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京城人都知道懷恩寺里的桃花很美,結的桃子很甜,每年這個時候也是上山賞桃花人數最多的時候。
今天徐寧安來了懷恩寺,卻不是為了賞花而是前來祭拜先人,順便為他們在佛前點盞長明燈。
人死后究竟會不會有靈魂,徐寧安不知道,但她覺得這至少能安慰心靈。
春日賞景,夏日乘涼,秋日登高,冬日飲酒,四時風景各不相同,但細想起來,這些年她竟都不曾好好享受過、欣賞過,徐寧安覺得她對自己似乎是有些刻薄了。
往后的日子,她得對自己好一點!
畢竟如今大房一脈就只剩下她自己了,她得活得長久,才能讓父母不斷了香火供奉。
這世上,求人不如求己,自己才是那個最可依賴的,別人總歸是要差一些的。
一身素服的徐寧安站在開得熱鬧的桃花樹下,一濃一淡,形成鮮明的對比。
“姑娘?”身邊的紅秀有些遲疑地出聲。
徐寧安收斂心神,笑了笑敷衍過去,垂眸隨手整了下衣袖,繼續拾級而上。
懷恩寺前有一百零八級臺階,象徵著人生一百零八種煩惱,爬過山階,就如同邁過了那一百零八種煩惱,所以來懷恩寺的人,基本上都會親自走一走這一百零八級臺階,好讓自己消除煩惱。
臺階兩側種有桃樹,如今開得正艷,而徐寧安便是在爬臺階的中途略微失了失神,然后繼續向上爬。
人生在世,有些煩惱根本就是自找的,并不值得同情,比如她家三叔三嬸的某些煩惱。
得了她的私下孝敬,絕了將兒子過繼大房的心思,他們還能保持著表面上的和和氣氣,維持著一家友愛的體面,他們卻貪心不足,非得扒了那層遮羞布,搞得大家都難看。
他們大房和二房還好,大弟即使要出仕至少也是好多年之后的事了,可三叔如今身在朝堂之上,御史臺那幫人可真不是吃素的。
所以,在三叔苛待寡嫂侄兒侄女的事情傳出,她家三叔在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上還沒坐滿兩個月就被人拉下來了,降級成了五品的光祿寺少卿。
這大起大落的——徐寧安覺得皇帝就是故意的,誰叫他不給皇帝面子,打皇帝的臉!
皇帝為什么給他加官,他明明心知肚明,可他打起皇帝臉來也是著實的賣力。那皇帝當然就得給他個教訓——我能提拔你,我就能原地擼平了你。
一百零八級臺階很長,但因坡度平緩,爬起來倒也不太費力,徐寧安走得很輕松,走過最后一級臺階抬頭便看到了懷恩寺的山門,石碑之上龍飛鳳舞的懷恩寺三個大字蒼勁有力。
徐寧安領著兩個貼身大丫鬟爬臺階,而她乘坐的馬車則是另由山道直接進了懷恩寺。
走不走山門前的這一百零八級臺階原就是隨香客自愿,不愿浪費體力,或是體力不支的也可駕車直入寺中,或者乘坐滑竿。
寺里的香客不少,但也并非初一十五,所以并不顯得人潮洶涌,徐寧安先去正殿捐了香油錢,在佛前虔誠地拜了幾拜,又拜托寺里幫她點了兩盞長明燈,這才領著丫鬟出殿。
雖然之前在京中生活了十幾年,可她也不過才來過懷恩寺一次,多年后再來,感覺與自己記憶中的景致還是有所出入的,又或許她當年便看得不甚仔細吧。
寺里香客不少,純來散心賞景的游客也多,男女老幼都有,因著心情不好的緣故,徐寧安并沒有多少心思賞景看人,走的路線也挑的是人少僻靜之處。
“明堂”是懷恩寺里點長明燈和供奉牌位的地方,向來是冷清的所在,甚至還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悲涼。
徐寧安主仆走到這里的時候,就看到明堂外站著幾個青衣侍從,一副守門的架式,想必里面有人在哀悼親人,光看這侍從就知身分不凡。
徐寧安并沒有多少好奇心,也并不想進明堂去哀悼,領著兩個丫鬟便要默默走過,這個時候,有人從明堂內出來。
兩個侍從將一輛木制輪椅從殿內抬了出來,陽光照在那個人身上,卻似乎根本沒有辦法消融他身上散發的冷肅氣息。
男子錦衣玉冠,一身清冷,徐寧安見了不由得心頭一跳,腦中不期然浮上之前聽到的京中傳聞——鎮北侯世子墜馬致殘,不良于行。
曾經也是年少俊杰,意態風流,卻一朝折翼,想必也有一段不可言說的心路歷程。
徐寧安不由得領著兩個丫鬟避讓一旁,那行人個個目不斜視地離開。
主仆三人默默目送他們遠去,過了好一會兒,紅英才開口自語似地說了句,“這是哪家的公子?”
