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虎穴,得虎子,守株待兔等久了,還是會歪打正著得到收獲。
每天到赫連瑤華房里為白綺繡梳髻的歐陽妅意,找遍全屋內沒發覺古怪的機關地道,就在她快失望而歸之時,赫連瑤華有了動作。
這一天,他在為白綺繡簪上一支閃閃發亮的純金葉片釵之后,將白綺繡抱回床上躺妥,仔細為她蓋絲被,吻吻她額心,之后,他便離開了房,不像平日總會膩在白綺繡身旁,情話綿綿一番。
歐陽妅意憑借女人敏銳直覺,認定其中必有值得深探之處,她決定尾隨赫連瑤華,一窺究竟。
赫連瑤華是位文人,完全沒有武學根基,無法警戒地察覺到她躡踮腳尖的悄隨。
赫連府里找遍遍,沒找到古初歲,她猜測過是否會將人囚于府外,無論答案為何,跟著赫連瑤華準沒錯——咦?赫連瑤華并未走往府邸大門方向走,反倒是轉向書房。
書房她去過三回,認認真真把能推的能碰的東西都摸透透,書格啦花瓶啦畫作啦長桌啦木椅啦,啥也沒發生、啥也沒發現。
難不成赫連瑤華只是一時興起,想來讀讀書罷了?
避開書房外的數名守衛,歐陽妅意從外頭小窗躲著偷覷房內,赫連瑤華身影步往藏書千萬的書槅子間,取下其中一本,他翻覽幾頁,拿出夾在書頁中的薄簽,再走到桌椅后方大墻,墻面上是一大片墨毫拓版,氣勢磅礴,她搬開過那片拓版,后方是實心石墻,她曲指敲過,沒看出端倪。
赫連瑤華以手里薄簽,滑過拓版邊緣,只見他手臂輕松劃下,拓版后頭那堵實墻竟……往下挪開了!
歐陽妅意正吃驚地瞠大水眸,身后傳來巡守護衛的例行環視腳步聲,她嗤了一聲,躍上屋頂躲藏,遺憾沒看見赫連瑤華后續動作,不過,她已經得到太重要的好消息,古怪的書房、古怪的暗門,古初歲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她掄緊雙拳,它們正因興奮而顫抖,她巴不得馬上沖進書房、沖進暗門去瞧個仔細,但沖動成不了大事,謙哥時常這么告誡她,看看書房外有多少護衛,加上暗門后頭的情況渾沌不明,萬一不是地牢呢?萬一里面根本是赫連瑤華的秘密訓練暗殺部隊,她貿然闖入,如同甕中捉鱉,無疑白白送死。
冷靜、冷靜,歐陽妅意,幾天都等了,沒差幾個時辰……
她深吸口氣,吐氣,突地書房深處傳來嘶吼叫聲——
“不干她的事!不許你碰她!赫連瑤華!你要挖我的心,盡管挖去!別動她!不準動她!赫連瑤華——”
破碎的聲調,總是“妅意妅意”地溫柔叫著,即便現在它因為怒嚷而更加殘缺不安、更加沙啞難辨,但她一聽就知道……
是他!是他沒錯!
他在這里,老天,他真的在這里……
教她眷戀的聲音很快又被厚重石墻給吞沒,再也聽不見,但已足以讓歐陽妅意眼眶蓄滿淚水。
他沒死。
他沒有死……
這么多天來,她一直只能自我說服,以及從旁人口中聽見妖人如何如何,藉以告訴自己,古初歲是平安無事的,然而在心底深處,她好害怕,她真的好怕他死去,好怕自己做的一切到頭來只是一場空,直至現在,她聽見他的聲音,確定他是活著的。
她好高興,全身都在顫著,眼淚撲簌簌淌滿腮,她蜷抱雙膝,小臉埋在裙間。
“你等我……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會把你救出來……”
輕吟的喃語,擁有最堅定的決心。
接下來的等待,度時如年。
歐陽妅意準備等到夜深再開始行動,在這段時間內,她只能心神不寧地做著管事丟來的工作,心思老早便飄往書房里去。
她應該要會同尉遲義一塊兒救人,兩人之力才能更確保成功,但她真的無法等到尉遲義來才展開救援,一整個下午的虛耗,她就快抓狂了,再叫她等到三更半夜,哦……她做不到!
