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不待趙子昀再說些什么,她面前便平空出現一縷白煙;白煙的形態變化出類似于電腦螢幕的模樣,接著,一些畫面開始片片段段地播放起來。畫質極差,不時沙沙作響,螢幕時亮時暗,像部老舊、即將報廢的黑白電視,隨時都會在下一秒永久性罷工。
不過,即便如此,那聲音想讓趙子昀看到的,都沒漏掉。那畫面里的人,雖然面目模糊,但大部分聲音都很清楚。
——喂,你不會是想騙我簽下什么亂七八糟的合約,然后奪我的身體吧?
這個長相,沒見過;但這聲音,很耳熟。趙子昀一時沒去注意那聲音說了什么內容,因為她滿心的怒火都被那聲音給點燃了。這聲音!這聲音!這該死的、化成灰她都認得的聲音……
——哈!對,我是罹患了癌癥沒錯,而且我的人生糟透了!活到了三十三歲,嫁了一個爛男人,沒學歷沒能力沒外表沒擔當,總是失業不工作,不是窩賭場就是窩在投注站,沒錢就找我要,不給就偷,連我的癌險理賠都給偷去賭個精光,不管我的死活……
對!我的人生很爛,爛透了!但那并不代表我會傻傻地被你騙!你以為你從我祖傳的銀鐲里跳出來,我就會相信你是我王家千年的守護靈,不會傷害我?哈!如果我家真有守護靈,怎么會幾代都那么窮?我爸我爺爺窮得要死,那時怎么不見你跳出來幫忙?啊……什么?你說你只負責不讓我王家血脈斷絕,不負責榮華富貴?!這算什么!
這個聲音就是竊取了她趙子昀身體十年的那個可惡的小偷的!她現在正在看的,是那個小偷原本的人生嗎?一個面貌平凡邋遢、神情貪婪算計的重病婦人?
但是……為什么她能看到這個?為什么要讓她看到這個?趙子昀就算看似全神專注瞪著那個煙幕上顯示的訊息,整個人像是極力在壓制著滔天怒火,似乎恨不得撲進煙幕里去撕碎那個小偷.,可,內心卻冷靜如冰,思索著這些畫面看完之后,將要面對什么……
——什么?你說還剩三次?你在一千年前跟我祖上某位修道的祖先有過約定,將在一千年之內出手十次,助我王家血脈不會斷絕?而千年來,已經被叫喚出來過七次,如今還剩三次?那你可以幫助我什么?幫把我體內的癌細胞給消滅掉嗎?啊,還可以讓我順利懷孕生下后代……
不,我不需要,這太簡單了!雖然我不知道我祖先給過你什么恩惠,不過能讓你必須付出一千年的時光來報答的恩,一定很大。所以只是消去我身體里的病痛太便宜你了!我不能這樣浪費!讓我想想,我想好了再告訴你!你別想哄我隨便用掉一個愿望,我可不是傻瓜!
這個自認為一生過得很不幸的女人,花了很多時間去想要怎么從那個“守護靈”身上榨取最大的利益。她有三個愿望可以使用,卻貪心地企圖在一個愿望里獲得一百個愿望的成果,最好是面面俱到、十全十美。
趙子昀幾乎不用看后面的進展,就知道不管這女人如何謀算,她終究不會有太好的結局……明明剛開始還知道要戒備著那莫名跳出來自稱為“守護靈”
的東西,卻終究在無限膨脹的貪心下輕信了這突然降臨的好運。或者……這可以稱之為瀕死之前的狂賭?用平空得來的好運去搏天大的富貴,怎么算都不膀。
是嗎?
趙子昀面無表情地聽著那個女人不斷和“守護靈”談條件,冷眼看著那個女人被貪婪迷了眼,一步一步被誘哄到那個“守護靈”所指引的方向……
——這個身體我不要了!我要一個新的人生!
——那個新人生要有美貌,要有好學歷,要有好姻緣!我要嫁給那種每個女人都幻想要嫁的白馬王子!讓每個女人都羨慕我!每個女人都想搶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卻對我忠貞不二,誰也搶不走。她們都只是在自取其辱,白費工夫!
