又礙于她「顯赫」的名聲,遠遲疑疑猶豫再三。
「哎,說到底,咱們女人這輩子求的也不過是夫妻恩愛、終身有靠!顾壹t色的袖子靠在石幾上,一手懶懶地撐著頭,一手輕彈裙裾上不存在的灰塵,眉兒微挑。「是吧?」
「是是,沒錯沒錯!箖蓚姑娘點頭如搗蒜。「夏姑娘說得是!
可憐相府中人一向知書達禮、詩香傳家,連個丫鬟都能舞文弄墨一番,卻沒料到遇上「情」字便是白紙一張,只得傻乎乎地被夏家小鴇娘「春情泛濫」的思想給生生地染指了。
「你想和心儀的親親劉管事鴛鴦自首、鸞鳳和鳴嗎?」她對眼前的小婢士勾勾手指頭。
「想!」小典掩不住的嬌羞,可眼睛都亮了。
「你想找個心心相印、你儂我儂的好郎君嗎?」她望向另一個興奮期待的小婢女,笑得越發曖昧。
「想!」小書屏住呼吸,滿臉盼望。
「好,沒問題!」夏迎春豪邁地一拍胸口,得意洋洋!缚靹t五天,慢則七日,包見面包訴情,需要的話還有包滾床服務當然,滾婚前還是滾婚后,任君選擇,還可自由搭配。總之一句話,迎春姊姊我全包了!」
「真、真的嗎?迎春姑娘謝謝你!」平常婢女們幾時哪允許能有這么芳心爛漫、恣意奔放的時刻,一聽之下,簡直歡喜到暈頭轉向、感動到痛哭流涕。
她倆心里突然升起了股如果是眼前的迎春姑娘做日后的當家主母,好像也不錯的認同感。
夏迎春卻是樂得偷笑,活像偷吃了一大籮筐魚的貓。
很好,就這樣,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滴水可穿石,鐵杵終能磨成繡花針。
無瑕失君,看你娘子我臉家中奴婢婚配之事都這般上心,是不是很賢慧?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
顛鴦例凰第三式?ぼ浻駵叵銐乇,弱柳纏了檀郎腰。
文無瑕忽然發現最近府中氣氛甚是怪異。
每當他緩步而過,一路所見奴仆灑掃庭除,井井有條,進退有據,一如往常,好一派相府氣度風華。
可不知是否他疑心生暗鬼,總覺得行步過后,背后便恢復吱吱喳喳,擾擾攘攘,嘻嘻哈哈,嚴然一片止不住的歡樂喧嘩。
連樣詭譎的疑團,終于在這一日午后,露出端倪。
文無瑕于書房內理完了一堆文事,正捧起茶碗輕啜一口,就見管家譚伯滿臉急得火燒似的跑了進來。
「相爺!相爺,您得作主!再這樣下去,老奴真沒臉見相爺和文家歷代老主子,再沒法活啦……」一向沉穩自斂的譚伯又氣又羞地嚷道。
「譚伯,有事好好說!顾徽,放下了青瓷茶碗,溫言如故!柑煜聸]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莫慌。」
「老奴守了這么多年,萬萬不能老來清帷失修,喪德淫奔!棺T伯急紅了眼,就差沒緊揪衣衫,誓死維護清白了!咐吓俏募胰,死是文家鬼,求相爺為老奴作主嗚嗚嗚……老奴不行,老奴斷斷不行啊」
文無瑕睜大眼睛,看著素來穩重干練的老管家呼天搶地,形象全無,不禁一時無言。
嗯,現在笑出來,好像會傷到譚伯的心。
「咳!顾畔虏恢螘r已緊抵在嘴邊忍笑的拳頭,努力狀若平靜地清了清喉嚨。「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老奴老奴」氣急敗壞的譚伯臉上浮起一抹幾乎可稱作「嬌羞」的紅霞。
咦?他眉挑得高高的。
「相爺,老奴都快五十歲的老人了,無論如何都不該再談婚論嫁,耽誤了耽誤了小姑娘們的終身!购冒胩旌螅T伯才語焉不詳,吞吞吐吐地開口,「老奴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說缺德無恥倒是不要緊,可辱沒了姑娘家的名聲總不好」
文無瑕越聽越是狐疑,越思忖越是心驚。
短短五日,相府內究竟發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竟是他這個文家正主一聲不聞、一無所知的?
