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中一道白影閃過,春光明媚、草木蔥蘢的亂山,彷佛起了漣漪一般,周圍微光模糊,片刻之后毫光漸弱,現出兩個人形,白發白袍的青年一彈指,止住了立定時差點趔趄的小姑娘。
金金被無數的筋斗翻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腳總算落了地,衣裳還是原來的樣子,但就覺得哪里不一樣了。
她不是第一次下凡,但今兒個可不是隨心所欲下來玩耍的,與她同行的還有師門大師兄。
「早知道我就不來歷這個劫了……」她撣撣衣裳,嘟囔著。
「這能由得你選嗎?你就是沒把心思放在修煉上,一味的貪戀煙火塵俗味,師尊說你整日游手好閑,不思進取,說我沒有好好督導你,要是你肯努力修煉,又怎么會成了應劫的人?」
青年從來不是愛嘮叨的人,可是只要遇到這個從小看大的師妹,他就成了婆媽。
師門中的一千九百九十九條門規別說被她犯了個遍,還動不動就私自下凡,沾得滿身人間煙火,這回私帶整只的烤野豬上山,被師尊逮了個正著,他們這些師兄想打掩護也來不及,師尊大為光火,正好天界輪到夸父山派弟子下凡歷劫,師尊眼皮也沒掀,便指名讓師妹下去。
師兄弟們沒一個贊成她下來應劫,但夸父山中師尊最大,縱使知道師尊恨鐵不成鋼,把師妹當成了無藥可救的廢材,故意讓她下凡間吃苦,看她能不能明白人生短暫如白駒過隙,唯有潛心修煉才是永恒之道,只是師妹能否明白師尊的用心,還真不可知。
夸父山是化外之境,師尊凌霄九星是父神與母神的嫡子,夸父山的主人,司天地運行,人間善惡,歷劫飛升為上神后便在夸父山收徒授業。
要冬白來說,相較于修煉,師妹對人間事更有興趣,這回下凡對她來說是不是吃苦還真不一定。
「師尊自從我毀了他的煉丹爐之后,見了我只嘆氣搖頭,話都不跟我說一句,實在令我難受,師尊要是訓我個幾句,我還舒服點。」雖然這么說,可她口氣里聽不出幾分懺悔的意思!高@回我帶烤野豬回來不也孝敬了他老人家嘛?」
「師尊最重承諾,誰叫你一時淘氣毀了他答應煉制給天君的靈藥!篂榱四穷w丹藥,師尊花千年收集藥材,那丹爐熊熊天火又燒了三百余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卻讓她一瓢碧湖水給澆熄,她又跑下凡塵,被師尊逮個正著,兩罪齊發,于是,七竅六識迷于凡塵,老是偷跑下來吃人間煙火食,這可大可小的犯條便成了罪不可恕。
如光般溫潤清淺的青年看她一眼,大有朽木不可雕的嘆息,他有些明白師尊的心情了。
師妹與他不同,她是仙草化形,這本就難得,千萬年未必能出一個來,當初發現她生出靈識,師尊點化她后帶回山上,師尊眉開眼笑,說是萬物有靈,天賜恩澤。
她的天賦異稟不止于此,她還自帶境域空間。
這自有空間是多稀罕的事,多少師兄弟都是入了靈界,攢了資材去請人鏈鑄一個芥子空間,可那些都是外物,是可以易手的。
師妹這個不一樣,她的境域是天生的,就算她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回頭再來,她的空間仍在,所以是天生靈境,與他們后天修煉的,完全不是一個層次。
「我知道錯了還不行?」她吐舌。
「既然都來了,要不師兄給你尋個僻靜的處所,再練個辟谷丹給你,只要你潛心修煉,百年也不過一眨眼的時間!
「不不不,我還是覺得人間比咱們那里有味多了!顾低当攘吮壬项^,清心寡欲,一心求化境,想要什么,一個念頭就有,雖然沒什么不妥,但是她總覺得少了那么點什么,好像人間的喜怒哀樂要「人性」多了。
她試了試自己的靈力,很好,空空如也,白茫茫一片,神識呢……有跟沒有一樣。
沒有靈力滋養的她可能會餓會冷會受傷還會生病,在深山老林里隨便一只野獸伸伸爪子就能要了她的小命,那樣的日子,她不敢想。
冬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安慰道:「師尊讓你下凡是來修行的,人間百年,你不入他們的輪回,不在他們的命數中,只要你把心思放在修煉靈力、靈識上頭,別說百年,就是三百年也難不倒你。」
她倒也不敢再耍賴,要點好處比較實在,「凡間多險惡,大師兄不送我點什么東西防身?」
冬白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滿滿的恨鐵不成鋼,勉強鎮定問道:「你還是看不到自己靈境的樣貌嗎?」
「就一處空蕩蕩的所在,連個坑洼也看不見,更別說邊界了!咕褪恰恢币詠淼臉幼,沒有巖石山堆,也看不見滴水匯流,白話說就是什么都沒有霧茫茫的一片。
冬白想了想,「想來是你神識不足的緣故!
