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一群宮婢爭先恐后的捧了琴來,小心翼翼的遞給他。
他盤膝坐下,望著她輕撥琴弦,“公主,那馬兒受了些驚嚇,心神未寧,公主可否借玉手一用?”
“什么?”借她的手?
“替容若撫撫那馬兒吧!彼穆曇羧缛麓猴L,令聞者溫暖而舒服,“容若要為它彈琴!
她沒聽錯吧?他要為一匹畜生彈琴?
“容若雖不懂馬語,但自幼發現,馬兒與人一般,悅耳的音韻能緩解它們的情緒。正如方才在馬背上,容若便是用嘯聲安撫它!
難怪!他能逃過一劫。
被抓到把柄,莊漣漪只能咬著唇踱到馬兒旁,伸手摸它的鬃毛。
“公主,明天可以開課了嗎?”司徒容若忽然問。
他在提醒她,輸了,就要承認他這個師傅。
“明兒個巳時過來吧!彼拖骂^無奈地道。
似有一抹淺笑映入他眼簾,雖然他一直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然而這一次,卻清晰可見他眼底的愉悅。
莊漣漪是個會賴床的人,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身,今天亦然。
她打了個呵欠,披著晨褸發了一陣子呆后,才打著赤腳,往檐廊走去。
她很喜歡這個時候的檐廊,靜悄悄,有股清新的氣息隨風撲面而來,泉水似的洗滌初醒的心,無論昨夜是惡夢還是渾沌的夢,都隨風散去,心情豁然開朗。
有的公主喜歡讓宮人捧著洗漱用具,早早候在床前,她卻不愛如此,反而吩咐宮人待她傳喚后,再做準備,這樣她既可睡得舒坦,大伙也可以騰出手來先忙別的事去。
像她這樣好脾氣的公主怕是世間少有了,就拿昨兒個的事來說,那幫犯花癡的宮婢們怠忽職守早該拖出午門斬首,她卻只嚇唬兩句就輕饒了一干人等——唉!?怪不得宮里沒人怕她。
忽然,她聞到一縷清香,好似茶水蒸騰的味道,從不遠的憩閣里傳來。
她雖不是品茶高手,但公主當久了,吃好穿好的,自然能分辨出優劣。這縷清香,一聞便知不俗,但她卻猜不透是何茶,而烹茶的又是何人?
莊漣漪心生好奇,便大步邁向憩閣,見一抹白衣身影坐在案幾旁,茶具擺了一桌,水氣氤氳中,俊顏展笑。
“。?”她大叫一聲,連忙拉緊衣領,指著對方嚷道:“你——好大膽!”
“公主終于起身了嗎?”司徒容若碧湖般清澈的眸子看向她,“在下恭候多時了。”
“你膽敢不聽傳召就私闖本宮的寢宮?”莊漣漪怒瞪著他,嚴厲喝斥,“無法無天!”
“公主忘了?”他挑眉淺笑,“是公主令容若巳時過來的。言猶在耳,公主難道在戲弄容若?”
“已經巳時了?”她一怔,抬頭看向高懸的太陽,知自己肯定又睡晚了,轉念一想,心中仍有余怒,“但你也不能擅闖本宮的寢宮!”
“因公主還在熟睡,婢女不敢通傳,便讓容若在此等候!彼麚蹞垡滦,“此處望水臨風,景致宜人,茶具果品齊備,容若很喜歡!
“你倒是逍遙自在得很!”莊漣漪知道自己不該責難他,卻忍不住惱火,“從前教我皇姊彈琴的師傅,未經通傳,一律跪在殿前等候,你可好,自個兒倒飲起茶來了!”
“容若一向不守那些繁文縟節,想來公主也不是拘禮之人,該不會責罰容若才是!彼V定地回答。
“哦?你怎知我不會罰你?”
“昨兒個公主不也沒罰那些宮婢嗎?”他再度淡笑,“說了這會兒話,公主不嫌口干嗎?正好,這茶烹好了,公主可否賞臉飲一杯?”
