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維政盯著那碗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詭異感覺。
眼前的這堆食物里,除了那杯鮮奶之外,他看不出來還有哪一項可以被歸類在“冷凍食品”里。
“……這些都是你做出來的?”他終于忍不住問。
余曼青知道就算自己說了實話,他大概也不會相信,于是她聳聳肩,揚唇一笑,輕松道:“當然不是,是早上我叫人外送過來的!
這反應讓簡維政稍稍愣了下,坦白說,他沒預期過她會出現什么反應,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一種……至少就他對她的了解,不太可能會是這一種。
突然,嬰兒房里傳來女兒的啼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啊,喬喬醒了!彼⒖虒⒁巫油笈擦藥状纾酒鹕韥恚澳憧斐,我去看看她!
語畢,她解下圍裙隨手披掛在椅背上,碎步跑進了女兒的房間。
目光隨著她而移動,簡維政一點食欲也沒有了。
并非是他不餓,也不是食物看起來倒胃口,而是胸口里那股不踏實的飄忽感已經遠遠壓倒了饑餓感。
接著他看見余曼青抱著啼哭不止的女兒走出了房間。
“乖唷,不哭不哭,媽咪馬上泡ㄋㄟㄋㄟ給你唷,不哭了、不哭嘍。”她一邊哄著女兒,一邊輕輕親吻著女兒的小臉。
正是這個畫面,看得簡維政的眉頭都糾成了一團。
母親哄女兒,天經地義,但是她?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曾經懷疑她根本痛恨自己的骨肉。
余曼青是家里的獨生女,家境優渥,母親是公務員,父親則是退伍軍官,他們上了年紀才終于懷上一個孩子。
所以,打從她出生開始就沒吃過什么苦,也沒受過什么挫折,倒是“早婚”與“生養孩子”這兩件事情,可說是讓她吃足了苦頭。
他記得喬喬剛出生的時候,她在娘家坐月子,一切都很美好,當她抱著女兒的時候,她美得像天使,他是由衷對娶了她而感到幸運;然而,當月子坐完了之后,她和喬喬搬了回來,自此一切都變了調。
初為人母,讓余曼青壓力大增,她甚至一聽見嬰兒的哭聲就變得暴躁不已;他深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請母親姚美玉來幫忙照顧,卻又怎么會料到,婆媳問題又是另一個地獄的開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幾乎沒看過她對自己的女兒露出笑容,直到現在……
“OK,你贏了!彼蝗恢刂赝铝丝跉猓桓睌偱扑频哪,“你干脆直接告訴我好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沒那種心力陪你玩游戲!
聞言,余曼青先是怔忡了幾秒,而后露出淺淺的微笑,道:“我要你暫時不要胡思亂想,只管好好吃完你的早餐!
“你這樣裝神弄鬼,我很難吃得下。”
“放心,沒下毒的!彼叩阶雷优裕瑥澤硪艘怀诇瓦M嘴里,吞下,“嗯?你瞧,沒毒吧?我沒吐血,也沒口吐白沫!
簡維政啞口無言,這女人到底是誰?這是每天睡在他旁邊的那個余曼青嗎?
“好啦,不鬧你了,我先去泡牛奶給喬喬喝!彼Φ,而后拿著奶瓶便往嬰兒房里走。
門一關,余曼青強忍多時的淚水終于忍不住落下。
他的冷漠像極了一根根的冰錐,直刺她的心窩,她忍不住想像,從前當她以同樣的態度對待他的時候,他是否也承受著相同的痛苦?
懷中的女兒因她的眼淚而止住了哭泣,小小的簡若喬像是好奇般伸手抹了抹母親的淚水,余曼青破涕為笑,輕蹭了蹭她的小手。
她搞不懂,自己的“上輩子”是怎么搞的?怎么忍心嫌惡、憎恨一個這么可愛又貼心的孩子?更何況這還是她和維政之間愛的結晶。
曾經有人說過,為人父母的耐性,與晉升為父母時的年紀有關,于是許多人都勸她不要沖動生子,當時她才二十二歲,年輕氣盛、自我感覺超好,對此一說當然嗤之以鼻,并且對自己的母性有十足的信心。
豈料她失敗了,而且敗得一塌糊涂。
如今,她的靈魂已經走過三十八個年頭,老天爺給了她這個機會,讓她重新能夠把喬喬抱在懷里。
就算只是一場夢也好,她終于相信那句話是真的。
思及此,她不自覺地將女兒給抱得更緊了些。
“這一次,媽媽一定會好好愛你……”她吸吸鼻子,呢喃著,“我發誓,這一次媽媽一定不會再離開你……”
那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飛機?
只手托著下巴,簡維政盯著廣告企劃文件,心思卻明顯不在上面。
他腦海里不斷出現余曼青的臉,以及那一桌不尋常的食物。
當真只是外送嗎?他蹙著眉頭,半信半疑。他知道妻子沒能力做出那一桌菜色,可也沒笨到相信真的有人外送那樣子的早餐。
先說說那份三明治吧,面包上是新鮮的鮪魚片,拌以切丁的洋蔥、青椒、胡蘿卜、四季豆,再淋上少許清爽而不膩的奶焗沙拉,最后鋪上一層刀削起司,面包基座烤得恰到好處,內彈牙、外酥脆,一口咬下,金黃色的起司更是牽勾出一條條曲線美麗的細絲。
再看看那一碗湯,雖然里頭放的全都只是平常的蔬菜,但湯頭濃郁甘甜,燉菜滑嫩松軟,幾乎入口即化。
老天……他的味蕾已經開始懷念起那滋味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開始想像今天晚上的餐桌上會出現什么。
突然有人敲了敲桌面,簡維政嚇了一跳,頓時如夢初醒,驚慌地抬起頭來。
“喔,是你!