——我不要重生!我是要一個新的身體、新的開始!我這樣的人生,活過一次已經太多了
——父親早死,母親改嫁,沒有好相貌,沒有好學歷,又窮,只能在社會上做著最勞苦的工作,領著最微薄的薪水、嫁最糟糕的男人!這種日子我受夠了!你不是會算命嗎?你不是有神通嗎?你就給我找一個有好命格的身體……
?不不不!不要父母雙全!我不需要別人的父母!你給我聽好,我的要求是-有錢有房,父母雙亡!這樣我就不用應付那具身體的家人親屬,孤女的身分還能讓未來的丈夫更加憐惜不是嗎?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個父母雙亡的命格得有個好姻緣,能嫁個讓她富貴一生的丈夫,下半輩子有花不完的錢!
有錢有房,父母雙亡!
趙子昀聽得目眢欲裂,雙眼泛滿血絲。那個小偷輕描淡寫說出的“理想條件”,刺得她心痛如絞、鮮血淋漓。她的母親生她時難產而亡;她的父親在她十六歲時病逝……她的失恃失怙,慘痛的年少歲月,竟是旁人眼中再“理想”不過的情況。
——啊,這人叫趙子昀啊?名字跟我真像。我叫王紫云,她叫趙子昀,也算有緣,就她吧!才十八歲,剛考上大學,真是太好了!你又說她有個極好的姻緣,她未來的丈夫是白手起家、飛黃騰達的命數,還英俊得不得了!我就要她,另外兩個人選我不要了!雖然那個富家千金有點可惜,不過她長得沒這個趙子昀好看,而且她兄弟多,以后我看分到的家產也有限,也就出嫁前能有幾年好日子罷了……不然你再算一下,富家千金會嫁到比她家更有錢的人家嗎?
啊,不會?那算了!
趙子昀的人生,就在這個叫王紫云的女人的挑挑揀揀之下,因為條件吻合她的需求,于是“幸運”中選,成為她的新人生起點。
趙子昀瞇著眼,毫不意外地看著眼前的煙幕化為白煙,然后四散消失在這片空間里。它想讓她看的都演完了,其它激不起她更大怒火的畫面,自然就不用再播映下去,是吧?
“所以呢?”她問。
你看起來很冷靜。那聲音在趙子昀腦海里道。
“如果你覺得失望,那真是抱歉了。”
你隨時都在害怕會再度失去身體吧?
“與你無關!
你的害怕是對的。我們可以合作。
“不!焙敛凰妓鞯鼐芙^。
你不該拒絕。你的處境并不安全。她隨時可以回來。
“那也是我的事!
你會答應的。那聲音很是篤定。
趙子昀再不理會它,低下頭,暗自找尋著離開這里的辦法。這個地方令她厭惡,她懷疑這里正是禁錮了她十年的地方。不見天日,沒有自由,靈魂能量被消耗,日漸稀薄消散……不!她再也不愿意待在這樣的環境,她要出去!
我沒讓你走,你就無法離開。現在,我們談一談——
“不!”趙子昀仍然拒絕。她深恨那個叫王紫云的女人,但也恨著這個共犯。他們的罪孽一樣重,沒有誰比較無辜,都是一樣可惡!她憤怒地掙扎,想要離開這里。
你需要冷靜。無機質的冰冷聲音像在下達什么指令。
趙子昀頭皮發麻,不妙的預感瞬時爬滿全身,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緩緩向她逼來,像空氣被實質化為硬墻,正朝她縮攏空間,一寸一寸地,將她拘得漸漸無法動彈……
不丨別想困住她!她再也不要被拘禁!誰也別想企圖縛綁她的自由!
縱使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她也斷然不愿束手就擒!
沒用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你安靜下來……咦!等等——
趙子昀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反正她瘋狂地掙扎著,只想將身上的壓力都給推開……用頭去撞、用牙去咬、用手去推、用腳去踹!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拚命使力。
她沒聽到那無機質的電子合成音最后略為高揚的驚呼,也沒有感覺到有另外一股突來的力量挾住她兩臂,將她往上提起!
她猛然張大眼。當看到一張擔心的男性面孔近在咫尺時,她知道,她離開那鬼地方了,她回到身體里來了。
“子昀?”