“我……還沒洗漱呢。”她微微臉紅,覺得自己的糗樣再次被他撞見,不甘心在這個南齊人面前出丑。
“呵呵,那有何關系?”他舉起杯子,示意道:“這里有清茶,正好先漱口,等綠嫣姑娘來了,再伺候公主正式洗漱便可!
向來隨興的莊漣漪只猶豫片刻,便依了他的話,卻見他遞上一方濯了清水的毛巾,她順勢接過,擦了擦臉,便迫不及待坐到茶具前,要嘗嘗他的茶藝。
司徒容若卻道:“公主剛起床,喝清茶容易傷胃,我在這茶里加了乾果、紅糖,配以茶食,權當早膳!
莊漣漪的確餓了,顧不得許多,便大口大口吃起來。
茶香清冽,乾果酥脆,紅糖甜美,再配以米糕做的茶食,嗯,飽足又可口,是她長這么大吃到最好吃的早膳。
“怪了……”她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道:“你這茶叫什么名字?宮里都沒這么好喝的!
“這就是公主常喝的『碧兒尖』啊!彼质且恍,“是憩閣里現成的,并非我從宮外帶來的!
“怎么可能!?”莊漣漪不信,“我平時喝的哪是這口味?”
“煮茶要看準水溫、火候、時間!彼謱⒁话巡枞~撒入壺中,“否則,再好的茶葉,也是暴殄天物!
“聽起來是門學問呢!彼挥傻眯α。
“任何事情都是有學問的!彼ы此,“容若今后要教公主的,不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學問!
她斂眉,收起玩笑的心情,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他。
本以為父皇為她請師傅,只是為了給詩嬪一個面子,讓這外戚在宮中找個賺錢的差事,豈料,他竟是認真的……
那么,她是否該當一個認真的學生?
“所以今天第一課,就是教我煮茶嗎?”莊漣漪直率的問。
他擱下手中的紫砂壺,搖頭道:“婦容。”
“什么?”她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容若這第一課,是教公主怎么打扮!彼托牡闹厣。
“什么意思?”沒聊上幾句又惹她發火!?“你是說本宮不美嗎?”
“至少昨兒個跟今晨,算不得美。”他從頭到腳打量她,不怕死地回道。
“你……”昨日她才騎完馬,當然臟,而今天她還沒梳洗,會美才見鬼!
“容若這里有一件禮物,希望公主笑納!彼麖陌傅着醭隽艘环较蛔,巧扣輕啟,一支精致的銀釵頓時呈現在眼前。
這銀釵足足有半尺長,一朵一朵梅花層層疊疊堆成半樹,透白的玉珠垂墜其下,晶瑩璀璨,素凈中見妖嬈。
“好漂亮!?”她忍不住贊嘆,“哪來的?”接過手,對著發間比劃。這釵子占了半顆頭,像頂小型的后冠。
“容若從一個古玩店里尋來的,不知哪朝哪代的東西,當給公主見面禮!彼ν。
“太貴重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應由本宮賞賜臣下才對,哪有一見面就收臣下這樣的大禮?”
“這東西擱在那古玩店時,銀發黑、玉蒙塵、散碎斷落,倒看不出是個什么玩意,但容若將它們細細擦亮、重新鑲好,得復天顏。所以,也沒花幾個錢。”司徒容若忽然語氣一轉,鄭重道:“還請公主找一套衣裳與之搭配——這,就是今天的第一課!
“搭配?”莊漣漪又是一愣,隨即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在考本宮?”
“公主若能搭配得相得益彰,這第一課就算過關。”他像看好戲似的等待著。
“哼!?本宮箱子里的衣服十輩子也穿不完,還怕挑不出一套來配這銀釵?”她不服氣地起身,高聲喚道:“綠嫣,替我洗漱——”
雖是在行宮避暑,可隨行的衣物也滿滿的幾十箱——今年剛滿十六歲的她,以身形長定為藉口,猛添一堆裙裳,赤橙黃綠,色多如虹。
與綠嫣一陣忙和,莊漣漪終于搞定打扮。她身著繡著牡丹圖案的水紅衣衫,腰間系上繡功繁復、祥云瑞出的碧綠腰帶、下身是金線交織的明黃羅裙,加上艷紫水帶。
頭上戴了那半樹梅花釵,又采了園中最鮮嫩的幾朵紅薔薇來陪襯它。另外從耳際到脖間至手環再戴上一套鑲了綠寶石的金飾,金光閃閃。
她自信滿滿的踱至憩閣,得意地笑著等待司徒容若的贊賞。
可她得到的卻是他半晌無語地瞠目凝視著她。
“是不是美呆了?”她輕啟櫻唇,好得意的打破沉默,“認輸吧!?”