終于,府里盞盞燈火逐漸熄去,奴仆們結束一天的工作,各自沐浴完,便三三兩兩回到大通鋪去睡,人聲漸歇,蟲鳴嘈雜,只有守夜的護衛來回巡邏的步伐聲。
耐心用罄的歐陽妅意換下礙事長裙,以灰暗色的俐落男仆裝扮,混著夜色,她穿梭在偌大庭園,遇見人時便藏至奇巖后方,藉夜風拂動草叢的沙沙聲,掩蓋自己的躡足聲,夢寐以求的書房,近在眼前,前一批的護衛剛巡完書房周遭,正走往下一處庭舍去,她沒遇到阻礙,推開窗扇,躍入書房,再關上窗。
她不敢燃燈,怕引來他人懷疑,她摸黑在書房欞格中尋找赫連瑤華白天拿取的那本書,幸好當時她非常認真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清楚記得他站的位置、取書的柜位,所以即便是黑暗,也阻止不了她的前行。
她記得……是在這里。
歐陽妅意捉下一本藍綢線裝書,翻找里頭的薄簽,果真被她給找到。
那張薄簽,并非是紙或竹片,而是銅片,上頭鏤著復雜花紋,太暗了,她分辨不出太多,那也不重要,她趕忙再摸到大書桌后方的拓版,模仿赫連瑤華動作,在拓版旁邊劃來劃去,實墻卻沒有打開。
“為什么沒有動靜?”她急了,捏著薄簽的手握得好緊,繼續刮劃著拓版與墻面,試了足足一盞茶時間,薄簽因為她的手汗而滑掉,她懊惱地彎身撿拾,完全沒有放棄的打算,這一次,她認真細摸墻與拓版之間,想弄懂為何赫連瑤華胡亂一劃就能打開暗門,她卻不行?
食指觸碰著,墻面粗糙厚實,拓版平滑冰冷,她極細膩的指腹,緩緩磨搓,終于,她摸到了在墻與拓版間,有一道非常非常小的細長裂縫,它靠著拓版的掩護,被人輕易忽略掉。
歐陽妅意不靠視覺,只靠觸覺,控制著雙手不抖,握薄簽的右手,緩慢地沿著撫按在小裂縫的左指旁邊插入細微溝渠中,劃下——
拓版后的墻面移動,一整面往地板沒入,藏在拓版之后,是一條地道,末端可見火把光芒照耀。
石門移動的聲音雖不算巨大,但在寧靜暗夜中,定會引來守衛注意,她得加快動作才行。
歐陽妅意毫不遲疑地奔下約莫十來階的梯,兩名待在暗廊火把下的守衛立即喝止,祭出大刀:“你是誰?!怎么闖進來的?!”
她沒回話,雙手腕上纏著的細鞭,平時不使用時,可以偽裝為首飾,白銀秀氣的細煉,煞是好看,末端各自綴上一顆菱形金剛鉆,是秦關特別為她琢磨,沒有人會懷疑看似姑娘家的尋常首飾,一旦抖開它,便成為兩條長鞭,金剛鉆加重了鞭子重量,更具殺傷力。
暗廊的寬度不大,她的雙鞭收斂了七成,只以三成長度應戰。
歐陽妅意纖手交叉揮舞,兩名守衛只來得及看見金剛鉆在火把反照下閃耀出來的光亮,一瞬,細鞭打掉他們手上大刀,兩人反應不夠快,金剛鉆隨著細鞭繞了一圈,重重擊中他們腦門,兩人應聲而倒,陷入昏迷。
暗廊盡頭,是一間地底屋舍,只有兩扇鐵門,以粗大鋼煉及鋼鎖纏繞。
“古初歲!”她使勁拍門,鐵門磅磅作響:“你在里面吧?回答我!”
古初歲本已睡下,卻被門外聲音喚醒,一時之間,他以為自己在發夢,才會在地牢里,聽見歐陽扛意甜美的嫩嗓,可是鐵門傳來的拍打聲也不容他無視。
夢,不會響得連暗牢石墻也在震動。
“古初歲——”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她拍得掌心發紅。
“妅意?!古初歲驚醒似地彈坐起來,瞠大眼眸,不斷聽見有人拍著鐵門,叫著他的名。
真的是她?!
“妅意?!是你嗎?”
“對啦!”歐陽妅意隔著鐵門回他。太好了!鐵門后,真的是他!她聽見他喊妅意的聲音,雙眸發熱,鼻頭發酸。
古初歲迅速來到鐵門旁,雙手扶貼門上:“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也被赫連瑤華捉來了嗎?!”他擔心一整日的事果真發生了嗎?!赫連瑤華從嚴家當鋪將她擄來——
“我?我沒有呀,我是因為你在這里,我才來的!”嘖,這鐵門沒有半處可以和古初歲對望的小窗,她不喜歡看不見他的臉!他有沒有被赫連瑤華傷害?被剖開胸口的傷,痊愈了沒?
她想看他!
她要看他!