往后師妹要在塵世生活,靈力不濟事,自己又不在她身邊,她那糊里糊涂的個性,他還真不放心,至于防身之物,原本不想給的,但是他當了她的師兄萬年,替她收拾善后已經成了習慣,他慎重的想了想,很快有了決定。
金金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反正靈力沒有就沒有了,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她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一會兒這里的陣法啟動,你便去吧,時候到了我再來接你。」冬白說道。「要謹記,你在凡間莫沾染俗氣,不可輕惹姻緣,移了心性,否則到時候毀了道基就不好了!
金金仍是漫不經心的態度,「那師兄準備把我送到哪里去?」
「這有什么重要嗎?去的地方自然是你該去的!拐f完,冬白忽然憑空拿出兩樣東西遞給她。
她接過來一看,是一雙火紅色的云朵和一件斗篷,她驚喜的沖上前去抱住冬白的胳膊,笑道:「大師兄,你什么時候給我煉的法寶,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要是連這都知道,我就不叫大師兄了!顾p哼。
「大師兄英明威武!」金金馬屁拍得很順溜。反正不用錢的。
冬白告訴她,「這風火云可以日行千里,斗篷只要一披上可以隱身,這兩樣只要用神識控制便行,你神識越強,自然跑得快、遮蔽越多的東西。你在凡間生活也許會有許多不如意的地方,這兩樣東西你要能善用,日子也會好過些!
「我知道了,我會收好的!顾豢蜌獾氖障铝。
「去吧!」
地上忽然慢悠悠形成一道光圈,冬白一個揮袖,將她打入光圈里,金金大驚,她都還沒向師兄道別呢,便徹底沒了聲息。
。
秋風蕭瑟,街巷里一陣寒風吹過,刮起枯黃的落葉在地上打著轉兒,也吹動兩個結伴從當鋪出來的小姑娘。
兩人年紀相當,看著也就十四、五歲的年紀,長得唇紅齒白,模樣端麗,面容還有幾分相似,只是一個面容已褪去女童的稚嫩,眉目間多了女兒家的清麗嬌妍,一個烏發雪頰,看著四分乖巧,三分甜美,兩分不得不的正經,一分俏皮,一雙眼睛生得尤為漂亮,波光瀲灩,眸色清亮,看著單純又清澈。
兩個小姑娘穿著尋常,明顯不是富貴的人家,年紀小些的姑娘迎風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冷顫,把手往袖子里藏。
做人真不容易,肉體笨重易損,她剛下凡那時,一抬胳臂動腿,那一個沉,好像身上突然掛了鉛條似的,笨重的不得了,想不到這才九月底,人間的氣候就冷成這樣,真到了寒冬臘月,豈不是只能裹著棉被連炕都下不了?
以前有靈力護體,就算稀薄,好歹冷熱都無感,而且師兄們都疼她,只要從哪里得到好東西都會往她這里送,這會兒下了凡,別說沒了靈力加持,師兄給的那些師尊煉的妙藥也都留在山上,否則隨便吃上一顆就沒事了。
要不,趁著沒人看到的時候把大師兄給的斗篷拿出來,擋擋風寒?