沈維埕雙手手掌鉗住趙子昀的雙臂,雖然終于叫醒了正在作惡夢的她,可是見她全身劇烈顫抖、眼睛瞪大、嘴唇哆嗦的模樣,卻像是還沒從夢魘里脫離的樣子。
“你還好嗎?你醒過來了嗎?”他以最溫和舒緩的聲音問著。
“你、你……”趙子昀沙啞的聲音像是干渴了三天三夜,急促的喘息像是怎么呼吸都無法將氧氣送進肺部。她十指像鷹爪獵食般緊緊扣住他肩膀,不敢放松半分力道;像是如果放手了,又會再度跌回那黑暗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在這兒,別怕。我陪著你!彼砰_對她雙臂的抓握,轉而敞開懷抱摟她入懷,大掌在她背后輕輕拍撫,像白天那樣,像是想要將她身上的所有驚怖都給拍走一般。
“你怎么會……”她不明白為什么他會剛好出現在她面前,將她從那可怕的地方拉出來。
“你一定沒注意到我們住的是家庭親子房,兩個房間中間的墻有一扇共通的門!鄙蚓S埕看著她的眼,解釋道:“我正準備入睡,突然感覺到心神不寧,心跳失序,很是坐立不安!
他不認為這是因為下午那場意外事故的關系。畢竟當時他并沒有受到太大驚嚇,沒道理到了三更半夜會突然覺得害怕……他的反應神經還沒遲鈍成那樣。
“我沒有辦法解釋這種感覺,總之,我就是覺得你這邊可能有狀況,所以開門過來看看你。沒想到會看到你一臉痛苦地翻來覆去,像是要掙脫什么,所以我就叫醒你,費了好一點力氣!
說到這里,他突然想到應該給她喝一點熱開水壓壓驚,正想放開她回身去倒水……
“你不要走!”趙子昀驚恐地連忙將他抓得更緊。
“我沒要走。只是去給你倒杯熱開水,你別怕。”他輕聲安撫她。
“不用!我不需要喝水!”她就是不肯放。
雖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清醒過來的,但她知道沈維埕這個人的存在對她有益無害;至少,他讓她醒來了,不是嗎?
基于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她不需知道沈維埕為什么能幫到她,她只要知道他就是可以便行了。
“子昀,你只是作了惡夢,已經沒事了!
“不,不只是惡夢!”她一個用力,在他沒有防備之下,將他給拖到床上,翻身壓住他;也沒想什么別的,就是不讓他走,只有壓制住他,他才走不了。
忘了兩人性別上的不同,忘了現在是深夜,忘了他們身處的地方是一張。
床……更忘了,除非男人縱容,不然通常女人的力量是壓不住男人的。
“你這是……”他暗自深吸口氣,極力讓自己忽視壓在身上的軀體有多柔軟,以及,她壓住他的姿勢有多么不妥當……她一條腿擠在他雙腿間,不只壓住了他男性最不受控制的某個點,還磨磨蹭蹭地動著,要不是他真的感覺到她的不安,幾乎要以為她是在誘惑……以前,她對他求歡時,就是這樣“直指重點”的。
他以為經過了近十年的親密生活,兩人之間的性吸引力已經消耗殆盡,剩下的全是親人情分;可,現在,他發現,并不。真奇怪,就算靈魂換了一個,但身體沒有變啊,怎么……只是不經意的磨蹭,就輕易讓他情動……
真是,太奇怪了。他極小心地動了下,想讓她的腿離他的重點部位遠一點……
“你別走!”她低吼。連忙以雙腿圈夾住他的腿,鎖得牢牢的,不讓他有離開的可能。
命令式的語氣,緊緊抓攫的雙手,讓他們的身體……更貼近了。
沈維埕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以及情動的身體,看著因為惡夢而抖顫著的趙子昀,她現在這模樣非常矛盾,既強悍,又脆弱;像是虛張聲勢,卻又帶著股不顧一切的狠勁。好像他既是她的救贖,又是她的獵物……
真是要命的……吸引人。
沈維埕看在眼底,目光逐漸變得幽深,心里被打動了,便再難控制住身體的反應……于是,也沒打算走了。
“好,我不走。”就著昏黃的床頭燈,他目光從她瞪大的雙眼慢慢下移到她粉色的唇瓣,忍不住想著:不知道她的唇是否像她正抓著他肩膀的手指那樣冰冷?
然后,他不只是想想而已,而是低下頭以吻去探溫。
他在干什么?!趙子昀眼珠瞪得快蹦出眼眶,像是不明白他的唇啄著她的唇是在做什么。
然后,她低喘出聲:
“你在吻我?”
