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官爺,你這樣,咱們怎么做生意?”
“廢話少說,舉凡和萬俟家有關聯的,都得搜!
“咱們老早和萬俟家脫離關系啦!”
“這是主上親自下詔的命令,誰敢反抗,就有叛君之嫌!
年關方過,金岳無主,卻有大批少陰官兵進駐,他們一一審查萬俟家留下的七街八十鋪,且連金岳十八家商賈都不放過,抓了許多人問訊,如此大陣仗,自然也引來許多百姓圍觀。
“真是過分,明明萬俟家都被滅了,人家也早和萬俟家沒關聯,還要抓……”
“聽說大部分是有去無回啊!”
“看來萬俟家的主事者還沒被抓到,才會如此大動作。”
“不過這么說來,東家倒是挺安穩的!
“你不知道嗎?全天下的人都在傳。|菊籬是滅了萬俟家的元兇,聽說在萬俟家一夕間被趕盡殺絕之前,她就被萬俟懿休了,所以才會逃過那一劫!
“這還真奇怪,又說她是元兇,又說她逃過一劫,自相矛盾。
“誰知道呢?傳言本來就有很多版本,誰都有自己相信的,融合在一起,就亂七八糟啦!”那人刻意壓低聲音,“不過東家倒是名正言順的接收了萬俟家留下的產業,而且不被追查,那些官爺可都對東家很禮遇!
“畢竟東家現在勢力可大了!
“難怪那天我聽我家鋪子的掌柜在慶幸他早日投靠東家之下。是說,東家現在的主事者是誰?”
“東廷蔚吧!聽說東菊籬在被萬俟懿休了之后,就瘋了!
“對耶!我也聽說她現在被關在東家最深的別院內,不讓人見,也不見人!
“唉,真是不幸啊!也許不到名滿天下,她可曾是金岳數一數二的商人,真是可惜了……”
“是。∪ツ暾媸嵌嗍轮。”
街頭巷尾的居民無限唏噓的談論一代諸候家族的興衰,越提越感嘆。
當年萬俟家在商場上叱吒風云,今日鋪子卻是一家一家的關,或是轉手讓人,風光不再,只落得口實。
如今金岳景色依舊,私底下面目全非。
“小菊呢?今天吃了沒?”東廷蔚剛應付完少陰來的官兵,回過頭問的就是如今臭名滿天下的女兒。
盡管世人都說是她在背后用計毀了萬俟家,并讓娘家取代其在金岳不可動搖的地位,實在是狼子野心,又說她是因為不滿萬俟懿休妻,顏面無光才教訓他,只是手下不小心太超過,弄得萬俟氏家破人亡……
然而,無論真相是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女兒。
回想當日從炎陽幫頭子徐離手中接過身受致命刀傷的女兒時,他這個做爹的真是心疼。
怎料回到家中,傷也還沒養好,她一口飯也不吃,水也得靠人灌才勉強喝下去,簡直是想逼自己上絕路。
“沒有,小姐只是坐在那里,動也不動!奔移瓦@么回答。
“哭了沒?”東廷蔚又問。
“沒有,小姐連一句話都不說!
那就是瘋了。東廷蔚忖度。
外邊的人都在說東菊籬瘋了,所以他才把她關著,殊不知關著她,只是為了保護她。
福家兄妹若是知道她還好好的活著,一定會再度下手,所以他便有意無意的讓外人以為女兒已發瘋,以保護她……但是,現在他也懷疑女兒早就瘋癲。
東廷蔚揮揮手,摒退家仆,來到女兒的房間,果真看見她呆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端起桌上的碗,拖了張椅子來到女兒的面前坐下,他舀了一匙肉粥,送到她的唇邊,輕聲哄道:“小菊,吃點東西吧!別和自己過不去!
干澀的眸子徐緩的轉動,漸漸映出老父的影子,月余來,她第一次對他搖頭。
東廷蔚嘆了口氣。他實在不想每餐都讓人撬開女兒的嘴強灌呀!
“爹……”忽然,她吐出一個字,聲音低啞。
聽見女兒終于肯說話,他喜上眉梢,連忙詢問,“怎么?想吃什么嗎?快告訴爹,爹讓人去準備!
東菊籬停頓了一會兒,又搖搖腦袋。
“至少吃了這碗肉粥吧!吃下去,傷會好得快些。”那砍在胸腹的刀傷極深,她的反應卻像是沒事的人,這才真教人害怕。
怕她痛也不喊,什么時候兩眼一合,就要他白發人送黑發人,怎么成?