嘖,不用想也知道行不通,揉揉臉,兒金金仍沒想出個防寒的法子。
下凡后,金金有了姓,如今姓兒。只是她的身分有些尷尬,是借住在大伯父家的侄女,而且一住,七年有余。
她那沒見過面的爹據說在她七歲時因為喪妻,留信告訴家人,男兒志在四方,若不成功,絕不返鄉,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女兒,只能拜托大哥照顧了。
一封信決定了兒金金七年來寄人籬下的命運。
這個便宜爹頭一年是按時寄了銀子回來給兒金金當生活費,貼補大房家用,第二年銀錢少了大半,也就給個意思意思,到了第三年不只什么都沒有,甚至從此音訊全無,跟人間蒸發沒兩樣。
一般來講,寄人籬下本來就艱難,這爹還一去多年,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連說好貼補的銀子也隨風去了,兒金金的日子不難過才怪。
但好在她這伯父兒立錚和伯娘梅氏是好的,一開始怎么對待這侄女,后面這些年也一樣疼愛,不因為弟弟沒寄錢來就有差別待遇,只要是女兒兒銀銀有的東西,兒金金的只會更好。
對自己爹的音訊全無、不聞不問,老實說兒金金還真不好奇,反正她沒有原主的記憶,她那便宜爹回不回來有什么要緊的。
對她來說,血不血緣的跟親不親沒多大關系,有親爹跟沒有一樣,反倒伯父、伯娘和這個堂姊,對自己視如摯親,比真正的親人還像親人。
甚至兒銀銀還會吃味的跟她母親梅氏大發嬌嗔,說她根本是撿來的那個。
對于兒金金懼冷這毛病,兒銀銀也沒說什么,只覺得堂妹這不爭氣的毛病比以前更嚴重了。
以前家境還可以時,多穿兩件厚衣服也就是了,如今,爹忽然倒下來,原先以為只是吃壞肚子,哪里知道藥不對癥,到后來六安縣的大夫幾乎都請遍了,腹瀉、嘔吐是止了,人卻昏睡不醒,反覆折騰,小病拖成了大病。
這人,最怕病來磨,不只侍候的人勞心費力,湯藥還燒錢,家里那點余銀早就花光了,娘更是瞞著爹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首飾給典當了,如今娘僅剩的簪子也沒保住。
「姊,你用伯娘給的簪子換了這個,就能給伯父治病嗎?」兒金金指著小布包里的幾串錢。
「噓,財不露白!箖恒y銀四處看了看,確定沒有人注意到她姊妹倆,壓低聲音說道:「何況是救命錢!
「我知道,伯父病得不輕!顾运齻兊昧隋X,急著要去藥鋪抓藥,伯父還等著救命的藥煎來喝。
只是兒金金又看了眼小布包里的錢串子!稿X,就是這個?」她拿出一串錢顛來倒去的看,就只是個外圓內方的小銅片,一根簪子居然就等于這些,實在不可思議。
她以前想要什么,隨手就來,哪里用得著這叫銅錢的東西?即便溜下凡也是仿著人變化那些「錢」,根本不懂是什么,身為凡人,要學的實在太多。
兒銀銀覺得又好笑又有些心酸,一根包銀的簪子只能換幾串大錢,這還是她苦苦向朝奉請求才有的。
他們兒家時運不濟,沒多久前兒金金因為淋了雨沒放心上,到了晚上燒了個滾燙,昏迷好幾日,好了之后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說笸籮蓋簾米甕鹽罐沒一樣認得,現在連錢也稀奇了。
可說她呆笨又不然,很多事情只要耐著性子給她說過一遍,或是做給她看,稍稍生疏了一會兒,很快就能上手,只是自己現在忙里忙外,家里的活兒一把抓,哪來的時間教她,就像灶上的活兒,金金連起爐子燒開水都得重頭教,燒飯、收拾魚菜、做針線活就更別說了……她也只能求她不添亂就行了。
她爹是六安縣現任的驛丞,雖然位階小,到底還是個官,說好聽,她也算是個官小姐,原本家里除了他們一家四口,下面還有兩個婆子一個丫頭,婆子一個打雜,一個在灶下做飯,丫頭是她娘替她挑來的,可如今,為了節省開銷,婆子和丫頭都讓她們回家去了,娘專心照顧著爹,家里的活計就都落在她和金金的身上了。
看兒銀銀愁眉苦臉的,兒金金摸了下自己連朵絹花都沒有的發。「看你和伯娘都為了這個發愁,要怎樣才能弄到這個錢?」
要是她也能弄到那些外圓內方的小銅片就好了,至少伯娘就不會那么煩惱了。
兒銀銀沒心情理會她,她急著去藥鋪抓藥,回家還要熬藥,喂爹喝下,可見她問得一臉認真,只好耐著性子說道:「你瞧這當鋪讓我們典質東西,為的也是賺錢,像我剛剛把娘的簪子死當了,那簪子就屬于當鋪,朝奉可以把它整理后用合理的價錢賣出去,轉賣他人,等下我們要去的藥鋪,路上的擺攤,種地種菜,打漁打獵,爹每天忙忙碌碌,也都是為了掙錢餬口,讓我們吃飽穿暖過好日子,為來為去,為的還不是錢!
「姊,你說了那么多的行業,哪一種能最快賺錢,賺最多?」兒金金問得很是起勁,神情認真。
「天下哪有容易賺的錢,除非天上掉下來,地上撿,要不就是能點石成金,橫財就手!箖恒y銀沒說的是地上撿錢還得要有人掉,要發橫財還得要有那財運,點石成金就是神話而已。
以上的一切,不過就是他們這樣平凡百姓說來安慰自己的,當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