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及一干跑堂的小二對嚴沁亮主仆自然熟悉,但對袁檡——
他們早聽聞她撿到一個男人,有些人也遠遠的看過他,但這會兒他是頭一次出現在客棧內,眾人莫不投注目光好奇打量。
他體格健壯高大,雖然只是一身黑色粗布衣,也沒說話,不過不會給人陰沉感,反之還有一股懾人的天生氣勢,只是他又是傷口又是胡碴的臉終究可怕,還是有客人眉頭皺緊,不少女客或孩童更是露出害怕的神態。
“你們休息一下,我去跟掌柜收賬!贝志條的嚴沁亮無感的從椅上起身。
收賬?袁檡蹙眉,看著她快步走向掌柜,兩人交談了一下,隨即走進簾帳后,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呿!在外收賬本來是賬房要做的事,但店里人手被大夫人硬是砍了三人,人手不夠,賬房只能留守在店里,出去收賬就是大小姐的事了。”小曼最愛將滿肚子的怨吐給久久才悶出一兩句話的無言聽,大口咬了一口饅頭咀嚼咽下后,她又說:“說來說去,都是老爺的錯,他對大夫人言聽計從,不,他根本只顧自己,但大小姐也是他的女兒啊,毫無擔當,一點也不像個男人!
“他為何如此?”他壓下心中不滿,淡淡地問。
“老爺等于是被嚴家買進來的男人,只是生孩子的工具,除了大小姐之外,大夫人所生的兩個子女可沒將他視為爹,甭說叫了,連理都懶得理他,可他也無所謂!毙÷鼩夂艉舻挠忠Я艘豢陴z頭。
一個男人的靈魂被子被給殺死了吧,可無論如何,他就不想想自己的女兒?袁檡抿抿唇,靜靜的喝茶、啃饅頭。
不一會兒,他的注意力就被坐在靠窗的另一桌客人給吸引。
“老實說,嚴大小姐雖然兇了點、丑了點,但是若娶來當老婆,一個可抵好幾個用呢!”一名看來喝了半醉的男人突然大聲嚷嚷起來。
坐在一旁的人白了他一眼,“別傻了,嚴家大夫人可精明得很,少了嚴大小姐就得多花好多銀子請奴才,她就少了好多銀子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時要怎么跟金綢坊的林老爺眉來眼去,再那個那個啊,哈哈哈……”
“也是,這曹大志也太孬種了,入贅又如何?總是個男人,都綠云罩頂了也沒見他管管他老婆,還悶聲不響的讓她踩在腳下!”
“這你就不懂,自從溫柔賢淑的小妾走了,曹大志的心也死了!绷硪粋人仰頭飲盡杯中物,倒是語帶同情。
“算了吧,嚴大小姐像個男人天天為生活奔忙,操到分身乏術了也沒人看過曹大志挺身為她說一句話,他有多愛她娘?我呸!”一人從鼻子里冷冷哼了幾聲。
這一句句拉高音量的高談闊論,就連在柜臺后廂房的嚴沁亮都聽到了。
雖然句句都是在替她在抱不平,但她感受不到,再怎么說,爹還是爹啊。就是這些議論讓她爹出不了門,讓他變的怯懦、沉默,在大娘將自己的不快情緒往他身上發泄時,已無尊嚴的他就任她打、任她罵……
“這個月帳款就是這些了,沁亮!贝让忌颇康睦险乒袷强粗L大的,輕輕拍拍她的肩,打斷了她的思緒,“別多想!
她強顏歡笑的點頭,接過銀子揣入袖口內,隨即掀開簾帳走出去。
熱鬧的客棧內仍有許多人在談論她爹的不是,她逕自回到小曼的身邊坐下,“哇,你們都吃完了,那要等我一下,還是——喔,我在馬車上吃好了,帳收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她刻意揚高的快樂聲調,在袁檡聽來多了一抹苦澀,他靜靜的看著她請店小二替她將那顆饅頭包起來,再喝了杯茶,給了錢,拿了饅頭走人。
“丑一,你還不走!”
小曼也跟著起身,卻見他還杵在椅上不動,被這一喊才慢慢的起身。
驀地,靠坐窗口的那名醉客突然朝嚴沁亮大吼了一聲!皣兰掖笮〗,叫你爹不要丟我們男人的臉!”
