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低沉好聽的男性成熟嗓音在她身前響起。
在周遭一片滿是妒意的竊竊私語里,趙子昀緩緩抬頭,才發現那名被全公司女性仰望的超級金龜竟然越過眾人來到她面前,并且,正在與她說話。
危險!危險!快遠離他!
不知從何而來的警報聲,一記又一記地在耳邊轟轟作響。
她想逃開,身體卻沒法蓄積足夠的力氣離開,只能呆呆地望著那名金龜的臉。她看到的,不是他有多帥多酷多迷人;她的目光,帶著一絲懼怕,瞪著金龜的印堂,看著他兩眉之間的顏色,從正常的膚色慢慢轉化為暗沉的紫黑色,而那色塊,以印堂為中心點,不斷地往外擴散……
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心中有一道聲音一直在叫她快些遠離他,但又有另外一股力量在支配她朝他趨近--更明確地說,是朝他印堂的那抹教她驚懼的灰暗色塊靠近。
不!不要伸手!不要碰到他!不要碰到他的印堂!
趙子昀幾乎是絕望地在心底嘶吼,卻阻止不了自己的雙手顫顫地朝那名金龜的臉上移去。
眼看手指就要碰到那片紫黑色時,她的雙手突然被一把揮開,完全沒有防備的趙子昀當下重重地朝左方歪過去,整個人不穩地趴跌倒地。
“靠!這也裝得太假了吧?人家高總只是輕輕把她那兩只祿山之爪給揮開,她竟然表現得像被車子給撞到似的飛撲倒地,真是不可思議!”圍在周邊的那些私語愈來愈大聲,充滿了不屑與幸災樂禍。
“也不能這么說啊,也許人家真的弱不禁風得要命,吹口氣都能把她給吹飛到天上去,現在只是跌倒一下,算是很客氣了!
“唷,怎么一直趴在那里不起來啊,不會是想要讓總經理扶起她吧?她以為這是在演偶像劇!”
身為趙子昀頂頭上司的行銷三處主任這時穿過人群走過來,大聲斥喝:
“趙子昀!你在做什么?還不快起來!”
她當然想起來,問題是她全身沒有半點力氣。趙子昀的臉埋在雙臂間,咬牙蓄力,就是沒辦法撐起自己。要不是拚著一口氣不肯屈服,早就昏迷過去了。
但她不要昏,不能昏。如果任由自己失去意識的話,要是靈魂再度被剝離身體怎么辦?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她都不愿意接受。所以她不要昏倒,不可以昏倒。
深吸一口氣,抬起重逾千斤的腦袋,她看向身邊那個臉色鐵青的女士,道:
“我……起不來。你能……扶我一下嗎?”雖然暫時想不起來這個站在身邊跳腳的女人該怎么稱呼,但她至少知道這名女士是她的頂頭上司。眼下這個情況,上司不能不管她。
“你少裝了,你給我站起來!”身為趙子昀的頂頭上司,楊主任真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血楣!當著眾多公司員工面前出這樣的大丑,趙子昀丟的不是她自己的臉面,而是整個行銷業務部的臉面。偏偏她還真是不能不管她,誰教此刻整個七樓就只有她們二人是同個部門的人。
“看起來她摔得不輕。如果有必要,就扶她去附近的診所檢查一下吧。”這時金龜開了金口,口氣里有著淡淡的關懷,像是個雖然知道下屬在裝模作樣、卻體貼不揭穿的好上司。
大BOSS都發話了,楊主任縱使滿肚子火氣,也得忍下來,還得配合趴在地上死不起來的做作女,花力氣扶她起來。當然,楊主任也不是好惹的,就見她彎下腰拉了趙子昀一下,見趙子昀竟然沒有順勢起身,還在地上裝死,冷笑地向上司報告:
“她太重了,我一個人恐怕扶不動。要不我讓樓下的保全上來幫忙吧!
金龜BOSS微乎其微地皺了下眉頭,似乎也覺得趴在地上的那個女人太不識好歹。長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她只是假摔,她卻能無視整個樓層的人的鄙視目光,依然堅定地持續自己的表演,這是何等強大的勇氣啊?v使心中厭煩至極,但注重個人形象的金龜,仍然好風度地問著地上的趙子昀:
“需要幫忙嗎?”
趙子昀看了金龜一眼,目光是徹底的拒絕,但出口的話竟是:
“如果你真的打算幫忙,就扶我起來吧,別只是動嘴。謝謝!痹捦,不客氣地伸出一只手臂,示意他快動手扶。
嘶!
在場所有人的抽氣聲此起彼落,匯聚成對這名搶盡鋒頭的奇葩女人的驚嘆號。
這個女人,真是敢!
這個女人,究竟是什么來路?
這個女人,她的大名會不會出現在最新一波的裁員名單上?
這個女人,其實是想釣金龜想瘋了吧?