“妅意。”
她的褲角被人輕輕拉扯,她低頭,看見古初歲的手,從鐵門下方一個小洞探出,她馬上跟著伏貼在地,這處方便守衛為他送來三餐的小小缺口,同時滿足了她與他的思念,四目膠著,他笑,她哭。
她反握住他的手,激動不已,一看見他,眼淚又不聽使喚。
“幸好你沒有事……我以為你死掉了……”嗚嗚嗚嗚嗚!傲x哥說他看見你被剖開胸膛,他說你受了那么重的傷,一定死掉了……”
“妅意,別哭……”他想為她抹淚,卻做不到,他的手,被她緊緊握在掌心,無法動彈。他喑啞的聲音,聽起來比她更像在哭泣。
“對,不能哭,我要趕快把你救出來才是!睔W陽妅意收拾淚水。救人工作還沒做完,婆婆媽媽哭啥呀?!要哭也得等古初歲離開地牢,有辦法將她抱在懷里時,她再來哇哇大哭才有他能安慰她!拔胰フ诣匙……”她放開他的手,準備去搜昏倒的守衛之身。
“鑰匙在赫連瑤華身上。唯一的一把。”古初歲要她別白費力氣。自從他逃過一回之后,多疑的赫連瑤華便不愿再假他人之手保管鑰匙。
“我們當鋪時常會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寶箱被送上門來典當,但當客往往都說鑰匙弄丟了!彼蝗贿@么說,取下簪在發髻上的細銀釵。
“什么?”古初歲不明白她冒出這句話的涵義為何。
“所以,我們當鋪每一個人,都養成開鎖的好本領!边@是當鋪人員必備的基本功夫。
歐陽妅意才說完,喀喀兩聲,鐵門外就傳來鋼煉被人扯開,丟在地上的匡鐮聲,烏沉色的鐵門正吃力地緩緩開啟,暗廊墻上,火炬光亮,拉長了歐陽妅意纖細的影子,籠罩在他身上。
暗牢里,不會有希望。他總是這般絕望想著。
暗牢里,不會有光明。他從來不抱期待。
暗牢里,不會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原來,他錯得這般離譜。
希望與光明,隨著他期待的身影,撲進他懷里。
他被抱著,還能清楚感覺到環繞在他后背的纖臂,使出了多重多大的力量在擁抱他,枕靠在他胸前的濕濡粉腮,以淚水,炙燙他,古初歲忍不住吁口氣,那是心滿意足的喟嘆,回摟著她,將她按緊在心窩處。
她的發香,讓幽暗地牢里揮之不去的腐霉味,不再成為他所能嗅到的唯一空氣,她溫暖得令他忘卻地牢有多濕多冷多孤獨。
“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但不是在這里,我們走!”歐陽妅意戀戀不舍地離開古初歲的懷抱,地牢實在不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隨時都會有人從背后出現,打斷說話興致,她可沒忘掉這里是赫連瑤華的地盤。
“妅意,等等。”他拉回她,倏地低頭吻她,她雖吃驚,但吃驚過后,她也開始回吻他,歡迎他探索她的甜蜜芬芳,她太懷念他的氣息和溫暖。然而,他沒有吻太久,被兩人濡唾染得濕潤的唇瓣分開了,她失望低吟,像只未獲饜足的貓兒,他以指腹輕刷她的下唇,為她拭去唇上的唾,告訴她:“你方才中毒了!彼诨鸸庹找,看見她臉色不尋常,是中毒的跡象沒錯,他這一吻,解去毒性。
歐陽妅意瞬間回神,大驚:“咦?我中毒了?!有嗎?”她完全沒有感覺!
“是慢性毒,通常以飲水或薰香,長時間滲入人體。”幸好,她的毒性似乎不深,應該才接觸毒性沒幾日。
飲水……她與赫連府里眾人喝的是同一口井的井水,她要是中毒了,那些在府里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奴們,豈不是毒入膏盲?
至于薰香,她只記得赫連瑤華房里總是點燃著的香味,飄滿整間屋子,她去為白綺繡梳髻時,老覺得那味兒香歸香,著實太濃了些,常常她走出房,身上卻仍是得香上好幾個時辰。
那是毒嗎?
一天只在里頭待不到半個時辰的她,輕易就中毒了,泰半時間都在房里陪白綺繡的赫連瑤華怎么辦?
“我在赫連瑤華房里,嗅到一種很怪的薰香味,是那個嗎?”她不懷疑飲水,倒是對于赫連瑤華房里的怪香味感到困惑。
“沒錯!彼缫芽闯龊者B瑤華也中了毒,而且時間和傷害都比歐陽妅意更嚴重。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哪個白癡會對自己下毒?
“為他的妻子。這種毒,能使尸身不僵不腐。再輔以浸泡毒水,白綺繡死亡多時仍能維持生前模樣,不需意外,但毒水對尋常人身體損傷更大,赫連瑤華不可能讓他人碰觸自己愛妻,必定事事親為,抱著白綺繡一塊兒浸入毒水池……”
她懂了。赫連瑤華為了白綺繡,不在意自己會吸入多少毒性,他一心就是想保存好白綺繡的肉身,尋找著能使她復活的辦法。
這種男人好可怕、好偏執、好瘋狂,也好……傻。
“說不定毒發死掉了,對赫連瑤華才是好事吧……”她有感而發,低嘆,為了一個惡名昭彰卻又在愛情里純凈無比的男人。
歐陽妅意嘆完氣,握緊古初歲的手。她比赫連瑤華幸運太多太多了,古初歲仍活生生地在她身邊,若不是時間地點都不允許,她真的好想雙手合十地跪下來,誠心誠意感謝老天、感謝任何一個保佑他平安無事的仙佛——雖然她也念不齊它們的佛號啦。
“走吧!彼睦锇蛋蛋l誓,她不要放開這只手,說什么都不愿意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