一旁的紅秀忍不住搖了搖頭,“你沒看到人坐在輪椅上嗎?”
紅英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然后福至心靈地“哦”了一聲,“鎮北侯世子?”
紅秀點頭。
紅英伸著脖子往遠處眺望,嘴里咕噥著,“剛才距離有點遠,也沒看清長啥樣,據說挺好看的,本來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名門公子呢,可惜……”
她沒有再往下說,不過,其他兩個人都明白她的未盡之意。
鎮北侯世子蕭展毅,姨母貴為中宮皇后,表兄是東宮太子,自己也是侯府嫡子長孫,原本前途一片大好,奈何天有不測風云,一場墜馬意外,從此性情大變。
據說墜馬之前的鎮北侯世子溫潤如玉,皎皎君子,不知是多少閨秀的佳婿人選;墜馬之后,性情變得乖戾陰狠,動轍大發雷霆,對身邊服侍的人非打即罵,硬生生將自己折騰得再不敢有侍女服侍,沒有女子敢接近他,也導致了他雖年過弱冠,卻仍舊未婚的現狀。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蕭展毅如今的情況那不是結親,怕是會結仇。
真是令人唏噓!
“他也挺可憐的。”紅英忍不住感嘆。
徐寧安和紅秀齊齊看了她一眼。
紅英忍不住撓了下頭,不是很確定地小聲道:“難道不對嗎?”
徐寧安語氣平淡地道:“這世上比他可憐的多了!
“那咱們也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啊!奔t英理所當然地說。
紅秀瞪了她一眼,“你同情得過來嗎?”
紅英堅持道:“我盡量啊!
“那你去嘗試接近他好了,試試看能不能感化他!
紅英一本正經地道:“我同情他不表示我就要去感化他啊!
說得好有道理,有點兒無法反駁,紅秀嘴巴被堵住了。
徐寧安直接道:“那就不要這么多廢話!
紅英委屈閉嘴,紅秀嘴角微翹,還是得姑娘治她。
“姑娘,咱們要在寺里住幾天?”紅英很快就振作精神。
徐寧安輕嘆一聲,“先住兩天再說吧!
紅英、紅秀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東西——擔憂。
姑娘本來就不想進京,回京頭一天府里就鬧了分家,雖然大家還住在一起,但親情終歸是被一些人折騰沒了。
這次說是來上香,其實未嘗不是出來躲清靜。
因著三姑娘婚期漸近,三房那邊忙得一團亂,老夫人到底念及親情,雖然分家了,但多少還是讓大房和二房幫襯一二。
她們大房還好說,畢竟姑娘是小輩兒,有些事能有個推托,二夫人那邊就有些難辦,到底受了些累。
徐寧安可不管兩個丫頭心里在想些什么,徑直往前走著,也沒什么目的地,就隨意走走,走累的時候想著找個地方歇歇腳,結果巧了!
在她們看中的那處涼亭外再次看到了之前遇到過的侍從把守。
這擺明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式,徐寧安等人自然也不會過去自討沒趣。
紅秀四下看了看,然后一臉驚喜地指著不遠處道:“姑娘,那里有塊大石,咱們到那里歇一下吧!
徐寧安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了那塊大石,讓她們主仆三人歇個腳綽綽有余了,遂點頭。
但很快便有人先行一步歇在了大石上,徐寧安終于明白自己今天的運氣可能不夠好,主仆三人互相看看,只能滿心無奈地繼續尋找可供歇腳的地方。
只是她們還沒來得及邁出腳步,變故陡生!
小徑轉角一個女子飛奔而來,一路倉惶喊叫“救命”,其身后四五人緊追而至。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佛門清凈之地,卻有人大膽行兇,令人瞠目結舌,涼亭內的人,大石旁歇腳的人,正面見到受害者的人,三方人馬目光不約而同聚集到作惡的人身上。
“姑娘救命啊……”
面對朝自己直撲而來的人,徐寧安腳步一錯避開了,但也將人讓到了自己身后,而她則迎上追來的人。
“你這個小賤人,跑什么?還敢胡喊,看小爺怎么收拾你……”咒罵聲在追至近前時戛然而止,轉而變成虛弱叫喚,“大……大姊……”
徐明超怕了,本能地便想縮到書童身后,徐寧安蹙眉看了他和他書童一眼,又掃過跟在他身邊的四個眼生仆役,一言不發。
徐明超腿肚子發軟,眼神發飄,頭皮發炸,滿心飄的都是三個字——怎么辦?
做壞事被大姊抓到現行了!他要完!