“好,秦大叔,但我爹人還是很不錯的,別再批評他,小心我也會湊人的喔!”她也豪氣的跟著大喊,甚至作勢揮揮自己的拳頭。
“哈哈哈……好好好!”秦大叔及同桌友人哄堂大笑。
看著她熟絡的與那些大漢開玩笑,袁檡微蹙眉,一步出客棧,他便發現她臉上的笑馬上就不見蹤影。
“那些人真討厭,雖然是關心大小姐,但拿家務事出來講就不好,何況連大夫人偷漢子的事也……”小曼嘀嘀咕咕的上了馬車的駕駛座。
袁檡看著嚴沁亮悶悶的坐進馬車內,才跟著舉步上車,坐在小曼身邊。
嚴沁亮看來也許開朗隨和,但內心還是有極脆弱的一面吧,只是,她總表現得很堅強。
片刻之后,馬車抵達糧行門口,伙計跟小曼都幫忙將碼頭剛到的貨搬運到倉庫內。老帳房顧店,閑人袁檡則盡仆人之分,跟著嚴沁亮回到后西園。
嚴沁亮滿身汗,習慣自己來的她一進房就將收到的銀兩、進貨單據放在她對賬的桌上,連同那顆連啃都沒啃上一口的饅頭。
不知怎么的,袁檡對她如此虧待自己突然生氣起來?傔是個糧行千金,怎么過得如此寒傖卑微?甭說她那張苦命的黑臉,隨便抓他府上的一名丫鬟跟她比,她都比不上,肌膚沒她們白里透紅,一雙手更粗硬結繭的不像話,也許比粗工都不如。
思緒間,就見她走了出去,沒一會兒便端了一盆水走進來,放在鏡臺的洗臉架上。
他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忍不住走到她身邊開了口,“一個人的命好或壞,我覺得并非是命中注定,而是依人而定。”在他看來,她就是自找的。
“不對,什么事都是命定的,就像你遇到我,也是命定的,若不是我手上賬本掉了,你現在絕不是站在這里,而是投胎去了,這位弟弟!彼谄鹉_尖,像個大姐姐似的伸長了手,勉強拍到了他的頭。
他一愣,有股火氣涌上。什么命定?她就不能為自己想一想?“我說過了我不缺姐姐,而且,我剛說的話就在指你,你何須過得這么委屈、這么可憐?連飯也不能正常吃,你的那些家人根本是打算讓你做到老、做到死,最后,也許草草的埋了你這個老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
“話別這樣說,沒聽過能者多勞?”她倔強的反擊,表情卻變了。
“自我安慰得可真徹底!”他覺得很可笑,“嚴家的其他人并非不能做事,而是你做太多!瞧你的手粗硬生繭,什么活兒都要干,要當個細皮嫩肉的千金閨秀才能好命,你是女人,怎么不知道?”他無法忍受她這么苛待自己,每每看到,除了生氣,還有種不知為何的復雜情緒。
“那你就像男人了?手無縛雞之力,都說勤能補拙,手腳怎不勤快些,就算這陣子沒做到什么,至少做做樣子也夠了!彼乜谝搽[隱被點燃了一把火,雖是就事論事,與其難免帶些火氣。
她又看扁他!袁檡這一生,也只有眼前的女人敢一再的看扁他。他沒好氣的瞪著她,“那你想女人嗎?臉皮也未免太黑太粗了!
“你敢批評我的臉,你的臉有比我好看嗎?至少我黑得很平均,你呢?!”她以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真是越說越火。
他啞口無言,的確忘了自己的臉尚未恢復。不過,為什么他們會吵起來?他明明不是要跟她說這個。
他才要開口,她就深深吸了一口長氣,“算了,都沒時間吃飯了,花在吵架上多不值,不過誰叫你沒事惹我!