“對!庇治橇讼拢@次吻得久了點。
為什么她的身體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還覺得理所當然的樣子!趙子昀轟轟亂響的腦袋發出了這個疑問;然后,她突然想到,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就算身體是,也已經分手了!
“你怎么可以這樣?!”她叫。
“你不喜歡嗎?”他停止吻她,但兩人的距離并沒有拉開多少,他呼出的氣息溫熱地吹拂在她臉上,那熱氣,讓她的臉幾乎要燃燒起來。
“我當然……”她下意識地要怒斥他的侵犯,可是,她突然發現,自己冰冷的身體正在變暖,很明顯的在變暖。不是錯覺,也不是因為他過度接近而產生的情動……她很確信才剛從困境逃出生天的自己沒心情去想那些有的沒有;可是,現在這是……怎么回事?
有一種荒謬的猜測悄然浮上心頭,她怔怔地盯著上方那張極近的俊臉,雖羞于啟齒,卻又急于求證。于是,不給他開口發問的機會,她雙手突然轉而捧住他的頭,不讓他動,而后奮力起身,揚起頭將唇撞向他的,讓四片唇瓣再度膠合。
她以為自己不會接吻,她以為這樣莽撞的力道會讓兩人受傷,甚至再不幸一點的話,恐怕有人會嗑斷門牙。
但,出乎她的預料,并沒有。
她沒有撞壞自己或他的大牙,當她的唇碰上他的時,她的身體便知道該怎么做了。她貼近、她吸吮,當他舌尖探向她時,她的唇也順勢微啟,將他接納……她,她竟然會接吻!而且非常嫻熟!
“我、我怎么可能會知道……”她在換氣的空檔,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看向沈維埕的目光甚至不再理直氣壯,反而閃閃躲躲的。
沈維埕低笑,鼻尖疼愛地磨磨她的,道:
“還要繼續嗎?”
趙子昀腦袋昏昏沉沉的,又太過貪戀那溫暖,知道可以從他身上得到更多,就想不斷地索取,于是拒絕去想那些太過深入而傷人的問題……比如愛或不愛;比如沈維埕對趙子昀而言,只是一個曾經暗戀過的陌生人;跟他談了十年戀愛、有過親密關系的是王紫云,不是趙子昀,她不該跟他有親密的行為。她跟他,是已經分手了的、沒有關系的陌生人。就只是陌生人而已。
可是,她卻說道……
“要!
很卑鄙,她承認。
因為他身上有著能讓她溫暖起來的奇特能力;因為她不想讓他離開,生怕自己會再度被拉回那虛無空間里;只要他在她身邊,她就安全了。
她不在乎他曾是王紫云的男人,不在乎兩人并不相愛,這些都不重要,F在,她只要他留下來。
很自私的,就是要他留下來。
于是,當他的唇再度吻住她時,她全然接受,閉上眼,順從他的帶領,配合他……這并不難,她的身體完全知道該怎么做。
而趙子昀,覺得自己的靈魂一半在身體里,一半抽離出來。
身體里的那一半,熱烈地投入他所給予的歡愉,從吻,到衣衫漸解,到完全袒裎相對,互相膜拜對方的身體,半點也不生疏,輕車熟路地知道該怎么探索對方,知道怎樣能讓對方感到快樂……
抽離出來的那一半,冷眼看著,情緒萬般復雜,有著看六片的尷尬、有著被侵犯的羞憤、有著被愛撫的驚顫、有著……有著曾經最迷戀的那個男孩,竟然真的正在與自己發生肌膚之親的震撼感。
除此之外……
最真實的是,她的身體被一種奇特的溫暖給浸滿,被密密地保護住。
她看到了,在他們身體合而為一時,她左手腕上的紫玉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流光,將兩人交握的十指照得瑩亮。
他身上的某種能量,不斷地被她手上的鐲子吸納,又經由鐲子轉化成溫熱的暖流,傳遞到她身體內,將所有的冰寒驅逐排擠出身體之外。
沈維埕這個男人,之于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或者說,這只紫玉鐲,到底連系了她與他什么?
而,趙子昀能清醒去想的,也就那么多了。當她腦袋愈來愈模糊,來不及發現自己抽離出來的那——部分清醒已經被毫不客氣地拉回體內,再也脫離不出來時,她的全副感知,已被一股身體很熟悉、靈魂卻很陌生的高潮戰栗擊中,然后,在無盡的高熱與震顫中,失去所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