終于,在徐明超內心的恐懼要滿溢而出的時候,徐寧安開口了。
“我記得今日不是書院的休沐日!
徐明超縮頭縮腳,很想立刻消失不見。
徐寧安不疾不徐地繼續道:“我記得三嬸只給你配了一個書童,這多出來的四個眼生得很,你雇來的打手?”長能耐了啊。
“不,不是!毙烀鞒哙轮卮稹
徐寧安嘴角輕掀,不無奚落地道:“那這是好意幫忙?”
徐明超猛搖頭。
徐寧安眼睛微瞇,目光落在四個眼生仆役中那個略顯矮瘦的身上,“你來告訴我,你們哪個府上的?”
那名仆役一聲不吭,徐明超卻替他回了,“是毅勇伯府上的。”
徐寧安瞬間了然,“你未來姊夫的人!
徐明超又不敢說話了。
“有點兒意思!毙鞂幇补戳讼麓浇牵菩Ψ切Φ貟吡四撬拿鸵垡谎,又扭頭看了那位“受害女子”一眼,然后嘖嘖了兩聲。
當姊夫的縱容小舅子胡作非為,犯事現場還精準地暴露在她這個跟三房矛盾頗大的徐家人面前,嗯,這件事情不單純。
“紅英、紅秀,咱們走!
聽到她這句話,不只當事人,連旁邊很多圍觀者都對這意外的發展一時說不出話來。
倒是紅英、紅秀兩個丫鬟對于自家姑娘的決定沒什么情緒波動,特別順從聽話。
“大姊你這就走了?”徐明超有些不敢置信地問。
“嗯,走累了,得找地方歇歇腳,這大太陽的。”為了證明自己沒瞎說,徐寧安甚至還抬手遮眼朝天上的太陽瞄了一眼。
徐明超還沒有回神,懷疑地道:“你不打我。俊
“我干么要打你?”徐寧安一臉的莫名其妙。
“我……”徐明超朝那個明顯也被這個古怪局面弄傻眼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后鼓起勇氣地道:“我可能在干壞事啊!彼郧芭龅降脑挷欢贾苯幼崴膯?
“那跟我有關系嗎?”徐寧安越發覺得莫名。
“我是你弟!
“你姊夫不是給你派幫手了嗎?我再插手不合適,畢竟我跟你們三房關系不太好!
“我……我沒欺侮她!毙烀鞒姶箧⒄f完果然就抬腳要走,忍不住脫口替自己申辯道。
徐寧安朝他側目。
徐明超一臉糾結地道:“我就跟她買了幾枝花,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撒腿就跑,還叫救命,然后我就追上來想讓她別瞎喊,再然后就遇到大姊你了。”
徐寧安搖搖頭,云淡風輕地道:“但你蹺課是真的。”
徐明超:“……”不是,為什么大姊每次關注的地方都跟別人不一樣呢?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去三嬸面前告狀的,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管閑事的!
徐明超:“……”他相信才奇怪。
“你們都不是好人,你這個當姊姊的竟然如此縱容自己弟弟為非作歹!辟u花姑娘一臉悲憤地說。
徐寧安終于正式將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一臉誠懇地告訴她,“第一,我不是他親姊,所以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我的時間;第二,我跟他父母有點兒不對盤,我懶得費心;第三,壞人就壞人吧,反正我也不會有什么良心不安。我教你個乖啊,不是所有千金大小姐都有一顆善良慈悲之心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旺盛的正義感去替人打抱不平!
賣花姑娘:“……”
紅英、紅秀面色如常,徐明超垂頭喪氣,顯然也并不覺得吃驚,大概是習慣了,但其他人卻都太心情復雜了。
這位姑娘顛覆了他們從小到大受的教導啊!
最后,徐寧安給了他們碎裂價值觀又是一擊,“明超,她都不跑了,你還不讓你姊夫的人抓住她,傻什么呢?”
徐明超覺得他不應該在這兒,他應該回書院讀書去。
“你、你怎么這么惡毒?”賣花姑娘氣得渾身發抖。
徐寧安一臉理所當然地道:“你都說我不是好人了,我還不能惡毒一下給你看啊。你能說,我就肯定能做啊,我不白背鍋的,不劃算。”
賣花姑娘:“……”
徐明超頹喪地捂住臉,他就是個很好的前車之鑒。
曾經,他自以為是,認為在徐家沒有人敢違逆他,一個父母雙亡的大房孤女罷了,有什么可怕的,還不是他想怎么欺負就怎么欺負,而她要靠他爹庇護肯定屁也不敢放一個。
結果,他用自己的血鑄造了對大姊永不磨滅的傷痛,看到她就會自魂魄深處感受到最深沉的恐懼。
她是他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