“爹……懿哥呢?”她啞著嗓子問。
東廷蔚老臉一凝,“別再提那個渾小子!他早就不要你了!”雖然萬俟懿生死未卜,但是他的休書已經送到他手中。
“不會的……”她虛弱的搖頭,拒絕接受,“我不相信,懿哥不會愛淺荷多過我的……我不相信,懿哥不會對我說出后悔……”
看著女兒一手抱著頭,神情麻木,喃喃自語,他更是氣那個傷了女兒至深的人。
明明福淺荷才是仇家,萬俟懿為何要把過錯都推到女兒身上?
“小菊,認清事實,他是真的不要你了!睎|廷蔚明白,長痛不如短痛,于是把始終帶在身上的休書交給女兒。
東菊籬接過休書,還沒攤開,已經抖動得如風中落葉。
她不相信,一路走來,七年的情分就這樣損毀!
她不相信,他不會把他們的愛踐踏在地上!
他明明說過愛她的!
心中的混亂讓她已經搞不清楚事實,搞不清楚兩人相愛的基礎是為利益,于是把休書揉成一團,塞進嘴里,想吞入腹中,當作從來不曾聽聞此事。
“哎呀!小菊……”東廷蔚驚嘆出聲,連忙放下碗,硬生生從女兒嘴里挖出休書,隨手一扔!澳氵@是何苦呢?外面的人都在傳萬俟懿早就死在扶風,他休了你是好事。∥业男【者@么聰明,不會不知道寡婦不比棄婦來得強。咱們寧可再挑個好人家當妾、當續弦,也不要留在現在人人喊打的叛賊家族,過著終日擔心性命的生活啊!”
商人永遠看向利益,即使是終身大事,也不同世俗所看待的眼光,而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只是希望女兒幸福而已。
“我不要!”東菊籬又哭又鬧,死命的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就要萬俟懿!
她就愛他一個。
“小菊!”東廷蔚大喝一聲,真希望能把她從胡涂中喚醒。
東菊籬抬起頭,瞅著父親,泣問:“懿哥真的死了嗎?”
東廷蔚皺起眉頭,斟酌著該怎么回答,“扶風眼下十分混亂,誰也不知道……”
不等他說完,她猛地起身,朝房柱沖過去。
來不及抓住女兒,他只能在她第二次狠狠的撞上房柱前把她架開。
“寧可教我身殉于他,也不要就此獨活!”她椎心泣血的大喊。
東廷蔚被女兒瘋狂的舉止震懾住,再也說不出任何萬俟懿的壞話,只能緊緊的抱著她,任由她扭動掙扎,等待她安靜下來。
東菊籬淚眼婆娑,好半晌才全身無力的攀著父親,嚶嚶泣訴,“我不相信呀!懿哥不可能不要我,他說他愛我啊……”
抱著瘦弱不少的女兒,聽她傾吐焠心之痛,東廷蔚也為之鼻酸,只得順著她,“是了,是了,是爹老胡涂,弄錯了,那混……主公怎么可能舍得棄我們小菊不顧?他只是出遠門,跑一趟生意,很快就會回來。”
“是這樣嗎?”抽抽噎噎,她抬起頭,信了。
“自然是了,你忘了爹如今是萬俟家的插股東家嗎?自然知道了!
東菊籬觀察他的表情,良久才呢喃:“對,所以懿哥送我回娘家,他說要我回來陪陪爹,因為娘過世后,爹一個人會寂寞……對,我都想起來了。”
聽著女兒逕自在腦海中編派借口,神情因而漸漸鎮定,東廷蔚越看越心酸,卻無法再將她從夢中吵醒。
唉,他曾想過,希望女兒真的愛上萬俟懿,現在又不確定了。
倘若萬俟懿為躲避福家兄妹,流亡天涯,再也不回來,他又能騙女兒到何時呢?
不會的,他不會休了她……
東菊籬愣愣的瞪著地上那團休書。
她以為自己會和萬俟家百余口一起死在萬俟祖宅,以為再醒過來又能和家族在黃泉下相見,怎么知道還活著,可是一切已經風云變色。
世人都在說,她被休了。
相較于別人說她是毀了萬俟家的罪魁禍首,更教她心痛的是萬俟懿竟然昭告天下休妻的傳聞。
他怎么可以?
為何偏偏要在她真心愛上他之后這么做?
他明白危害家族的是福喜的一雙兒女嗎?
聰明如他,一定早就知道……或者即使明了內情,他還是愛那個已經奪走他的心的女人?
所以他才會讓她背負所有的罪名嗎?
然而,她已經付出真心了呀!
原來褪去利益蒙蔽的單純愛戀,竟是如此的傷人。四四整理,為何要教她識得情滋味?為何不讓她在那晚便死去?