夏迎春。
腦中立刻蹦出了那一張笑得恁般燦爛張場的笑臉。
「這事兒,可是跟夏姑娘有關?」他小心翼翼求證。
譚伯的老臉一僵,浮現可疑的心虛。
他嘴角微抽,深深吸了一口氣。「夏姑娘現在何處?」
「呃……」譚伯有些尷尬地瞄了瞄自家相爺那看似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清雅俊容,不知怎的,心下大慌。「相、相爺,其買迎春姑娘也是噯,好意……」
果然有她的份!
「她、在、哪?」
半盞茶辰先后,說話向來不疾不徐,舉止溫文爾雅的文無瑕狂風般卷至夏迎春客居的松風院。
「夫君,怎么跑得這么急,出什么大事了?瞧你一頭汗的!瓜挠禾ь^,一怔,笑得春光燦爛的嬌容隨即被滿滿的心疼取代,想也不想便奔上前掏出了手絹兒!竵,我幫你擦擦。」
「當心腳下!」文無瑕一見她挺著肚子就跑來,滿心的憤慨不知怎的沖出口便成了一句心驚的低喚,緊張地急急扶住橫沖直撞的她。「這么急;5淖錾?忘了自己有身孕嗎?若是跌了怎么辦?」
夏迎春抬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差臉瞬間呆了,癡了。
他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扶住她手臂的雙手,一時間竟比她更加錯愕,下一刻,像燙著了般慌忙松開她,心口下陣陣亂跳,修長玉立身形僵住,一臉的手足無措。
「守諾,你、你記起我了?」她屏住呼吸,歡喜的淚光在眼眶里打轉。
他聞言心一驚跳,立刻后退一步,再度滿眼戒備「夏姑娘,我們說好的,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不可越界逾矩!
夏迎春眸底喜悅之色登時消逝了。「你……你還是什么都不記得!
見她這般黯然神傷之色,文無暇心頭又是一緊,謹慎防備的神情立時消失了大半,想了一想,溫聲溫言地道「不管我是不是夏姑娘要找的人,你都該好好珍重身子。懷胎十月不易,于大人孩子都是一場苦熬,若有半點閃失,那可怎么好?」
「你在關心我和孩子?」她淚光一閃。
他怔怔看著她,心頓時像塞滿了什么熱熱、脹脹的東西,直覺想伸手拭去她眼角那教人心痛的淚珠,卻又被理智硬生生地強自抑住了。
盡管她連一刻的脆弱淚流令他莫名心疼難當,可她終歸是個姑娘家,亦是有夫之婦,他又怎能失了禮教大防,還趁人之危可是她哭了啊。
「你、你莫哭,哎!」心尖仿佛被狠狠擰緊了,一陣陣錐刺地揪疼,文無暇清雅俊容又是忐忑又是慌亂又是自我厭棄,緊握成拳的指頭深陷入掌心,「都是文某冒犯,說錯話惹得你傷心了!
想她一個小娘子,大腹便便,苦苦尋夫,一路以來必定受過幾多委屈苦楚,人情冷暖世人眼光,在在如雨箭風刃,能夠忍耐到現在依然笑臉迎人,不見心酸之態,已是極為不易了。
「你也知道我會傷心?」她低聲道。
他頓時語塞,心底卻是滿滿說不出的歉疚。
「如果真怕我傷心,你就不會那么狠心輕易把我忘得一干二凈!顾穆曇舾p,抬眼望著他,平素的飛揚嬌艷盡去,眸底只有深深的酸楚。「守諾,你可以忘得這么容易,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