可是,不管這個女人今天做出了怎樣匪夷所思的花癡行為,甚至嚴重到深深得罪了她的頂頭上司以及公司大BOSS,這個事件的最后結局,卻是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因為,金龜大BOSS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考量,竟然沒有在那個做作女的無恥要求下拂袖而去,反而順了那個女人的意,竟,真的出手將那個女人扶了起來;并且,在發現那個女人的身體攤成一團爛泥,怎么也使不出力起不了身時,索性將她公主抱,在一堆妒恨交加的目光下,大步走入電梯,送佛送到西的,將她送去大樓隔壁的一間小診所看病去了。
于是,趙子昀的大名,在一個小時之間,紅遍“日升宣華”上上下下,并且迅速向外擴散,朝整個“日升集團”宣揚開來。
趙子昀現在最大的麻煩并不是她的花癡做作名聲火速紅遍了整個“日升集團”,也不是她成了“日升宣華”這間化妝品公司所有女性的公敵。她最大的麻煩是自己左手腕上莫名浮現的一塊十元銅板大小的紫黑色斑點。
這塊顏色很眼熟的斑點曾經出現在那只金龜的印堂上,然而,自那天短暫接觸以后,它卻逐漸出現在她手腕上。剛開始顏色淺淡還看不出來,后來變成青色,像是不小心撞到的一小塊瘀青,她當然不會放在心上;直到今天,這色塊定型在十元大小,而那暗沉的紫黑色,讓趙子昀立刻聯想起這正是那只金龜洛在印堂上的顏色。
他身上的晦氣,往她身上轉移了。
這個答案突然就這么浮現在她腦海里,并且顯得那樣斬釘截鐵,讓她無從質疑或去思考第二個可能的答案。
只是在那天幾分鐘的短暫接觸,竟然就讓她變成這個樣子,到底是什么道理?憑什么那個陌生金龜的晦氣可以轉移到她身上?她欠了他什么嗎?還是,這具身體本身就是衰運纏身,注定了要多災多難?
回魂至今四天了,頭痛與身體疼痛的狀況終于慢慢在緩解,至少痛感已沒那么重,也不是無時不刻都在痛著,像是她的身體正在認命地適應她這個“新居民”的入侵與融合,隨著被馴服的程度日深,便沒再瘋狂地排斥了。
可是,所謂的緩解,也不過只是好了那么一點點,卻不能說她整個人是感到舒服自在的。
不過,只是不舒服罷了,沒什么的;現在的她,太需要有感覺,即使是源源不絕的痛感,或無時不刻的難受,都沒有關系……任誰在經歷了近十年的禁錮,在黑暗中不見天日,頭不著天,腳不著地,不能動彈,連思考也被凍結,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生機更是一絲絲從靈魂中被剝離,所有的“我”都正在化為虛無,那種恐怖,她再也不愿意去體驗,所以她需要痛感來證明自己仍然存在,就算痛到滿地打滾,她也是寧愿承受這份感覺。
雖然手上這塊紫黑斑點一點也不會痛,卻給了她極度不妙的預感……她不知道現在自己的身體又發生了什么事,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趕出身體,被困鎖在那片虛無之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能回到自己身體里來。這一切都不曾出自她個人的意志或努力。
好像她的人生、她的命運,都操控在某人手上,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而她無從置喙,連抗議也不知道該找誰去。沒有人在乎她怎樣,也不會有人幫她主持公道。像是她的生命從來不屬于她,她只是幫別人活著,當別人需要就拿走,不需要就丟下。她的身體就像一件衣服,而她的靈魂,只是個衣架或衣柜,暫時撐起這件“衣服”,或暫時用來放置“衣服”罷了,等到別人想起要穿這件衣服了,她這個容器就該乖乖退散消失。
開什么玩笑!有這樣欺負人的嗎!
趙子昀可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好吧,就算她曾經是個性子很軟弱良善的小女孩,也在那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坐牢”生涯中變態了。
她不知道天地間到底有沒有所謂的鬼神,有沒有神佛司掌公平正義;有了那十年的經歷,她肯定了靈魂確實存在,卻再也不信神,不信天命。
如果神明不能庇佑無辜的人,那么祂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所謂的天命,指的是她得認命乖乖當個衣架衣柜,讓自己的身體像件衣服似地隨時供人取用,那么,誰會信命?誰會認命?
一串清脆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讓一整天都呆坐在電腦前的趙子昀瞬間從咬牙切齒里回神,抄起手機,頓了一下,才以不熟悉的手勢滑動手機面板,順利接聽。
“喂?”
才發出聲音,那頭便傳來充滿火氣的一串叫嚷……
“趙子昀!你不要太過分,你手機打不通也就算了,我寄了mail給你,你也不回,昨天我line你,等到今天也沒等到你回應!你是在搞什么!”
趙子昀閉了閉眼,嘆氣地想著這幾日來,她遇到的每個人對她不是冷嘲熱諷就是一肚子火氣,顯見之前竊據她身體的那個人完全沒有善待她,毫不在意地把她的人生攪得烏煙瘴氣,就算眾叛親離也沒當回事……反正隨時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是嗎?人家可是有別件“衣服”……喔,搞不好還是好幾件“衣服”任憑挑選呢!干嘛特別珍惜她這一件,是吧?