是紀恩,公司里的企劃總監。
“你嚇到我了,怎么不先敲門?”整理好心情,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有點心虛。
“拜托,我有敲欸,是你自己沒聽到!奔o恩輕哼了聲,故作不悅,又道:“干么?在偷偷做什么壞事齁?”
“嘖,能做什么壞事?還不就是在審這些草稿。”他深呼吸,輕咳了咳,試著讓自己表現得像是平常一樣。
可紀恩不只是個員工,她對他太了解了。
他倆打從高中就相識,大學也恰巧考上了同一校、同一系、同一班,兩個人的交情漸漸深厚,最后更是進入了他所設立的公司里上班。
她一直都在看著這個男人,所以她自認,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簡維政了。
“少來,你以為你瞞得過我?”
她揚唇笑了笑,將手中的文件夾擺到他桌上,然后拖來一張椅子,坐到了他身旁,“說吧,到底怎么了?你從早上開會就一直心不在焉!
簡維政笑出聲,似乎也習慣了她的機靈。
他先是沉默了幾秒,思考著該如何解釋一切的來龍去脈。
“你覺得……”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什么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女人好像被附身了一樣,整個人都變了樣?”
紀恩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你是指你老婆嗎?”
他一頓,尷尬地笑了。
紀恩露出了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道:“唉,女人嘛,偶爾總是會耍耍心機、想引起你的注意!
“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她平常根本懶得理我,何必大費周章引起我的注意?”她巴不得他最好變成隱形人。
紀恩聳聳肩,不以為然,“代表她其實還愛著你?”
聞言,他哼了聲。“她?愛我?別傻了,她才沒那種閑工夫!闭疹櫤⒆右呀浤トチ怂心托,將她徹底變成了一個冷漠無感的妻子。
他曾經試著挽救這段婚姻,可是無論他做什么,余曼青總能輕易把他給推開,并且愈走愈遠……
“曼青做了什么改變嗎?”紀恩突然反問。
“嗯?”他回過神來,側頭想了一會兒,“就……突然變得很……溫柔!
“溫柔?”紀恩皴了眉。
這兩年來,她當然知道簡維政的婚姻生活有多糟糕,所以當她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她心里瞬間有了另一種猜測。
“好啦,你知道我不擅長表達這種事情!焙喚S政繼續說著,“總之,她看我的眼神變了,對喬喬的態度也完全不同……唉,該怎么說呢?她好像變得比較疼愛喬喬,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好像把我當成仇人,甚至還會特地早起替我做早餐——”他像是喃喃自語般說了一大串。
“我懂了!彼康卮驍嗔怂脑。
“懂了?什么懂了?”他微愣。
“她是不是有了外遇?”她身子向前傾了些,像是在說著悄悄話。
簡維政頓住,外遇?怎么可能?帶著一個孩子能怎么外遇?
“不可能。”他斷言。
“你沒聽過這種理論嗎?”紀恩卻笑了出來,彷佛笑他天真,“有一種說法,大致上是說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外遇了,基于罪惡感作祟,所以對待另一半會突然特別體貼!
他聽了有些嗤之以鼻!斑@理論是有道理沒錯,可是喬喬還那么小,出門總要帶著她吧?帶著一個嬰兒能怎么搞外遇?”
“你真是太小看女人了。”紀恩搖搖頭,像是在唾棄他似的,“你不知道有臨時托嬰中心這種東西嗎?再不然也有臨時保母吧?她當然可以把喬喬暫時托人照顧,然后開開心心去約會——”說到這里,她自覺好像說得太直接了,主動噤聲。
簡維政啞口無言。真的是這樣嗎?她真的會把喬喬撇到一旁,自己跑去跟男人約會?
光是想象妻子摟著其它男人的畫面,一股火氣便沖了上來,他幾乎想揉爛眼前那些無辜的文件。
“好啦好啦,我只是亂說的,你干么那么認真?”紀恩笑了出來,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不然晚上請你吃飯,算是賠罪?”
他睨了她一眼。“你喔,就是惟恐天下不亂!
“逗逗你咩,誰教你一整個早上都皺著眉頭,這樣你的員工很可憐欸,上班已經夠累了,還要擔心你這個老板心情不好!
“我沒有心情不好,我只是困惑!
她冷哼了聲,“你以為每個人都跟我一樣了解你?你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你的表情有多嚇人?”
“我有嗎?”
“有。”她嬌嗔地瞪了瞪他,然后伸出手,推揉著他的眉心,“你這里要放松,老是皺得緊緊的,不酸嗎?”
他沒有制止她,反而被她惹笑!笆鞘鞘牵o大總監,我以后會多加注意,這樣可以嗎?”
“可以!彼栈亓耸,改口追問:“所以呢?晚上帶你去吃一家很好吃的居酒屋,賞不賞臉?”
“賞,我怎么敢說不?”
“那六點半,樓下門口等?”
“太早了,我忙不完。”
“那……”她咬咬下唇,又問:“七點半?”
“好。”
“OK,那就七點半,坐你的車?”
“沒問題!彼豢诖饝
其實,兩個人相約吃飯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從高中開始就會這樣,今天她請他吃這個,改天則換他請她吃那個,你來我往,未曾間斷。
然而今日這一頓晚餐,簡維政雖然答應了,卻顯得意興闌珊。
他心里一直有股隱隱約約的焦躁感,他無法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
說直白些,他很想早點回家,可當他想象自己踏進家門的畫面,卻又有一股無法釋懷的排斥感。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不,或許他應該說,余曼青那可惡的女人,她到底又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