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低啞嘶鳴,雪地里傳來陣陣馬蹄聲,最后停在大門臺階旁。
見馬夫將裴弁的坐騎牽到這,墨兒知道他將開始按例每日巡視延酒坊的工作。
她離開他的胸膛,發暖的身子被冷風一吹,忍不住猛打起噴嚏。
“快進屋里!彼叴叽,邊幫她拉緊狐裘。
“墨兒要親眼看著大當家離開,這是我該做的!
“今日不必!苯裉焯,若天氣暖些倒無所謂,她要留在這里多久,他絕不干涉。
“請大當家萬事小心!蹦珒鹤呦码A遣退小廝,拉緊韁繩,安撫地拍拍馬兒。
大當家一向習慣獨自巡視延酒坊,不喜歡有人跟前跟后的,除了她之外。或許也只剩下她還敢留在他身邊吧!
裴弁沒多說什么,見到她走下臺階的動作后,鷹眼突地緊瞇,銳利不已。
小嘴呼出白煙,懼冷的她,四肢發僵,但她必須風雨無阻做好自己本分之事,身為裴府總管,兩肩該扛的責任本就不輕松,她早已習慣要刻苦耐勞。
裴弁步下臺階,將她拉進自己懷中!敖心氵M去就進去,你是耳朵聾了?還是覺得反抗我很有趣?”
“墨兒不敢。”他怎地心情又不好了!
裴弁瞇緊墨黑的眸,口氣森冷。“等會進屋后去找崔翇,我不是白白養他當食客的!
“崔大夫?要我找崔大夫有什么事?”崔翇是裴府的專屬大夫,素有華陀再世的美稱,但墨兒不明白找他何事?
“等我回府后,別在我面前一拐一拐的,真是礙眼!苯裨缒且货,準讓她腳踝扭傷了,若非她下階的模樣和平日有些不同,他也不會發現。
墨兒盯著自己的腳,除了覺得冷之外,并不覺得有任何異樣。
見她毫無反應,裴弁沉聲道:“別等傷勢嚴重才有警覺,我不要一個跛腳丫鬟跟著我!
“是!蹦珒捍饝。真不懂這個男人,明明是關心她,干嘛老說這些傷人的話。
“快去!”裴弁身守利落地躍上馬背,臨走前再催促了她一回。
他冷冷的目光,讓墨兒不敢逗留,拉高裙擺轉身進府,直至聽見身后馬蹄遠去的聲音,才停下腳步望向那道遠去的身影。
他陰冷的眸光、他關懷的方式和初相識時一樣,一切都沒改變,讓她覺得好無情,卻又無可避免地感到溫暖……
她的記憶,在此刻跌得好遠好遠,回到了十二年前……
那年冬天,墨兒隨裴弁進了裴府,他叫人幫她換件能看的衣物,給她些像樣的食物后,就再也對她不聞不問。
來歷不明的她,因為無父無母、又不肯說話,在裴府老被傭人的孩子欺侮,日復一日,她變得更加孤僻。
某日,墨兒在庭院里遇到一群剛闖完禍、被大人責罰的野孩子,他們遷怒地將怒氣發泄在她身上。瞧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懂得哭,比揍不吭氣的布娃娃還帶勁兒,因此這群孩子一路將她追打出府。
墨兒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逃到郊外湖邊,仍被他們逮住,亂拳飛腳讓她無處可逃,最后他們將無力掙扎的她扔到結冰的湖上,瞧她躺在湖面上一動也不動,這群孩子怕自己打死人了,登時作鳥獸散。
躺在結冰的湖面,隆冬刺骨的寒氣沁進骨子里,四周一片寂靜,雪無聲飄落,墨兒仿佛能夠聽到身下冰層裂開的聲音,可她卻連半點逃跑的力氣也沒有。做人好苦,她再也不要做人了……
裴弁尾隨著孩子們的足跡而來,他看著倒臥在湖面上的小小身影。
他以為她能靠自己扭轉可悲的命運,所以始終像個旁觀者般對她不聞不問,希望能看見她和那群孩子堅韌的搏斗,怎料她最后讓他失望了。
湖面冰層碎了,她慢慢沉入水里……
裴弁看見到她不掙扎,嘴角還露出一抹笑容,這才知道她求死的意念多堅定,他忿忿地走過去將她撈起,惱火地將她扔到一旁雪地里。
“咳咳……咳咳咳……”溺斃的恐懼擱在心底,她以為求死是如此輕易,怎奈任冰冷的湖水灌滿心肺,卻未了結此生。
她抖得如風中的枯葉,讓他肚里余火竄起,粗暴地扯起她的發。
“你若真想活得有尊嚴,就別讓旁人出手救你!一味依靠他人,你連擁有自尊的資格都沒有,這樣的你憑什么逞能、耍性子?你不配!”
“我沒有!才沒有……”今日一切折磨都是他造成,因為她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并看人臉色度日子!
“你連個名字都沒有,還逞什么能,就算死了也是無主孤魂,干脆我助你一臂之力,讓你早早投胎去吧?”