她撇撇嘴角,搖搖頭,關心的再看看他的臉,“好吧,就算你臉沒那么糟,但山上那種黑黑的小黑斑蚊最是可怕了,你困在那里時絕對成了它們最棒的餐點,大夫說了,至少被叮了上百次,一、兩個月要消掉已經很難了,你還有嚴重的暴曬裂口,我看啊,至少三個月,我才能看到你原來長啥模樣!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說的,他看向鏡子,里面的男人長的一點也不像他,除了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外,一塊塊微硬的蚊蟲咬傷、曬傷干裂的疤痕,怎么看也找不到那抹曾經神采非凡又桀驁不馴的俊美男人的影子。
“洗把臉吧,咱們還有活兒干!彼聮煸谙茨樑杓由系拿矸湃脬~盆里。
“……你說話一向這么粗俗有力?”他其實很早就想跟她說了,相貌不佳,嗓門又大,真的毫無氣質可言。
“拜托,要我像千金小姐把話含在嘴里,矜持、溫柔、害羞……”她嗤之以鼻,“能做生意嗎?洗臉吧!”她邊說邊揉濕毛巾,率性的扔給他。
他伸手接住,從她的語氣中聽到隱含的苦澀。是啊,像嚴孟蓉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多么輕松,但她就是沒那個命。
他胸口莫名又悶悶痛痛的,攤開毛巾用力搓了搓臉,隨即濃眉一皺,臉上也感到痛意。他放下毛巾,再看向嚴沁亮,就見到她柳眉一皺。
“你說我講話粗俗有力,自己還不是粗手粗腳的!不就洗把臉,有些傷好不容易結了疤,被你這用力一洗,疤脫落又滲出血水來了!彼懿涣说膿u搖頭,“你這張臉跟別人不一樣,輕一點洗,聽到沒有,每次都要注意!
“我是男人!彼X得他應該提醒她這一點,她的口氣聽來已經不像姐姐,像他娘了!
“男人也可以斯文點啊,向我爹……”她眼神一黯,倏地住了口。
“像他?對,斯文極了,一天沒聽到他說過一句話,靜靜的吃飯,像行尸走肉的過日子,在他眼里,好像看不到任何一個人!痹瑱y這火起來得又快又旺,但她爹真的讓同為男人的他都感到羞愧,雖然她那年屆五十的親爹,他也不過只見過兩次,但那副沒了魂魄的樣子,還讓自己女兒這樣吃苦,他一眼就大為光火。
嚴沁亮,的眼內也冒火了,她突然伸直了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可以瞧不起他,他好歹是我爹。”
“一個離譜至極的爹!”
“我說不準批評他,他是為了養活家人而不得不入贅的,一來到這個家,他就矮了一大截,我大娘的任何決定,他都違背不得,無法做主,他也很苦!
“有你苦?你以為你幾歲?你都承擔得起這些責任,沒理由他擔不起!嚴家另外三口生活得多快活,快活的與廢人無異,這都是他當人夫、人父該插手管的!”袁檡是不以為然,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善良到幾近愚蠢的女子,就算長期被壓榨卻很愿意善待他人,讓他不禁也為她抱不平,為她覺得不舍。
她無言駁斥,她也曾埋怨過,但又如何?至少這個家需要她,她是被需要的,有存在的意義。不想再在父親的話題上打轉,她可以改變話題,“我再幫你上點藥,你這臉傷得顧好,別留疤,日后還是要套房漂亮媳婦的。”
她拿了藥膏替他涂上,他發現她的手很靈巧,動作要溫柔時也能溫柔,他并不是天生就這樣粗俗,而是不得不為之。
“你一向這么雞婆?”他很佩服也很討厭她永遠只想到別人的未來,怎不想想自己的?做到老死也無怨無尤,想當神仙嗎?
她可沒鈍到聽不出來他口氣里的嘲諷,“小弟弟,你是年紀小不懂事,臉蛋若長得好,就占了不少好處,像我?凡是只能自己來!”
“我年紀可不!彼麤]好氣的脫口而出。
“連名字都忘了的人,知道自己幾歲喔?”她受不了的馬上吐槽。
“是,堅強又勇敢的老太婆。”他也反唇相譏,卻又覺得好笑。什么時候開始,他也會這樣同人斗嘴?
她咬咬牙,“我發現我替你取的名字根本就取錯了,你哪是無言,我說一句,你就駁一句!”
“我只是替你想清一些事,還有提醒你,在對別人好之際,也別忘了對自己好!彼袂檎J真,一雙黑眸深幽得難以言喻,然后,他低頭替她揉搓毛巾、擰干,抬起頭來,凝視著她,專注的替她擦臉。
她愣愣的看著他,傻傻的任由他以溫熱的毛巾為自己擦拭臉蛋,莫名的,她的胸口暖烘烘的,喉頭酸酸的,她倏地闔上了眼眸,不明白自己怎么有點兒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