早知醒來會是無盡的心碎,寧教她永遠不醒……
現在就連她都不確定是否自己早已瘋狂,活著,就跟行尸走肉一樣。
東菊籬面無表情的拾起那揉成一團、被離去的父親遺忘、隨意扔在地上的休書,緩緩的攤平。
她想,自己是清醒的,所以還能提起勇氣去看。
休書被抽了出來,白紙黑字映入眼簾。
她想,自己快瘋狂了,所以全身顫抖,黯然神傷……然后,她忽而冷靜,然后,她仔細重讀,然后,她反覆思量,然后……房內多了一人。
東菊籬徐緩的轉身,注視那被斜影遮住的面容,但是可以看出偉岸頎長的身影。
那令她心系淚流的男人……
他緩步上前,衣衫襤談,渾身狼狽,猶面帶笑容,“小菊!
“爹,我要上鋪子去看看!
那天,東菊籬一身完美的裝扮,發簪萬俟懿送的蝶形金釵,神情看起來清晰明朗。
東廷蔚瞠目結舌,筷子也掉下來,訝異于這么久的時間以來,女兒頭一次走出房間,而且表情是如此的清醒,令他驚喜不已。
“小菊,你……好了?”不過他還是保守的問。
“爹在說什么呢?小菊何時有事了?”東菊籬嫣然一笑,“小菊得在懿哥談完生意回來前好好的守著七街八十鋪,沒時間同爹多聊了。”
一聽見女兒的話,東廷蔚的嘴角立刻垮下。
想不到她接受了自己編派的謊言,才回到正常的表象。
然而表象就是表象,她還是活在自己的想像中,腦袋并不清楚呀!
他聽到旁邊的家仆低聲說著“小姐真的瘋了”之類的話,連忙起身,阻擋往外走的女兒。
“小菊,先吃早膳吧!”
“爹,小菊會在馬車上吃,你別擔心。”東菊籬笑著回答。
馬車?
讓還沒恢復的她到處在街上亂跑?
當然不行!
“不,在家里吃吧!陪陪爹!睎|廷蔚不容置喙的拉著她坐下。
東菊籬故意裝出苦笑,眨眨眼,“唉,既然爹這么說了,小菊就勉為其難的留下來吧!”
發現她連開玩笑的興致都有了,東廷蔚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心中五味雜陳,兩人一塊吃了早膳。
“那女兒先走了。”東菊籬擦擦嘴,準備起身。
“慢著。”東廷蔚連忙出聲,卻想不到留住女兒的理由,只好說:“爹跟你去。”
她奇怪的睞了父親一眼,“鋪子里的掌柜會犯懷疑的!
“那么爹在馬車上等就好!敝辽偎l狂的時候,他能就近阻止。
被父親架上馬車,東菊籬很猶豫,“這樣好嗎?”
有什么不好?
現在原本萬俟家的產業為了躲避官兵追查,一一投向他,即使女兒在心底拒絕接受現實,他也還能縱容她一會兒。
東廷蔚交代了馬車行駛的方向,找了離家最近的鋪子,打算讓神智不清的女兒隨便繞繞,便打道回府。
孰料馬車一停,東菊籬匆忙跳下,直往鋪子里走去。
“菊夫人……”掌柜一見到她,嚇得瞪凸了眼珠子。
東菊籬不是瘋了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慢一步跟進來的東廷蔚,在女兒的身后對著分鋪掌柜猛使眼色。
擅長察言觀色的掌柜連忙擺出笑臉,改口道:“今天夫人的氣色看起來真好!
“周掌柜也不錯,見你笑,就知道生意很好!睎|菊籬揚起甜美的笑容。
周掌柜領著東家父女到后廳,并一如往常的送上帳冊,以及最近的進貨細目,接著就和東廷蔚咬耳朵。
“夫人看起來不錯!敝苷乒竦驼Z。
“什么夫人?萬俟家都垮了,哪還是夫人?現在外面誰不是極力想和他們劃清關系?”東廷蔚嗤哼,隨即又交代,“總之,小菊要什么就給她什么,她現在只是一時無法接受事實,還以為自己是萬俟懿的夫人,所以你們就那么叫她吧!另外記得,如果她問起萬俟懿,就說他到遠方做生意了……”
“周掌柜。”東菊籬出聲,打斷東廷蔚的囑咐。
周掌柜向東廷蔚使個眼色,表示明白,隨即涎著笑臉,迎上前,“夫人有何吩咐?”
“最近生意如何?”東菊籬慢條斯理的翻閱帳冊。
“最近……”周掌柜悄悄的瞥了東廷蔚一眼,在接收到他允許的目光后,隨即回答,“少陰那里來了不少官爺,約莫是想趁主公不在,撈撈油水,咱們鋪子里自然有些損失!
東菊籬翻完帳冊,擱在桌上,拿筆沾墨,寫了一封信。
“你到沛顛去,主公在那里還有一批資金,你運到少陰,照這張紙上的名單,一一打賞,很快的,這些狗奴才就會被主人叫回去了!
周掌柜接過名單,看了一眼,隨即交給東廷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