他不肯放過她,用力鉗住她的脖子,他要她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痛,感受到自己還是活著的,而人活著就必須能咽下苦痛的滋味。
她雙頰漲紅,慢慢地因為無法呼吸而變紫。她用盡一切力氣,虛弱地道:“我有……我有名字,我叫墨兒,那是我的名字!那是只屬于我的……名字!
將她擲回雪地,這是頭一回知道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見她說話。
自從帶回她后,他的視線從未離開她身上,他比誰都看得還清楚,她眼中那抹倔強,任人揍打半天,連聲氣也不吭那個硬脾氣像極了他。
“你以為這個名字,價值有多少?他道!
“那是我的名字……只屬于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她分不出視線模糊是因為淚水,還是其它,他的微笑仍可惡得教她咬牙切齒。
“就算擁有這個名字,你仍舊什么都不是,還不如不要活!”袍袖用力一甩,他留下她一人揚長而去。
墨兒含淚,骨子里比誰都傲的她被他的話所激,最后拖著嬴弱的身子回到裴府,不甘心如他所愿死在那里,短短的路程耗至深夜才歸來;貋砗螅瑓s見他端坐在主屋內,好似她的出現全在他掌控之中。
裴弁將她抱進房里,拿溫熱的酒灌她,企圖溫暖她遭寒氣蝕透的身子,無視她頑強的抵抗,強迫她吞下后勁強烈的濃酒。
他為她褪去身上破敗的舊衣,清理、包扎她身上的傷痕后,才替她換上新衣,衣料上等柔軟,她這輩子從未穿過這么漂亮的衣服。
坐在床榻邊,他沒有離去,聽著她嗚嗚咽咽的啜泣聲,墨黑的瞳藏著不為人知的思緒。
“我叫墨兒,我有名字,我不是可憐的小乞兒,我叫墨兒,不是沒有人要的,我要活下去,爹娘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的。只要我乖乖的……”
她低啞的啜泣聲一整夜徘徊在耳邊,他什么話也沒說,傾聽她的心聲,牢牢地抱著她,緊得不留半分空隙。
“只要我乖乖的,他們一定會要我的……”
那夜她哭了好久好久,仿佛想將來這里前的羞辱不甘,一次狠狠發泄殆盡……
“墨兒?墨兒?”
“怎么,好了嗎?”墨兒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你在想什么?想得這么出神!贝蘖嵤栈卦谒_上的銀針,溫文儒雅的臉上有著淡然笑意,一身白衣襯得他更加英挺。
崔翇約長墨兒五、六歲,醫術在京城是數一數二的好。
“沒什么,只是想到些陳年舊事!彼苤鼐洼p地道。
“可是你眼底怎么會有水氣?”
收妥吃飯的家伙,崔翇為她開方抓藥,他之所以會進裴府,全該歸功于她的“氣虛體弱”,三不五時就讓大當家叫來和他敘舊。
上回她還因為腰骨酸疼,被大當家架到他這里扎了幾針。其實,那不過是太過操勞,根本和病痛扯不上關系。不過,她的體質仍是比常人差,需要特別小心看顧呵護。
見崔翇轉過身背對著自己,墨兒趕忙抹去眼底的淚意。
“哪有?你看錯了。”
若不是稍早見到裴弁那雙含冰的目光,她也不會跌入過往回憶的漩渦里。
也不戳破她的謊言,崔翇將包好的藥遞給她,并提醒道:“這帖藥,用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吃一次。腳傷無礙,因為你氣血不順,再加上近日天氣寒冷,所以拐了一下就受不了。”
“謝謝!苯舆^藥包,墨兒本想問他近日天冷,需不需要再幫他添些厚襖,哪知門外卻突然傳來急急的呼喚聲。
“墨兒姐、墨兒姐!你趕快來,快點呀!”
“怎么了?有話慢慢說。”見那名小婢跑得氣喘吁吁的,墨兒忙伸手穩住她。
“大事不好了!睿王府里請人來說媒了!
聞言,墨兒急得奔出藥院,連藥都忘了拿走,只留下崔翇在原處無力地道:“那個你別跑太快,你的氣血還未通耶……”
王爺請來當說客的媒婆,一看就非泛泛之輩,客套話說不到兩句,就將帖子塞進墨兒手里。
“這個麻煩總管交給裴大當家,希望這回別再找什么理由推拖了。”來意表明,話也交付清楚,媒婆倒很干脆,連讓墨兒說話的機會也不給便離開了。
裴府雖非皇親國戚,但富可敵國,廣結天下豪杰、權傾四方商賈。因此,裴家六兄弟在京城里相當受女子青睞。最初裴弁因事業才剛起步曾婉拒成親,墨兒還為他擋下不少說媒的人,沒想到這回連權高位重的睿王爺也來湊一腳。
墨兒看著那張帖子,她曾拿過不計其數的拜帖,心情卻從未像此刻般感到沉重。她曉得裴弁終有一天會娶進心愛的女人,然后忘了她的存在。但這天未免來得太快了……
踏出屋子,天際飄下如棉絮的白雪,落在墨兒的發上、衣上,有些停留在她臉上,最后化做一灘春水落至帖上。
她已然分不清上頭的水痕是淚,還是雪融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