真是,可惡!
“請問你是哪位?”心情不好,口氣當然也不會太溫和。
“什么哪位!我是趙子琳!”沒好氣的聲音。
趙子昀的雙眼驀然瞪大,失聲道:
“趙子琳?!”
“喂!就算你每年清明節都不記得回老家掃墓,也總該不會忘記自己姓趙,不會忘記你有個堂妹叫趙子琳吧?!”
“你是……琳子?”握著手機的右手掌因為用力過度而青筋盡顯,更是微微發抖著。
“什么琳子,少肉麻了!我們沒那個交情,你別叫我乳名,我會嚇得雞皮疙瘩掉滿地。我一個不學無術、只能在鄉下小工廠混飯吃的土包子,可不敢高攀你。你還是叫我趙子琳吧,這樣我自在!
不用挖出這具身體的記憶,趙子昀也知道這十年來那個人一定把鄉下的那些親戚給得罪個徹底了,不然子琳不可能會對她這樣的不假辭色。
對那個人而言,這些居住在鄉下的趙家人不是她的親戚,而是麻煩累贅,加上家境平庸普通,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當然最好老死不相往來,省得被看出不對勁。以那個人的自私涼薄,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琳……好吧,子琳!彪m然胸口堵著一抹委屈的淚意,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趙子昀硬是咬牙不肯讓眼淚軟弱地流出來。深吸口氣,問道:
“你好像找我很急,有什么事嗎?”
“當然有事!沒事我才不想理你!”趙子琳一點也不客氣地哼道。也不等趙子昀追問,就劈哩啪啦說了:“是我爸叫我聯絡你的。我爸說你爸葬滿十二年了,該撿骨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啦,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前兩天你爸給我爸托夢說要撿骨,我爸就是個爛好人,堅決要接下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們阻止也沒用。雖然你一定不會領情,還會怪我們多事,一毛錢也不會出,我們也認了。還有,我們也不敢想你會愿意出錢,我爸說他出就好。所以我也就通知你一聲,反正十二月十五號那天是我爸看的好日子,就算你再怎樣不愿意回老家,這次總該回來一下吧?”
“你說……叔叔要……幫我爸撿骨?”父親在她十六歲那年病逝,原來,已經十二年了嗎……
“對啦!開棺動土撿骨進塔什么的,我爸都包了。你身為你爸唯一的孩子,啥也不必做,就露個面,拜一拜他,就這樣小小的要求,你不會想要拒絕吧?我警告你啊,這次你一定要回來,不然你爸不會放過你的,他可是跟我爸托夢,說要你回來的!你這十年都沒回來掃墓,這次非回來不可!不然你給我走著瞧!”說到最后,口氣滿是威脅。
“我會回去,一定會回去!苯K究還是沒能控制住眼淚,任憑豆大的淚一
滴又一滴地垂墜落地,淚如泉涌,像是要一口氣把身體里的所有水分都流光,想止也止不住。她啞聲道:“還有,謝謝你,也請你幫我謝謝叔叔。費用方面,當然是我出……”
“少來!說得好聽,你哪來的錢?你那堆卡債還清了沒有?四年前我們家族要修墳,只是叫你出一下你爸的費用,你就說你有上百萬的卡債,公寓也抵押了,雖然手上拎著香奈兒的包包,但你窮得快要死掉,沒錢!不讓別人修你爸的墳,說反正以后也是要撿骨,不用浪費錢修了。現在你隨口說要出錢,我們誰也不敢當真,所以,你還是閉嘴吧!反正十五號那天你記得回來就行了,我也懶得聽你胡言亂語,就這樣,掛了。”說完,掛得干脆俐落。
“琳子……”對著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趙子昀哽咽地輕叫著小時候與她最交好的堂妹的乳名;滿臉的涕淚就算不斷抽面紙抹了去,臉上卻一直是濕濡狼狽的狀態。
這是她回魂后,第一次聽到親人的聲音,第一次擁有歸屬感,第一次覺得在這個孤苦的世界,她還是有人惦念著的,她的存在,不是沒有意義的。
可,也是因為這通電話,讓她之前幾天以倔強苦苦支撐著的心志,一下子崩潰得支離破碎。
她不怕痛,不怕苦,不怕未來可能更糟糕的處境,她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意志力去應對;但,為什么,她還是一直在流淚?為什么全身發抖不止?為什么,在她最需要堅強的時候,竟在渴望著可以有個地方讓她軟弱一下?
明明,她早已孑然一身了啊,再哭也沒有人會心疼她的……
明明,她已經有了足夠的堅強了啊,怎么,還會想要軟弱?
這世上,已經沒有能讓她去撒嬌的人了啊。
所以,不可以再哭了,把淚收起來。
哭泣對她來說,實在是件既浪費力氣又過度奢侈的事。
不會有人心疼的眼淚,從來沒有存在的必要。