“天!?”司徒容若掩住雙目,“公主,您要將在下的眼睛都刺瞎了——”
莊漣漪聽了喜不自勝,“見到仙女激動成這個樣子?”
“公主……”他清了清喉嚨,才開口,“這不叫相得益彰,這叫——亂成一鍋粥!”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在諷刺她嗎?
“俗話說:『紅配綠,賽狗屁;黃配紫,一團屎!还魅砩舷掠旨t又綠又黃又紫,容若真是無話可說,直想去死!”他像在念順口溜,一口氣講完評語。
“你——”像有一潑油倒在心間,莊漣漪熊熊怒火頓起,“信不信本宮可以馬上讓你去死!”
“敢問公主,我送你的梅花釵呢?”他倒鎮定。
“你瞎了嗎?不占了我半個腦袋嗎?”她狠狠地瞪他。
“容若看不見——公主,您這身打扮,將這釵給淹沒了!眹@了一口氣,他穩步上前,動手取下她發間的紅薔薇,“穿衣之道,宜減不宜加。除非大師出手,方能將萬物搭配自如。平常如你我者,多一件不如省一件!
鮮花落地,他又擅自摘去她的首飾。左看右看,猶覺不對,伸手一把扯掉她的艷紫水帶,可俊顏依舊冷凝,眉心緊蹙。
“司徒容若,你好大膽子,居然敢說『平常如你我者』?要知道,我是公主!而且,你膽敢對本宮動手動腳的!?”他離她很近,讓她有片刻窒息。
他聞言竟笑了,氣息呼在她臉上,燒得她雙頰微微泛紅。
“公主可有素一點的衣衫嗎?”他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在哄孩子般,“換一件吧!
“我又不是老女人,哪來什么素的衣衫,”她嘟著嘴,“父皇給我做的衣服都是這樣!天家公主,穿著就應該華麗繽紛!”
“巧了,”他卻道:“容若這里倒備有一套,公主不妨換上試試?”
她應該罵他一頓,打他一拳,或者命人殺了他,然而這一刻,不知什么原因,她居然同意了。
或許,是他的俊顏離她太近,或許,是他魔魅的聲音誘惑了她……
司徒容若逕自將包袱抖開,只見一襲淡綠色衣衫,輕薄質地,隱隱透著光澤,像春日清晨的湖水般令人看了舒心。
褪下色彩繽紛的衣飾,她換上綠衫,緩緩自屏風后步出。一人高的鏡中映出她的身影,頓時,讓她見了驚訝瞠目。
好個清新出塵的模樣配上那半樹梅花釵,她四周彷佛縈有仙氣,如在瑤臺的仙女。
這一刻,她終于知道什么叫宜寡不宜多,加不如減。
“這世上穿綠衣的人不多,”司徒容若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后,緩笑道:“皮膚黃一點便襯不起來。而公主膚白如雪,淡綠顏色,更顯眼眸明亮,烏發黑澤!
他是在夸贊她嗎?這好像是頭一次!
只見他笑意融融地瞧著她,頷首又道:“這一次,終于看見這梅花釵了!
好吧,她認輸了。她承認,這一身的確比剛才美多了……
“司徒容若,我能問你個問題嗎?”莊漣漪躊躇的開口。
“請。”
“你……為什么要教我打扮?”她滿面疑惑。
“公主不是要嫁到南齊?要想夫妻和諧,首先得抓住男人的目光,要想抓住男人的目光,首先得學會打扮!彼麖娜莼氐馈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嫁到南齊去了?”她羞澀低頭。
恐怕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每次談到這個話題,她都會雙頰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